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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維陽心有余悸的聲音仍舊在法劍禁制的兩端回響著,回應著楚維陽的,卻是稍顯短暫的沉默,緊接著,才聽得了淳于芷那滿蘊疲憊的聲音響起。
“乾元劍宗到底是玄門的圣地大教,其修法以某一卷道圖為樞機、總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極可能真個有這么一幅道圖,用以接續上下,不止是印證四時劍,更將之引領向更高邈的劍道法門中去。”
聞聽此言,楚維陽遂深以為然,認為淳于芷更進一步的猜度亦頗有道理在。
畢竟二十四正劍意,在楚維陽的眼中,仍歸咎于繁復的變化之中,招數上極盡精巧妙,但在氣韻義理上差了些,要旨不過是四時變化而已,若要從這二十四正劍意里面發覺出更高邈的真髓來,與那開天的劍經接續上,必須得有橋梁在,得有承上啟下的指引。
原地里,楚維陽仍舊在深深地體悟著關乎于劍道變化,關乎于二十四正劍意與那或許存在的道圖、劍圖之類的思索,心神之中,忽然又傳出了淳于芷語重心長的告誡聲音。
“楚維陽,不說劍意,也不說劍圖,就連你將四時劍煉得圓融,都是往后面的事情,可你若是不想立時間就遭受殞命之厄,最好還是不要這樣貪婪無度的煉化妖獸魂魄!
天底下會內煉法的不止你一人,掌握著通幽秘術的法統也不只是庭昌山,不是只伱一人這樣的聰明,知道能夠借著妖獸魂魄的記憶洪流,在內煉的焰火里煅燒出些甚么來。
可來來往往,這一路奔逃,你也不只是見過兩三個的修士了,見誰真個用這樣的方式修行了?一條通衢的捷徑不會被人忽視掉,少有人涉足,只能說明這條路蘊藏著兇險!
你未曾洞見,不代表這樣的兇險并不存在!就像你剛剛那樣,若非是我振動法劍吟嘯,你有沒有想過一日里將一道完整的筑基境界妖獸魂魄真靈全煉入丹鼎之中,會是甚么后果?
一,胃囊丹鼎碎裂,甚么玄冥丹鼎的義理,盡都煙消云散去,成一場空;二,泥丸宮碎裂,靈臺崩塌,心神魂魄在洪流中沖刷潰散,魂飛魄散就在眼前;三,煉成夏時劍。
你覺得,會是甚么樣的后果?”
話說到最后,淳于芷的聲音里幾乎滿是發自內心的憤懣。
楚維陽的心神里面,是良久的沉默。
十余息時間過去,這會兒,淳于芷也不知又想到了甚么,許是覺得自己方才情緒激烈過甚,又許是覺得不該用這樣的心態面對楚維陽。
再開口時,她又變得稍稍溫吞起來。
“與你說這些,是不想看著你殞身在我眼前,有法劍禁制牽系,你我是生死具都在一條船上的人,你若是殞命,我便徹底成了孤魂野鬼,只怕這一輩子再怎樣掙扎,都沒了回返庭昌山報仇雪恨的機會。”
聞聽此言,楚維陽的神情復雜,心神之中傳遞去的聲音也愈發疲憊且慎重了些。
“我明白的,芷姑娘,你所說的,我盡都明白的,貪心不足蛇吞象,倘若我方才未曾懸崖勒馬,恐怕就要被壞了性命根基去。是藥三分毒,更何況是魂魄真靈這等超脫一整個大境界的寶藥,只怕其中已滿蘊毒性,我又無法像筑基境界妖獸血肉那樣,用丹道的君臣佐使去將之熬煉……”
話說及此處,楚維陽忽地戛然而止。
這天底下的道與法,性與命的修行之間,從來都是相互印證的,從來都像是陰陽兩面一般。
沒道理血肉能用丹道去調和,魂魄真靈中,卻沒那類似的法子。
煉得血肉寶藥,能用山河簋,若是想要煉魂魄真靈……
楚維陽的思緒隨即變得發散開來,緊接著,他磅礴的思緒里似是有所感觸,旋即教楚維陽的目光落到了那面通幽圓鏡上面。
老實說,這面圓鏡是沒法與山河簋比擬的。
山河簋是完整的一件法器,是承載著楚維陽玄冥丹鼎義理的器胚,是煉入了北海玄銅,準備好了南山赤鐵,幾有法寶之姿的渾厚跟腳和底蘊。
可這面通幽圓鏡不過是一塊純粹的煉金而已,其上一道禁制篆紋也無,只有通幽秘術的蝌蚪文交織成符陣,篆刻烙印在煉金熔煉成的圓鏡上面。
然而沒有道理,不能教楚維陽再給自己打造件“吃飯”的家伙事。
可支撐著山河簋的,是玄冥丹鼎的至高義理,可又要用什么去支撐起通幽圓鏡呢?只憑著一道通幽秘法的符陣?
未免太單薄了些。
可是這已經給了楚維陽一種啟發,給他指明了一條切實可行的路。
倘若將那道通幽符陣更進一步,接觸到此道更高邈的義理與意蘊,再煉得一件寶器,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甚至只是如今,仔細端看著那面通幽圓鏡,許是因為楚維陽已經用其煉化了太多魂魄真靈的緣故,這會兒哪怕沒有楚維陽法力的灌注,明黃色的鏡身上,都不時間有著靈光兜轉。
那靈光一閃而逝間,雖然黯淡,卻真實不虛!
這已經不只是純粹的承載著符陣的圓鏡!
也許并不需要甚么至高的義理,如果楚維陽能夠長久的用這面圓鏡繼續煉化去一道道魂魄真靈,直至某一日,量變引起質變的時候,萬眾陰靈盡成造化,能教這圓鏡一步躍入寶器的范疇之中。
甚至彼時內中意蘊天生,如大道垂青,甚至可以教楚維陽反向參悟,來引領自己的通幽秘法。
可這注定是一個無法想象的漫長光陰歲月的熬煉。
許是煉成這枚圓鏡的時候,自己的血肉銷蝕,枯骨都要碎成齏粉。
時不我待!
歲月光影太久,掙命需得顧看朝夕間!
愈是想得透徹了,楚維陽心中的急切感反而也真個愈演愈烈起來。
他清楚的明白,似是自己的出身,這天底下能留出的活路本就少之又少,若要爭那一線生機,本就要走萬仞絕徑。
可同樣的,愈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楚維陽心中那名為憤怒的焰火,遂也愈演愈烈,幾若要與大日爭鋒!
這一閃瞬間,楚維陽的濃烈情緒的波動似是透過法劍的禁制鎖鏈傳遞到了淳于芷的感應之中。
原本淳于芷沉默著,似是因為楚維陽再度展露的符陣之道的才情而震驚與沉默,這會兒,感受到了楚維陽那激烈如火的憤怒情緒,她頓了頓,反而罕有的,用頗溫柔的聲音開口道。
“天爺,我可從來沒寬慰過誰……楚……維陽,你曾經說過的,激烈的情緒從來都不會解決問題,再多的憤怒,也無法教你這會兒就將通幽圓鏡煉成寶器。
可你需得相信你自己在符陣、符咒、篆紋之道的才情,你也需得相信我的底蘊,作為一個曾經駐足在數煉丹胎境界的符陣之道修士,你想的是一條可行的路!
不著急,一點點來,說不得明天、后天,或者是甚么時候,就能倏忽間通悟,想明白了煉法呢!”
她果然是沒寬慰過誰,那聲音顯得柔和,可只說了兩三句,便陡然間一轉,又落到了甚么符陣之道上面去了。
可也正是如此,才是長久以來,楚維陽所熟悉的那個庭昌山大師姐,那個真正寄居在法劍之中的劍靈,那個曾經懸照的記憶光影里面立在山巔翩翩起舞的姑娘。
一念及此,楚維陽遂動容著捧起法劍,指尖輕輕拂過劍脊。
復雜的喟嘆之中,他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到了最后,只剩了恍若呢喃的夢囈。
“我知道的,芷姑娘,我盡都知道的……”
悠長的呼吸聲傳出。
座椅的后面,青荷揉捏楚維陽額頭的動作忽地一頓,緊接著,她復揉按起來,力道愈發的輕柔。
外海,極深處。
百界云舫,最高層中。
仍舊是那洞開的窗戶旁,兩個身形豐腴的美人兒倚靠著窗欞,探看著窗外那晦暗的天穹,和接連數日里,愈發厚重的水汽霧靄。
已經是數日過去,原地里,那神情慵懶的人,愈發的慵懶起來,再看著那紅潤的臉頰,一時間竟不知是睡眼惺忪,還是醉眼朦朧。
這會兒,反而是立身在她身旁的六師妹,臉色愈發變得蒼白起來。
良久的沉默過去,隨即見那六師妹用篤定的神情開口。
“師姐,我欲入這場獸潮中歷劫行走一回了!”
那慵懶的女人似是早就預料到了六師妹會說這樣的話,她的臉上不見絲毫的詫異神情,反而在眉目流轉間,不疾不徐的開口道。
“師妹,你不是小孩子了,早已經是駐足在金丹門前的人了,關乎生死的事情,無需我開口勸你,你要你自己想明白了,就果決去做好了,成了,師姐幫你辦金丹大典,不成了,師姐親自來料理你的后事。”
一番話,教女人說得柔情似水,偏生又顯得冰冷疏離。
聞聽此言,那六師妹遂牽強一笑。
“錯非是這場獸潮,我這會兒或許早已經了結了盤王宗的因果,真正駐足在證道的路上,可到底陰差陽錯,雨亭慢了半步,到我這兒就整整慢了一步,再想抬腳的時候,就已經是風波浪涌,獸潮起勢。
這一天天里,那浪頭涌起,又見那浪頭打落,分明一道道都拍打在我的丹胎道果上面,都沖刷在我的成道氣運之中,到底也是差一步證道的人,我能感受到,那屬于盤王宗的因果離我越來越遠,已無法彌補底蘊。
如今想想,許是在一開始的時候,許是在更早的時候,這般命數早已經定下,師妹我也早已經身處在這場獸潮災劫里面,萬事不求命數,才是金丹道果。師姐,如今也到了我為自己掙命的時候了。”
轟——!
正此時,一道轟隆的雷霆從灰暗的天穹劃過。
那明光映照下,是六師妹徹底失去了血色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