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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縣令坐在高堂之上。
六七十個商戶滿滿當當坐下,就算是幽水縣最窮的掌柜,身上也穿著好料子的衣裳。
“感謝諸位百忙之中抽空來縣衙喝茶。”沈縣令有條不紊的開口,目光在眾人中轉了一圈,慢悠悠道:“錢員外最近賺了不少錢吧?”
錢員外被點名,立即站起身道:“不多不多,就是養家糊口而已。”
沈縣令輕嗤一聲:“其他商戶月月要交商稅,你錢員外一文錢都不需要上交,也只能養家糊口?”
員外算是一個末等的官名,富人花錢買來的一個閑職,掛名后就不用再向官府交稅了,這官名是錢員外幾十年前最富的時候花重金捐來的,很是風光了一陣子。
這會兒沈縣令突然提起這一茬,讓錢員外內心很是慌張,她不明白縣令大人為何提起這件事。
“你當員外也有二十年了,這二十年,免了多少商稅,本官就不跟你算了。”沈縣令喝了一口茶,“如今幽水縣大難,你作為員外郎,也該承擔部分責任,不如這樣,你補交三年商稅,此事本官會寫進帖子上報知府大人,日后你錢家如有子孫走科舉仕途,此事便是為錢家積德,子孫后代會有大福氣。”
錢員外猛地呆住。
這不就是讓她往外掏錢么?
三年的稅……讓她算一算,錢家所有產業一年的收益大概在三萬多兩銀子,一年的稅費大概是三千多兩銀子,三年,那就是九千多兩銀子!
老天爺啊,九千多兩銀子,她得賣多少東西才能賺回來。
沈縣令的聲音沉了一分:“怎么,錢員外這是不愿意,看來,你辱沒了員外郎這個……”
“不不不,大人,下官愿意!”錢員外的聲音里滿是苦澀,“三天內……哦不,就今天,天黑之前,下官就讓人將九千兩銀子送來。”
她這話一出,周邊的所有商戶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中間很多人一年都賺不到九千兩銀子,而錢家,交稅就能交這么多,難怪所有人都說,錢家乃幽水縣之最。
與此同時,他們心中也有些慶幸。
幸好他們賺的不多,不然,現在挨宰的就成了他們。
這時,沈縣令的目光一轉,落在了最前面兩個人身上:“吳老爺,佘娘子,周家販鹽,佘家賣鐵,若不是官府保駕護航,這兩樣生意怕是很難做下去……在幽水縣危難之際,在官府捉襟見肘之時,你二人,是否也能像錢員外這般,慷慨解囊呢?”
吳老爺:“……”
佘娘子:“……”
在看到錢員外被宰之時,他們就知道自己難逃一劫。
但是沒想到,這一刀,來的如此之快,他們都還沒想好具體出多少銀子。
出多了,怕顯得自己太肥。
出少了,又怕縣令大人不滿意。
畢竟他們兩家做的這個生意,依仗官府才能存活,得罪了官府,那就是死路一條。
錢員外心里舒服了,她笑呵呵的喝茶道:“吳老爺身上穿的這料子比我還好,吳家可不能比錢家出錢還少,聽聞佘娘子夜夜流連教坊司揮金如土,想必對縣令大人會更加大方。”
吳老爺和佘娘子,同時朝錢員外投去了憤怒的目光。
最后,兩人只得答應為災民各捐獻三千兩銀子,天黑之前上交官府。
在座的其他商戶,均瑟瑟發抖。
所有人逃避沈縣令的眼神對視,生怕自己被點名。
“大人。”一個年紀略大的老商人站起身道,“今日所有商戶聚集在此,是為了為災民籌集銀錢,只要是幽水縣的商戶,就該慷慨解囊,那么,卿菡甜品以及卿沛閣的東家,是不是也該表示一番?”
這話一說,在場許多商戶紛紛點頭。
整個幽水縣就屬顧娘子的生意最火,那肥皂都賣到京城去了,卿沛閣日日座無虛席,卿菡甜品更是去晚一步就售罄。
誰人不知這顧娘子賺的盆滿缽滿,她既賺之于民也該用之于民,怎能置身事外?
最關鍵的是,他們聽說,顧娘子單單就肥皂工坊日產肥皂幾千塊,一天能賺上百兩銀子,這么一算,比錢員外還有錢。
錢員外出九千兩,顧娘子至少該拿上萬兩銀子出來。
沈縣令的目光冷冷掃向那說話之人。
這些商人能在幽水縣經商,全靠官府庇護。
人家顧娘子的生意能做這么大,跟幽水縣官府可沒有任何關系。
再者!
她森然冷笑:“諸位認為,昨天新改良的治病方子如何?”
“我奶娘的兒子高熱不退,服用藥方后,今早就好多了。”錢員外拱手道,“同仁堂大夫說這藥方出自于一云游的神醫,敢問縣令大人,這神醫姓甚名誰,我母親身體有恙,也想請神醫來為母親診脈。”
“呈上藥方之人,乃顧娘子。”袁師爺冷嗤一聲,夸大其詞道:“顧娘子為何沒來,是因為過去的這三天,顧娘子衣不解帶研究藥方,古有神農嘗百草,今有顧娘子親身試藥……當藥方證明有效之后,顧娘子就病倒了,高熱不退,病情兇險,也不知能不能挺過來……呵!只是讓你們吐出一點銀子來而已,一個個就不情不愿,而顧娘子,是差點賠上了一條命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新藥方,竟是用顧娘子這條命換來的嗎?
他們中有些人見過顧娘子,此時腦海里滿是顧娘子那溫柔的笑容,溫和的聲音……
顧娘子如此大義,反觀他們……
這時,一個身影從大門口走進來,正是被關了三四天的吳掌柜。
他冷聲道:“你們身為幽水縣人,就該有守護幽水縣的責任和覺悟……呵,我一個外鄉人,來幽水縣還不到十天,看到了幽水縣如今的慘狀,我也不禁心生凄凄,我愿意為幽水縣的百姓和城外的流民獻出自己一份力量。這次幽水縣,吳某是為了做生意,共帶了紋銀五千兩,全部捐給幽水縣官府,還請縣令大人莫要推辭!”
吳掌柜一臉大義凜然。
內心卻在滴血。
就因為他和城里賣豆腐的有婦之夫有了首尾,就被抓到監牢,苦苦折磨了三四天。
若是他不交這筆錢,他會被判罪,這該死的袁師爺說,至少要在牢里蹲三年。
他來幽水縣是為了做生意,哪能莫名其妙就成了犯人。
花錢消災,就當是做生意賠本了吧。
袁師爺大笑:“吳掌柜乃大義之人,是我們幽水縣百姓之幸,希望大家以高掌柜為榜樣啊。”
底下坐著的那些幽水縣的商戶,還能再說什么呢,前有顧娘子以身試險,后有外鄉人狂捐五千兩銀子,他們身為幽水縣人,他們這些被沈大人庇護過的人,還能再有什么理由推脫?
鄭記茶行,一千兩銀子。”
“孫記酒行,五百兩銀子。”
“君悅客棧,二百兩銀子。”
“周記雜貨鋪,五十兩銀子。”
商戶們,紛紛忍痛掏錢。
他們大概是比照三年稅費來上交捐款,七七八八加起來,最后竟然高達三萬兩白銀。
沈縣令的眉眼舒展開,緩聲道:“有錢后,接下來就是購糧,本官以一百文錢一斤的價格,向各位收糧,這一次是自愿。”
沈縣令的話一出,在場所有人呆住。
雖然縣令大人明令禁止商戶囤糧,但作為商人,囤糧這件事早就刻入了基因,他們控制不了,在場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私下去村里收購過糧食。
當時秋收后,官府收糧價格是十文錢,他們去鄉下,以十二文錢一斤的高價,收了不少糧食回來。
但是市面上糧食價格一直被壓著,他們賣不出高價,那些糧食只能囤積在庫房里,慢慢變成陳糧。
而今,縣令大人竟然要用這么高的價格收糧食。
進價十二文錢,一百文錢出手。
一斤糧食,凈賺八十八文錢,比原本設想的更多。
“大人,鄭某這就回去把糧食運來。”
“天黑之前,佘家送兩千斤糧食過來。”
在場的商人們,紛紛告辭。
袁師爺默默地給沈縣令豎起了大拇指。
不花一分錢,白得上萬斤糧食,還讓這些商人喜不自禁,大人果然是高。
不過,這些商戶囤積的糧食其實也不太夠,畢竟災民太多了,加起來要是能有兩萬斤,可以省去不少煩惱。
一車一車糧食被運送進了縣衙的糧倉,共三萬六千斤。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城外正在煮粥,墨離拿著木勺子,給流民盛粥。
他在外忙碌了一天,雖然很累,但是忙的停不下來,到處都缺人手,他走了之后,這邊只會更忙更亂。
一個長相還算清秀的年輕男人抱著孩子走過來,手里拿著兩個碗。
他小心的盛了兩碗粥,看到那孩子面黃肌瘦,有些動容,不由多加了一勺,那男人頓時感恩戴德。
墨離的心里也有了滿足感。
然而,他正要給下一個人盛粥時,突然聽到了哀求聲。
他踮腳看去,就見剛剛端粥的那個男人,跪在地上,哭著抱住一個婦人的大腿,苦苦哀求:“……我的粥讓給你,求求你把我兒子的粥還回來,他還小,禁不住餓……”
“滾一邊去!”那婦人長得又高又壯很是魁梧。抬腳一踹,“要不是老娘罩著你,你能活著走到幽水縣嗎,如今不過是讓你給兩碗粥而已,就扯這扯那,你這種男人,就該弄死拉倒……”
她說著,揪住了男人的后領子。
男人身邊的孩子嗚哇大哭起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那男人連忙安撫孩子:“狗兒,你就在這里坐一會,爹馬上就回來……”
他很清楚,這些人扯著他要去干什么。
為了孩子,他別無選擇。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