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三八八,嘉靖二十六年,這一年,大明天子實歲也有四十了。
本應在去年辦萬壽大典,但幾方戰事未畢,皇帝的意思是:明年再辦,大賞功臣,鼎定大明周邊新秩序。
因而從前年底皇帝北征凱旋,留下了一年多的時間,讓外滇、交趾、朝鮮三個地方的亂局結束,讓東瀛那邊得以收尾。
大明百姓已經習慣了這兩三年的捷報頻傳,對于今年將舉行的萬壽大典,京城百姓自然翹首以盼。
聽說,今年大明皇帝傳旨四方,周邊諸國概無例外,都要由國主率重臣親赴大明。
事涉建交通商大事。
天地壇周圍本就是勛戚權貴們紛紛買地、置辦家宅的地方,如今有了一通規模不小的改造。
本就有不少勛戚選擇了去草原汗國、去朝鮮、去東瀛、琉球,還有要去更多藩國的。
他們的宅子,現在紛紛有了新的用途:與大明建交之國在大明京城的使館。
現在卻還沒啟用,因為還沒簽訂建交國書。
乾清宮內,朱載墌站在一旁,聽著父親對嚴嵩強調。
“不要把儀典搞成萬國來朝。”朱厚熜看著嚴嵩呈上來的大典儀注,“諸國國主及使臣,是來觀禮。大明兵威既顯,如今對那些親善之國,好好講道理便好,他們聽得進去。”
嚴嵩有些為難:“陛下,那樣一來,只怕他們也惶恐不安。”
“朕的子侄,跪拜賀壽是應當的。其余藩國國主,卻不用要求,謹獻賀禮便好。主要還是會場,祈年殿明堂之內,以圓桌安排座次,朕與他們一同商議今后如何共謀發展。此外,齋宮之內,朕還要與一家一家單獨會談的。”
“那暹羅的阿瑜陀耶……”
嚴嵩說完,眼角余光不由得看了看太子。
對緬甸、交趾、八百大甸等地的處置,自然也是這一次萬壽大典兼“諸國國主會議”的一個重要議程。
大明雖然已經心有定計,但還沒正式對外公布,太子以及將赴越北的眾臣還在京城做著準備,等待萬壽大典后啟程。
暹羅那邊,如今是阿瑜陀耶王朝,國主名為蓋法。
朱厚熜看了看高拱:“那蓋法敢來嗎?”
高拱是從南洋都護府回來的,此時聞言躬身:“這蓋法去年才繼位,其父本是奪侄兒之位。如今權臣坤哇拉旺沙憑緬甸攻蘭納之際一同發兵蘭納,實掌大權。蓋法只怕不敢來,不然國主易位。”
朱厚熜笑了笑:“管他來不來,兵發蘭納、與緬甸瓜分八百大甸是真。來了,朕也該為愛嬪主持公道,讓他交出侵占之地,另有重罰。有此罪過,這次又豈能與之建交?既非建交友國,后續大有余地。”
“臣明白了……”
“對暹羅是如此,對蘭納、車里等,則先不必苛待。他們自有國情,往日如何,今后也不必要求他們怎樣。貧瘠山地,商貿綁住,文教緩緩同化。南洋諸國,更是如此,合則兩利,幫他們多設商港便好。”
大明的東面和北面已經煥然一新,南面又有新形勢,隱患最大的反倒是西邊。
嚴春生已經率軍出發,這次是不會來的。
吐蕃會不會來,現在還沒消息。
那邊至今都并不是統一的一國,各種法王不少。
現在俺答已經授首,吐蕃再次退守高原,但之前確實有陳兵青甘之舉。
也很難真正奈何得了他們,地理優勢太明顯了。
商議到那里,朱厚熜想了想便說道:“他們要呆在那里,便給他們一個正式名分吧。命青甘和四川都行文過去,教宗輪換冊封,朕認一家;只設一宣尉司,名為大明國土,他們自治。邊貿往來互通有無,相安無事為上。”
要徹底解決那里的問題,大明還需要更多的積淀,避免因為打上去了而交通不便又陷入往復。
那里要等到四百多年后才真正變個模樣,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包括修路。
現在就作為一個特例好了,至少先把伏筆埋下。
大臣們都退下之后,朱厚熜看了看兒子:“多少該安心一些了吧?能呆在爹身邊的日子雖不多了,但你去了之后,書信也要常來往,爹會繼續教導你。”
“……兒子慚愧。”
“能理解。只不過你要面臨的問題,確實比歷代儲君更多。”
本來穩穩當當、留在京城等待繼位的太子,忽然自己要去獨當一面。名為歷練,后面不知有多少可能,朱載墌堅定之余又心情低落,很正常。
可朱厚熜已經決定了這樣,就不會更改。
“等你大哥回來,再加上載墀,朕會跟你們說分明。”朱厚熜看著他,語氣又柔和了許多,“這么多年,你也該心里有數了。為了大明的將來,朕花費多少心力培養一個優秀的儲君。就算你去了越北歷練,別讓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吞噬自己。哪怕皇后又有嫡子,朕就能把他培養得比你更好嗎?”
“父親……”朱載墌聲音多了些哽咽。
“皇權大位面前,父子,兄弟,叔侄……爹知道史書上有多少血淋淋的故事,也知道每個人心里都難免有陰私的想法。該面對的要面對,但爹教伱們的學問里,一直盼你們能分清主次,看到輕重。”
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朱厚熜輕嘆一口氣:“無論如何你要記住,至少在大位傳承這個問題上,爹對你向來都是坦誠的,沒有避諱什么。這,是爹已經把你當做長大成人了來對待,是盼著你能更強大一些。”
拍了拍他的肩膀,朱厚熜說道:“你爹雖是特例,但給你帶來的壓力也確實大了些。走,團聚的日子越來越少,再陪爹去打打球。你也要好好鍛煉身體,可不能將來因為身體的問題讓爹的心血落空。”
話是說得很透、很明白。
但是比如說,健康狀況和壽命也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數。
不到二十就有了兒子,現在皇帝的身體也還很好。雖然確實是態度鮮明地把他當做儲君培養,從不動搖他的地位,可萬一太子走在皇帝前面呢?
這種局面會隨著皇帝和太子的年紀更大而越發明顯。
想當年,大明太子朱標早逝,朱元璋的一番心血落了空,到晚年時大明朝野又是怎樣腥風血雨?
人人都會思量那種可能,人人都預測著將來可能的腥風血雨。
長壽皇帝給兒子們、給朝臣們帶來的這方面壓力,是令人難以想象的。
朱厚熜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去解決這一切,畢竟皇權仍在。雖然他創立了許多新制度,但因為他本人的不同,如今的皇權實則更加穩固、強大。
就算他來一個虛君嘗試,陡然巨大的變故之下,不僅他的兒子、勛臣們會不答應,文臣之間都將立時因此陷入不可避免的內斗而耽誤大明進步的勢頭。
慢慢來,慢慢來……
到了皇帝已經在位這么多年,文治武功已經到了這種程度,接著指導大明官民去做哪些事的就只用看皇帝日常言行了。
皇帝如今的喜好就三樣:發明,雜書,問案。
發明那一項就不用說了,當初蒸汽機之功多了個新世侯,早就讓人震撼于皇帝對科學研究、發明創造的重視。
雜書這一點也有端倪,畢竟之前就有御批三國,如今更是熱衷于讓許多院士包括新進醫養院的新科進士李時珍去編撰各種書籍。
這些、天文地理、醫書……各種各樣的書籍,在幾十年前自然都是非主流的雜書,上不得士林臺面。
而問案,并不是說皇帝喜歡親自審案了,而是開始喜歡抽調各種案件卷宗來看。
從朝廷的大案要案,到地方府縣的民間小案,似乎都很喜歡。
配合皇帝滿足他這個新喜好的,是都察院的海瑞。
懂事的重臣理解這其中的意思:皇帝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他們,憲條、黨綱、律例,是天子在吏治上最看重的事。
你們盡管施展才干,朕就盯著你們記不記得這些。
搭配著雖然更低調了但根系、實力更龐大的廠衛體系,誰也不敢低估皇帝掌握的信息量。
皇帝就這么準備著迎接他的四十實歲萬壽大典,而各藩國的國主、王儲、重臣陸續踏上大明的國土。
朱載墀是和嚴世蕃一起經朝鮮回來的,遼王朱憲焮與沈煉、李等人與他們匯合后一同出發。
草原那邊,朵顏汗國、兀良哈汗國、喀爾喀汗國……趕著羊馬、帶著皮毛,也都到了大明的北境。
廣州港外船隊頻至,南洋諸國已經見識或聽聞了南洋海師在緬甸、交趾戰事中的所向披靡,他們北上的心情無比忐忑。
大明也該打夠了吧?
而吐蕃那邊,紅帽黃帽、世俗權貴,都因大明的態度必須做出抉擇。
時間所剩不多了,大明表明了態度不會插手高原上的內部事,若得承認,就能名正言順徹底壓下其他人。
大明內部,諸省都由總督出面,帶著賀禮進京。
皇帝已經過了大明天子四十歲的這個檻,后面當真就是要祝壽了。
大明已經被皇帝治理成了這個模樣,到了“中老年”,也許那些猜忌兒子、臣下的戲碼又會上演,當然要有底線思維。
勛戚權貴們同樣如此:一場大戰之后,功勞如暴雨。今年論功大賞,不知又將多出多少公侯伯。而皇帝回京后開始拉住韁繩,只讓有限的一個往西的方向仍舊前進,那就是要刀柄入庫、馬放南山了?
接下來就該輪到功高難賞的那些人時常覺得脖子涼了。
這便是朱厚熜意識到的思想太難改變:史書上血淋淋的故事在那,深信時代真的不一樣了、這個皇帝不一樣的人,還是太少。
沒辦法,太多人沒有篤信不移的資本。
若有萬一,便是人頭滾滾的下場,誰敢梭哈大賭?
朱載垺更早從昆明回到了京城,隨同的還有沐紹勛的兒子、黔國公世子沐朝輔。
緬甸那邊,沐紹勛和楊博得在那邊繼續控制局勢。
而交趾那邊,過來的同樣是靈璧侯、平湖侯的兒子,他們本人,依舊駐扎越北、越南,等候大明的處置。
乾清宮里,在萬壽大典開始之前,先是宗室、勛戚的賜宴。
多年以來,朱厚熜面前又是兒孫滿堂。
皇長孫還在昆明,但太子大婚之后,皇太孫倒是已經出生,生于皇帝北征凱旋后的臘月底,賜名朱翊镋。
既是兵器,又有個黨字。朱載墌將去越北,朱厚熜給他的另一個定心丸就是仍舊把太孫留在京城好生教導。
只是不免讓人想起若太子有個萬一,難道要重演叔侄舊事?
不能純照青史舊事來猜度,別過于陰暗,皇帝如是坦白對太子說,讓太子倍感尷尬:爹,我已經是個為了大位會想得那么極端的人了嗎?
現在宗室勛戚面前,朱厚熜的心情倒是很好。
“都是一家人,是功臣,國戚,有些話倒可以敞開了說。”朱厚熜明火執仗,“打下了藩國,既為大明將來,也為安置你們。朕非薄情寡恩之人,讓諸藩都遷居京城,主要是為了糧儲號大計。大明雖遼闊,良田沃土卻少。無法集中力量,如何積蓄實力、根除外患?如今,那些外藩之地你們倒盡可去得。”
說罷看著朱載墀:“東瀛那邊,封些郡王打理些產業,還缺許多人吧?”
“正是!父皇,兒臣正為此事發愁。”
朱厚熜點了點頭:“一代代下來,宗室開枝散葉。漢代推恩,歷朝削藩,皆因宗室日繁、財計難支。朕如今允了宗室出路,也能重用國戚。失了世襲不降等,得了一展抱負。如今大明要再筑藩籬,中國與諸國也有新關系,宗室勛戚該做表率,去一展拳腳。都知道朕的心愿是天下大同,四海一家,你們以為如何?”
“陛下圣明,正該開枝散葉!”
“是這個道理。今日是貧苦偏遠之地,但正該用心耕耘,他日便會繁華富庶。”朱厚熜一一看過去,“如今大明威勢無二,大明百姓在藩國尚且得當地權貴百姓高看一眼,何況大明宗室勛戚?不說別的,到了哪里,也不像呆在大明還常懷驚懼不是?”
“……陛下言重了。”
“朕向來有話直說。”朱厚熜搖了搖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坐享其成本就難免不踏實。在大明,做事怕惹來災禍,不做事便是渾渾噩噩一生。到了藩國開枝散葉,百廢待興,不會觸動大明根本,朕也好,藩國國主也好,都能更加寬容。只不過,大方向要注意,朕是盼大明能收諸藩民心的,不可盤剝過甚。背靠大明,在藩國治理出一個他們祖上沒有過的盛世,不難吧?”
大肆征討過后,下一階段就是諸國的重建、復興了。
最快的辦法,當然是有外來資源注入。
兩全其美的辦法,自然是讓大明本身就有資源的“民間力量”,多去藩國,而不要給大明國庫本身制造太大壓力;順帶著,減小膨脹的宗室、勛戚對大明財政造成更大負擔。
這就是戰前計議著,此戰封王拜公不知多少的緣故。
反正絕大多數封于藩國。
含金量看似要比大明本身要低半檔,但權柄呢?畢竟是在藩國之內呼風喚雨。
朱厚熜聽完大家的表態,開心地看向了崔元:“懋仁,有始有終。鑄印新錢、銀元、銀票、寶票,通盤計議吧。”
虛歲已七十的崔元堪稱屹立不倒、始終圣眷有加了。
有始有終這句話,也是說給別人聽的。
崔元有些感慨,終究沒有卸磨殺驢,皇帝是能容人的,只不過每個人都被榨得干干凈凈。
都七十了,還要做好最后一件事,把大明與建交諸國之間的貨幣體系建立起來。
這次大規模的宗室、勛戚前往藩國“就藩”,自然伴隨著數目極其龐大的一次貨幣匯兌。
他們在大明的資產要轉換成銀票、寶票。到了藩國之后,又可通過商貿往來換成資源,投入到在那邊的資產中。
如此一來,大明即將得利不少。
當然也不會虧待他們,這部分得利,本身會算不小的部分在他們頭上,讓他們在大明內的資產換到數額更多的錢。
進進出出,這是個數學題。只要在流通,大明和他們就終究不是在虧。
紫禁城里,皇帝和宗室、勛臣在談論這件事。
而東瀛、朝鮮、琉球等等地方,也已經在京城大舉招募人手。
讀書人最吃香,但有一技之長的,同樣歡迎。
因為勝利和征服,一次大規模的遷徙、同化開始。
張居正暫時在禮交部做主事,親自辦理著那種叫做“簽證”的新業務。
他用心體悟著這種史書上沒有過的事情,腦海中冒出一個概念:恐怕這才是真正天下大同的開始吧?
諸國沒有廢當地的語言,但落于文字、行于當世的,都將是漢文,諸多規矩脫胎于明制。
再加上每年以十萬為規模的遷徙,帶去了大明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和當地人結親生子……
陛下還在的時候,大明是鎮得住一切的。
但還不夠,還需要太子和自己這一代人,乃至再一代人,仍舊能鎮住一切!
百年后,若屆時再有紛爭,那又如何?
都是同文同種了!
最難的始終是開始。
自秦一統天下,郡縣流官直抵地方之后,這是再一次真正有目的、有計劃的擴張。
陸續抵京的藩國國主,意識到了這一點嗎?
領工業部事的唐樞拿到了崔元那邊的行文,他瞠目結舌的問道:“要準備這么多?”
李默湊過去看了看,隨后笑了起來:“那可不?十余支藩王、過百勛戚這么多年的家底,到了藩國都要買這買那。快把消息放下去吧,他們造辦出來賣出去,老夫今年可以多收不少稅了!”
百廢待興的藩國即將需要的巨量的資源,不成規模的手工業和已初具規模的輕重工業,都擁有了更大的市場。
嚴嵩已經知道了是什么事,現在國務殿中,他捻須微笑。
“用修是操心了許久,日日精打細算。他栽樹,我乘涼啊!”
國務殿里彌漫著快活的氣息,實情如此。
秋天快到了,大明也到了收獲這么多年努力的季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