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大夫的弟子一般的人,在長安城中還有許多。
他們或多或少都見到了那些被亂箭射死后橫尸荒野的尸體,見到了被禿鷲挖空了的眼睛,見到了早已浸入泥土與大地混為一體的鮮血。
甚至,那些死尸,有些還是他們相熟的人。
就在昨晚,在前天,在數日前,他們或在街頭擦肩而過,或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不下,或因一點施舍而被對方磕頭感激,或私下商量如何去往北地……
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他們不會再見到那些為了一點點東西就斤斤計較發生爭執的商販,不會見到蜷縮在街頭餓的皮包骨頭的老乞丐,不會見到昔日一起服徭役的鄰人,也不會再輕易的出逃了。
然而。
短暫的壓抑,只會換來更為強烈的爆發。
等到他們忍無可忍,終于爆發的那日,便是長安的末日。
天徹底黑下來后,蕭去疾才從宮里出來,看到郎衛軍首領竟然跟在他身后,宮門守衛臉色一變,急忙將王府派人來找他的事情說了一遍。
蕭去疾彬彬有禮,感謝了守衛的轉告,卻發現那守衛神色躲閃,不敢直視他,臉上也有心虛之色。
他立即追問王府親衛說了什么,誰知那守衛撲騰一下就跪了,“公子恕罪,小人一時糊涂,忘記了傳話,王府來人說,府上小翁主吐血暈過去了……”
話未說完,蕭去疾便看了郎中令一眼,“馬借我。”
說罷,直接從郎衛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守衛還跪在地上,心里擔憂的想著自己會受到什么懲罰,卻聽郎中令道:“自己去請罪吧,興許能留個全尸。”
郎中令也走了。
他帶著眾人追著蕭去疾去了。
若是小翁主當真有什么差池,只怕天下就要大亂了。
宮門再次恢復了寧靜。
跪地的人,卻早已面如死灰了。
回到王府后,蕭去疾飛快地來到了錦晏屋中,錦晏還沒醒來,北地王正坐在桌前看著什么。
他顧不得行禮,急忙來到床邊,輕聲呼喚錦晏的名字,沒得到回應后,便又開始診脈查看。
“大夫說了,急火攻心,無礙了。”北地王道。
蕭去疾擔憂稍緩,卻滿心疑惑,他來到北地王面前,恭敬行禮后,才道:“大父,發生了什么,小晏兒怎么會……”
北地王問:“你在宮中,沒人告訴你王府在找你嗎?”
蕭去疾搖頭,“沒人找我,陛下拿了一些折子考驗我,又讓我與幾個皇子一同讀書,若我知道晏兒出了事,我早就出宮了。”
北地王略微沉默,又有些了然,“連宮門口的一個小小守衛都敢如此,可見這長安城,這陛下的天下,有多少欺上瞞下的人。”
但這都不重要了。
他對蕭去疾道:“小晏兒有我看著,你去看看,阿行回來沒有。”
“表兄不在嗎?他去哪里了?”蕭去疾問。
北地王沒回答。
蕭去疾只好出門。
當他懷著滿腹疑慮來到大門口時,正好看到鐘行回來了。
只是,和往常的鐘行相比,眼前的人頭發凌亂,衣衫不整,袖子和衣角上滿是污泥一般的東西,還帶著一股十分難聞的腐臭氣息,狼狽的讓蕭去疾都險些認不出他。
“表兄。”
蕭去疾上前,喊了好幾聲,直到他抓住鐘行的手臂,鐘行才回神,只是眼神有些恍惚,又帶著冰冷刺骨的恨意。
“怎么了?”
“發生什么事了……”
蕭去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震驚又難以置信地盯著鐘行衣服上還未干涸的血跡,他終于意識到那些腐臭之味的來源了。
他沉聲道:“你去了哪里?這些是誰的血?晏兒吐血暈厥,和這事有關?”
鐘行本來有些昏沉,聽到錦晏的名字,他眼神倏地就變得凌厲起來,“你說什么?小晏兒吐血暈厥了?”
蕭去疾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鐘行面色肅穆,徑直往里面走去,又在院外被蕭去疾攔住,“表兄,你…先去換身衣服吧。”
一刻鐘后,兩人都回到了房中。
饒是跟著軍隊征戰過的鐘行,都沉吟了半晌后才開始說他的見聞,在他的描述里面,城外的慘狀,是比先前親衛與其他百姓所見還要慘烈一百倍的場景。
鐘行聲音沙啞哽咽,“他們不是叛軍,不是敵人,是大夏的子民,是無辜的百姓,是手無寸鐵的庶民,是衣不蔽體殘缺不全的可憐人……”
如今,這些人都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
——死人。
蕭去疾聽罷,久久都不能回神,“表兄,你說的,是那些欲投奔北地的人?”
早上入宮時,他還見到一個跛腳的匠人與有人道別,說等他尋到活計,便使人送信,讓友人去投奔他。
那個匠人,是否也已成了那亂葬崗的一具尸體?
沉默。
長久的沉默過后,蕭去疾冷笑了下,“我原以為陛下特許晏兒在家修養,是已經不計較她收容流民的事了,原來陛下還有后招。”
陛下是想用這些無辜之人的性命敲打他們,若不及時收手,那么就會有更多的人喪命。
現在死了一些乞丐流民匠人商販,之后死的就是王府故舊,是北地重臣,是蕭家人。
蕭去疾閉了閉眼,又緩緩睜開,他冷冷道:“陛下錯了,肆意地打壓并不會讓百姓心中的怨氣消失,反而會助長這股怨恨,待到這打壓到了極致,百姓的怨恨也會變成滔天怒火,屆時被燒的可就是整個天下了!”
就在這時,錦晏醒了過來。
幾人連忙止住談話,紛紛來到床邊,錦晏臉上依舊看不到一絲血色,但好歹是醒了。
“二哥,給阿母寫信,就說我沒事。”
“表兄,派人去找阿父,我想要塞外的羊肉胡人的馬,請阿父為我多養一些。”
“小晏兒……”
鐘行覺得錦晏有些奇怪,想要打斷她,錦晏卻從枕下掏出了一些紙張。
她將紙張遞給鐘行,鐘行接過的瞬間,隱約看到了“馬鞍馬鐙火藥”之類的字樣。
錦晏聲音沙啞而脆弱,天真中透著冷酷果決,她說道:“阿父又打了勝仗,朝中不會有任何嘉獎,我要送阿父一份大大的賀禮。”
一份足以改變天下格局讓全天下庶民都過上太平日子的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