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咖啡廳,來到不到三十米的片場,這里原本是個緊挨著咖啡廳的一家花店,但原先的鮮花擺設就很常規,經過了美術組的置景,將演員置于其中,就感覺是被鮮花簇擁著一樣。
賀天然跟隨助理走過來,朝著站在攝影機后偷著笑的余暉喊道:
“拍個背影而已,余暉你小子自己不上?”
“可能是賀導兒你的背影要顯得英俊些。”
正在調整燈光的蔡決明回應一句,一旁的余暉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眼睛朝一個方向瞟了瞟,賀天然朝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坐在花朵簇擁之中的溫涼正撐著下巴看著自己。
有了之前的那番沖突,再次面對這個帶著刺兒的美人,賀天然頓覺幾分頭疼。
也不知怎么搞的,溫涼給自己的表現與舉動都像是老友相見,但兩人的對話一直都沒對上軸,賀天然又仔細回想了一番,確認兩人在高中時期是真沒那么熟……
這要是自來熟,攀關系,也不至于編造一出不存在的故事吧?
“就拍一個聊天的情景是吧?不需要收音?”賀天然站邊上沒著急入場。
“對,不需要收音,賀導你就坐在溫老師對面就行,等會你們就隨便聊些什么,說些水詞兒,我們就自己抓些特寫或近景,拍不到你的臉。”
陳攝影搬動著機位,等著蔡決明定好光就準備開始。
“好的……”
賀天然感覺到溫涼一直在看著自己,心里莫名發毛,他硬著頭皮走到這位帶刺美人的對面,保持平靜地坐下。
溫涼的視線跟隨著他的動作落定,然后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的咖啡輕輕抿了一口。
“咳。”
賀天然咳嗽了一聲,雙手整理了一下外衣,然后不自然地翹起了腿。
“賀導兒,你坐正對著溫老師啊,你這樣側著,掛背鏡頭就要露臉了。”
余暉在監視器后說了一聲。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看你們還沒拍呢嘛。”
賀天然尷尬地解釋了一句,僵硬地扭轉了身子,與溫涼來了個面對面。
“賀導這是緊張?”
溫涼眼睛瞇著一個月牙兒,玩味地道出一句。
“……不緊張不緊張,可能就是突然來到鏡頭之前有些不適應。”
“聽說賀導也是咱們電影學院的,是導演系研究生嗎?”
“嗯,沒錯。”
“那就奇怪了。”
“怎么了嗎?”
“我也有幾個導演系的朋友,他們說導演系一直都有表演課的啊,怎么本校的研究生,突然拍一場隨便聊天的戲,業務能力都能這么水了呢?”
一瞬間,片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聽見這句嘲諷意味拉滿的話語,臉上都驚呆了。
怎么的啊……
這賀導兒跟溫涼老師之間,有私人恩怨吶?火藥味兒這么濃。
賀天然眉頭跳動了幾下,熟悉他平時片場工作風格的伙計們都屏住了呼吸,一下是脊背發涼。
別看賀天然這時好像文質彬彬,對待劇組人員有商有量的,客客氣氣,但這完全是出于今天這條片子不是他在拍好吧!
這一點余暉可是最有發言權的,想當初在《心千結》劇組跟著當執行導演的時候,他可沒少挨賀天然的罵,而且不光是他,拜玲耶都被他罵哭過好幾次,好歹對方也是先踏足影視圈的前輩,更是同校的學姐,賀天然罵起人來是一點情分都不留,而且他罵人還特別刁鉆,就一直點你的痛處跟軟肋,直到要么你就把弱點收起來,要么你就直接爆炸哭出來……
這下真是……
只能說白頭鷹真不是白叫的。
余暉咽了咽口水。
這溫老師也是,剛才硬是提議叫賀天然出來跟她搭戲,說什么兩人是老朋友,順道可以聊聊天,自己也自然些……
合著老朋友就這么聊天是吧?
只見賀天然愣了幾秒,撈起自己的衣袖,慢條斯理地將腕表取了下來放在桌上,他沒有先去理會溫涼的諷刺,而是側過頭,問著蔡決明跟陳攝影。
“桌上的東西,會拍到嗎?”
“呃……導兒,我、我這個景別會帶到……我調整一下?”
陳攝影忽然有些結巴。
“不用,是桌上有一點空了,美術來,找盆花來放在桌上,最好是透明玻璃裝水的那種長頸瓶,還有來個道哥,幫忙去給我端杯咖啡過來,這樣看起來對稱一些,要不然她有我沒有就感覺畫面很怪,謝謝。”
賀天然吩咐完,整個劇組瞬間開動,沒人敢耽誤,溫涼一頓,沒說話。
很快,工作人員準備好賀天然需要的東西,美術老大手里拿著幾簇樣式各異的鮮花給賀天然看了看,最后他選定滿天星跟風信子兩種不那么搶眼的花朵裝點在了一起,往兩人中間桌上稍后的位置一擺,陳攝影的鏡頭之中果然是鮮活了許多。
“可以嗎,余兒?”
賀天然不忘征詢了一下余暉這個正牌導演的意見。
“可以的哥,你們聊你們的,我們這邊攝影機一直roll著就不喊開始了,結束了叫你們。”
“好。”
攝影開機,即便這幾個鏡頭不收音,現場也沒人敢說話了。
忙完一切,賀天然重新正視溫涼,他回到正題,笑了笑:
“溫老師,我是不是之前哪里有招惹過你啊?如果有的話,我可以跟你道歉。”
別人畏懼賀天然,但溫涼卻是第一次跟他合作,而且姑娘心性也高,沒想著服軟,她緩緩身體前傾,雙手自然交迭在桌上。
“賀導,你說你都不記得了,你道什么歉呢?”
片場眾人的耳朵都豎起來跟天線一樣,生怕是聽漏了兩人接下來的對話,即便他們現在啥都聽不懂,可是這種女藝人跟導演之間的辛秘,聽不懂也能感覺到刺激啊!
“你不說,我怎么記得呢?”
“我說了,你不認啊。”
“那如果真是發生過的事,我肯定認啊,但我想這真的可能是個誤會。”
“好,你又來了是吧……”
賀天然的一再否認讓溫涼臉上閃過一縷慍色,她思索了片刻。
“那我說關于你的幾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
“可以。”
男人想也不想,溫涼直視著他的雙眼,開口說道。
“你最喜歡的電影是《燃情歲月》對吧。”
賀天然心中莫名一跳,這個場景真是不知道在哪里見到過,他如實回答道:
“沒錯,這部電影我是在很多采訪的場合里都有提到過的。”
溫涼又道:“那你說你最喜歡的漫畫是井上雄彥的《浪客行》,這是能對上你密碼的存在,怎么樣,現在這個密碼還能對上嗎?”
如果說賀天然因為做了這行,時常會被問到一些關于電影的愛好問題,被人知道也不稀奇,那么關于一些小眾的愛好,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我用里面的人物,做過我的微信頭像。”
賀天然猜測應該是溫涼跟自己在某個微信大群里有過交流,通過頭像來判斷出的這一點,畢竟電影學院的明星校友群有他們,港城的電影人同盟群也有他們,甚至是珠光巷影視園區吹水群都有六七百號人,什么藝人導演編劇,統統都在,只是相互不認識,不熟而已。
所以說這個圈子就這么小,想要認識一個人真的不難。
不過溫涼鼻腔里發出“嘁”的一聲鼻音,先不說她會不會關注這些,這個推測顯然是有些勉強的。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中二兮兮的說出的這些愛好,現在是鐵了心改密碼了,看來我說你最喜歡的歌是五月天的《如果我們不曾相遇》你也一定會找別的理由搪塞我的,對吧。”
溫涼覺得掃興,雙手一推,整個人朝著椅背后仰而去,這種在明星藝人臉上很少出現的負面情緒,被攝影機如實拍攝了下來。
賀天然沉默了幾秒。
溫涼說的東西確實都擊中了他心中的偏好,如果只是碰巧知道一個還好,但現在竟是一連中了三個,賀天然雖然也算半個名人,但并不是那種偶像愛豆要把自己的喜愛分門別類地暴露給粉絲的人,所以網上幾乎也查不到這些資料。
能知道他這些愛好的人,注定是非常了解他,甚至是自己親口告訴過別人的事。
可是這種事,自己不會不記得啊……
“溫老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
只聽男人沉聲道:
“為什么你會執著于我們之間是否認識呢?”
這句話剛一問出口,還沒等到溫涼的回答,賀天然的余光之中,就感覺街道旁邊的某個角落里,有什么東西反射著陽光,亮了一下。
而當他轉移視線望過去的時候,那里卻是一片陰影,什么都沒有……
“不是我對你執著,是我這個人,本來就對認定的事很執著……”
溫涼似乎真的有些接受眼前這位“賀天然”忘掉了曾經他們一同旅行的這件事實了,如果他真的記得,就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那一年在霧氣彌漫的玉龍雪山上,對方見過自己執著的樣子。
并且,也懂得自己的執著。
可能每個人在長大之后,都會經歷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說是奔赴人生的下一站,但在下一站,當初的朋友們是否還能同行,這是猶未可知之數。
最近幾年,溫涼也見識了許多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的事,那次的雪山之行,正因在賀天然身上……或者說小甲的身上,她與對方在短暫的相處過程中,感受到了那種山不轉我轉,沒辦法也要想辦法實現自己心中所念的偏執。
這種偏執,跟自己一樣。
所以,溫涼才會格外重視這份短暫的友誼。
她覺得他們應該是一類人。
有一個能不嫌麻煩,不嫌累,在行動與步調上能達到一致的朋友真的很難得,即便當初那個失戀男同學的故事,好像只是一出為了搭訕而刻意營造出的惡作劇……
但人生很多時候就這樣吧,曾經一起同行過的人,一個沒有放手,一個沒有松手,可手中的線終究還是斷了,不明不白,沒頭沒尾。
如今還能說什么呢,真的遺忘也好,還是故意不記得也好,成年人在社會上這種事情多了去了,而且在這個圈子里,真的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我不是對你執著……
是我這個人,本來就執著。
這是溫涼給出的答案。
賀天然突然之間無言以對,因為他能感受到溫涼此刻說出這句話時,心里帶著的那種篤定情緒,這不像是騙自己……
“賀導兒,好像我也認識你呢,應該是在四年前吧……”
這時,一旁的蔡決明在拍完一個鏡頭后,插了一句嘴。
賀天然與溫涼同時看向他。
蔡決明皺著眉,回憶道:
“呃……我記得是快畢業那一會吧,具體日期我忘了,反正就是溫涼樂隊解散那天,當時白天我們正在拍畢業作品呢,當時我跟前女友鬧別扭,影響了拍攝進度,然后剛巧碰到一穿西裝的哥們幫我拍了一下,原來別人是被我們拉來客串的……欸!!賀導,那人就是你吧,我是說我看你怎么這么眼熟呢!當時你還被涼姐拉出去吃飯了!”
賀天然也驚了:“有這事兒?!”
“有!”蔡決明重重點頭。
“四年前的事兒……有點遙遠啊……如果是畢業那會的話……”
賀天然一時也理不清楚,不過四年前的那個節點還是能記清的,畢竟那是自己從金融轉行影視,確立人生目標的第一年。
他轉過頭,對著余暉確認了一句:
“余兒,你還記得四年前,咱倆參加大學生微電影大賽,去電影學院刺探情報的事兒嗎?”
這件事對余暉來說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他想了想,從監視器后面伸出個腦袋,回答道:
“記得,兩次嘛,一次你自己去的,一次我們兩個一起去的。”
“啊?不是一次嗎?就我們兩個一起,我沒單獨去過啊。”
哪知余暉擺擺手,確認道:
“不可能,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圖書館值班呢,你正好離職,我邀請你來幫我們拍微電影,你說你要考慮一下,順道去電影學院看看別人正經專業的學生是怎么拍東西的,然后你自己就打探去了,等到第二天,你回來答應我,我們才又去了一次。”
“是嗎?我那天穿西裝了嗎?”賀天然追問道。
余暉撓撓頭,很是為難,“這、這我哪記得住啊……但確實有那么一事兒,你畢業那會嘛。”
得,這下賀天然是徹底迷糊了,而這種情景在溫涼看來,就是一種連同伴都漏了泄,還是強行硬凹的劣質表演。
“那天你來看了我的解散演出,而我唱了你最喜歡的歌,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我實現了一個你的玩笑。”
“……玩笑?什么玩笑?”
溫涼最后一次耐下性子,一字一頓,目光認真地提醒道:
“你說,你叫賀天然,你二十二歲了……你猜,你下一句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