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周春禾的經驗,大滿和喜牙慣會虛張聲勢,小題大做的,所以他們說的出大事多半不可靠。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倆不僅沒有夸大,反而還保守了。
整個田畈上的人都聽到了他倆的叫喊,停下來聽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
周春禾依舊抱著懷疑的態度,斜著眼睛看兩人喘得像條狗,要是他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再加上曠工這一條,他會很樂意數罪并罰的。
“王會計和劉衛兵出事了。”
“壓在礦石下面。”
“死了……”
周春禾看了看最后那個人,眸子里寒光閃現,“你是誰?”
“我我是礦上派來通報消息的。”那人不敢看周春禾,瑟瑟縮縮。
整個田野都安靜了下來。
“不好了,不好了,林老師暈過去了……”有人叫道。
田野里,亂成一鍋粥,哭喊聲、尖叫聲、跑步聲還有驚鳥撲簌著翅膀飛走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分外刺耳。
頭頂的太陽真大啊,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照得人流下淚來。
王建國本可以躲過一劫,他是為了救劉衛兵才遇難的。
礦上炸山的時候,劉衛兵蹲在山包后面屙屎,王建國沒看到他的人,就去找他來著。礦上的廣播提醒了一遍又一遍,他倆愣是沒聽見,王建國找到劉衛兵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把他拉出來,山就裂開了。
他撲在劉衛兵身上,自己炸飛了,劉衛兵守住了個全尸。
林老師醒過來又暈過去,醒來又暈過去,反反復復幾次,江綠讓礦上來報喪的人先回避回避,讓她緩一緩。
可是林文舒睜開眼的頭一件事就是找他。
“人……人呢?”林文舒面如死灰,一雙眼睛更是像被死神降臨了般,直勾勾盯著那人。
“只找到了一只手和腿,其余的都……都都……”他不敢說。
“興許不是他呢,你們看清楚了?”林文舒幾乎是祈求地看著他。
可是那人沒抬頭,沒看到林文舒祈求的眼神,只是如實回答,“清楚的,清楚的,不會搞錯的。”
林文舒咬著嘴,那里就流出了血。
江綠讓周春禾把人帶出去了,又把林文舒抱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你哭出來,哭出來,你還有王芳王瑞,不是一個人的,你哭出來啊。”
林文舒哭不出來啊,一滴淚也落不下來,掙扎著起床要去礦上。
“去的,去的,我陪你去的。”江綠哄道。
然而林文舒等不到明天,甚至等不到吃完午飯就要出發。
周春禾皺著眉,他說要不他去吧,可是江綠不放心,“我去更方便,活著的人更重要。”
“帶二毛去嗎?”周春禾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是啊,帶二毛去嗎?他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還坐在門口用江綠給他買的畫筆畫畫。
“就不帶他去了,等我們把他爹接回來,再讓他磕頭。”
周春禾不說話,默許了。
王家和劉家各派了一個長輩跟著一起去的,終究沒讓兩個女人去赴一場生離死別。江綠覺得這樣很好,她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顧到林文舒了。
一路上林文舒一句話也沒有,發呆,只是發呆,看著一個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等車子顛簸著在礦上停下,林文舒突然抓著江綠的手,急切地詢問道,“我不想看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江綠緊緊地回握住她的手,“我陪你一起。”
下車去現場的這一段短短的路,他們走了近半個小時,林文舒話突然多了起來。她說她沒來這里看過,她說好幾次她都想來看看的,她說等放假了就帶著孩子們一起來看看。
她說他說,礦上的春天很美,到處是不知名的小花,開遍漫山遍野。
她說他說,礦上的秋天也有趣,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子在風里壓彎了腰,灑了一地。
她說他說,以后給她和孩子建一個新房子,鋪水泥的那種,夏天不漏雨,冬天不漏風。
她說,她說,就到了那座小山坡。
哪里還是山,幾乎被炸平了,只留下一個醒目的大窟窿,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獨眼看著他們,也嘲笑著他們。
林文舒開始顫抖,開始發出痛苦的呻吟,只是不哭。
礦長指著爆炸的地方給他們看,說真是沒想到這里還有人,反反復復強調了好多遍的,事先還廣播了好幾遍,真是沒想到。
礦長低著頭不住地嘆息,不像是裝出來的,他說他已經向上面申請了因公殉職,爭取多補償一點。
江綠知道要是能爭取因公殉職,那便是當下最好的結果了,她替林文舒道了謝。
礦長指著一棵樹說,“那就是我們發現劉衛兵的地方,他就靠在那棵樹上,像是睡過去般,只是臉上的神情實在古怪得很,一半安然,一半恐懼,大半個白花花的腚還露在外面。”
江綠突然就想起了二毛畫的那幅畫,終于想明白了那幅畫上白白的是啥。原來啊原來,劉衛兵已經來過二毛的夢里和他告別了。可是二毛只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不對,二毛應該意識到了那是離別,不然怎么就獨獨畫了這一個夢出來呢?可是他說不出來,他想念爹也說不出來,二毛啊二毛,只能用他的方式畫了出來。
想到這里的江綠特別想要大哭一場,她是學哲學的啊,她是唯物主義者啊,為什么一遍又一遍讓她的世界觀支離破碎?這夢里的人,這畫里的人終究是二毛的有心還是無意?太殘忍了。
江綠終究平復了心情,她只是唯心地希望,在夢里,劉衛兵給了兒子一個很好的告別。
一直不說話的林文舒突然看著礦長,“他痛不痛?”
“啊?”礦長一臉錯愕。
“他會不會很痛,那么那么……碎……散……”
反應過來的礦長驚慌地擺擺手,“應該不會的不會的,如果有,也是一瞬間的,應該是不會的。”
林文舒從江綠的手里滑下去,跪倒在那片土坡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片山坡,這片土地,從此就撒上了丈夫的鮮血,她捧起一抔土,緊緊地貼在臉上,喃喃自語。
江綠別過眼,示意他人別去打擾,這是她和丈夫最后的親密,從此便是天人永隔,后會無期。
天陰沉沉的,太陽躲進了云層,幾只大雁來過,嗚咽嗚咽又飛遠了。
林文舒哭干了眼淚,這個苦命的女人啊,很早以前就開始了苦命的旅程,為著這段任性的感情,堵上了一生的好運。
很想知道,這個世界存在托夢嗎?我多多少少是相信的,多少個午夜,重復夢到一個人,夢里怕著她,又念著她,欠她一個告別呀,我們還沒好好地告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