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倭賊戰法,雖有迂回、誘伏,然東施效顰、班門弄斧耳。雜兵曰足輕,多執弓矛,僅以笠、草摺、胴甲護身。精銳則稱武士,因色稱備,有血莽之勇而少戰陣之智。些許精銳赤備、青備,十中一二而已。可快襲之騎兵,又只精銳武士十中三四。其馬雖慣于山地奔走,然矮小羸弱,遠遜北虜……
宣府那邊,朱厚熜還在看著之前夏言那邊呈回來的總結。
或許剛好是卡在一個恰當的時間點了,在東瀛那邊能看到的火器極其少。
而東瀛地方諸侯的總兵力加起來雖然也有幾十萬,奈何也分成了不知道多少家。
迄今發生過的“著名戰役”,單方面投入兵力能過萬就了不起了。
兵力構成里,朱厚熜現在也理解了為什么普通兵卒叫足輕:斗笠、草裙,用木片竹片、好一點的用鐵片串起來綁一綁僅僅保護重要部位,就構成了他們的盔甲。
名號還叫御貸具足,是從領主那里借來的盔甲。
由于爭戰不休已經幾十年,兵源消耗極快。這些炮灰一般的足輕大多無法進行長時間的訓練,導致統領他們的將領和他們之間都不算太熟悉。打起仗來為了分辨敵我,有些是在這胸甲上印個家徽,有的則制作了家徽旗幟,綁在背后叫做指物。
精銳武士的盔甲雖然更好一點,但之所以要用寶貴染料做成統一顏色,除了是看上去更有氣勢,其實還有更加方便自家小兵在戰場上認出自家頭目的作用。
從夏言他們通過實戰傳回來的總結里,朱厚熜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戰力差距太大了。冷兵器能大放光彩,是因為防御力更強的盔甲普及程度太低。而那邊占據兵力七八成的普通士兵的盔甲,在明軍的冷兵器面前都宛如紙糊一般,何況燧發槍和火炮?
沒有大規模的騎兵部隊,僅僅靠雙腿,還是在地形狹小崎嶇的山地,那么容易沖入大明軍陣嗎?
剩下一小半還沒放下的心,倒是遠征的補給問題和以少控多的麻煩。
好在夏言也給出了他新的計劃。
朱厚熜在思索著夏言提出來的辦法,眉頭有些微皺起來。
不同于中國這邊已經由大一統王朝不斷打壓、科舉制度搭建秩序,東瀛那邊是當真的世襲門閥,連朝鮮都不如——朝鮮好歹還有個士林派,也有自己的開科取士。
將來會有多少人遷居過去還不知道,但至少這過渡期內要想在那邊建立新秩序,不得不留下大量這樣的世襲門閥。
而過去,那邊的大量武士、家臣,和地方大名就是依附關系。要留一個,就相當于留一群。
全斬除的話,說實在的,剩下那些普通百姓里就當真沒多少人才能夠為新朝做事了。
略微思考了一會,他就先把這件事放下了。
看看兒子在北京那邊會給出什么樣的意見。
既然讓他監國,東瀛的將來也屬于他要思考的事。能給出什么樣的處置意見,能反映兒子現在的功力。
朱厚熜人在宣府,北京到宣府的消息溝通渠道則沒有斷。
通政使司、廠衛、伴駕大臣都有。
跟著朱厚熜一起過來的,有胡宗憲、沈煉他們去東邊后被點為御書房首席伴讀學士的趙貞吉。
當初被推薦去做了協查資產局下諸企業、最后辦了成國公咸寧侯那一樁大案,趙貞吉現在也進入了年青一代重臣的儲備序列。
朱厚熜對這個趙貞吉的印象,最初自然只是經過重新安排劇情了的藝術形象,現在則更加具體一些。
他反倒不知道,歷史上的趙貞吉仕途其實很坎坷。做了上十年清流后,還在俺答兵圍京師一事中惹惱嚴嵩被貶,此后大多只能在南京混。后來就這么混,還混到了北京戶部右侍郎,然后又被嚴嵩趕回家。
趙貞吉真正官運轉變,還是嚴嵩人沒了,嘉靖人也沒了,隆慶朝的事。做了禮部尚書,入了閣。
現在遇到不一樣的朱厚熜,反倒真有了那個感激涕零的感覺:御書房首席伴讀啊,哪個沒有大成就?
哦……目前好像就只有徐階,因為蒲津橋一事去陜西關心種樹去了,升得好像不及預期。
但這一次他是伴駕再次北征啊。
事不過三,陛下北征已是第三次,這北患總該除了吧?
見皇帝看完奏報站了起來,趙貞吉走上前去:“陛下,馬總兵在外頭候著。”
“哦,馬芳到了?宣吧。”
朱厚熜站起來是活動一下,馬芳進來的時候,便見皇帝在舒展筋骨。
“臣未能接駕,罪該萬死!”
朱厚熜走上前去把他扶起來:“你是朕點的宣寧總兵官,北虜未退,你怎能輕離前線?現在有把握韃子已經先撤走了?”
“退到了三百里外。鬧了一個冬,按草原上的規矩,他們的馬是必須回去蓄養了。臣仍舊是照例,遣人去燒荒了。”
這十年余里,北境上基本就是馬芳或者自己帶隊,或者派人出去,年年燒荒襲擾他們。
有點輪訓騎兵的意思。
當然,目的并不僅僅是這個。
現在馬芳來了,朱厚熜走到宣府這邊的漠北沙盤面前:“摸了十年多,現在韃子的駐牧地、汗帳遷徙規律,你有幾分把握了?”
“回陛下,把握,臣談不上。”
馬芳耿直的回話讓趙貞吉另眼相看,但他倒不敢輕視。
這畢竟也是陛下另眼相看、殊恩拔擢暫署宣寧總兵官的年輕主將。
朱厚熜反倒點了點頭:“就是說,如果是真的打了起來,他們怎么逃,卻仍舊有主動權?”
馬芳搖了搖頭:“臣說沒有把握,不是不能追,而是追起來就需要拿出東征的準備了,法子有許多種。”
“哦?伱說說看。”
馬芳把手指向沙盤比劃著:“首先是東西兩路并進,只留住北面。韃子若是還往北逃,那就連續兩三個冬都守在他們老巢。對韃子來說,如果只往北逃,兩三年下來不知要死多少人丁牛羊,那是死路一條。這是堂堂正正逼他們決一死戰,只要決心足夠、錢糧充足,韃子絕無勝算。”
朱厚熜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耗國力。要么俺答不避戰,那就一戰定乾坤;要么就是大明拼著耗銀數一千萬計,把韃子往絕路上耗。
“第二個法子,就是讓臣能統領河套、宣寧騎兵,只以騎兵戰韃子騎兵,每年不只是燒荒襲擾,每次都奔著消滅幾個部族的目的去。幾年下來,北虜損失慘重,自然要考慮西遷了。”
“拼個同樣來去如風嗎?”朱厚熜喃喃說道,“那樣的話,大明火器之威可就派不上用場了……”
“第三個法子便是正面北征壓迫,臣率騎兵去堵截后路。這需要他們再像去年冬一樣膽敢南下,臣又能事先率騎兵潛行過去。這樣的戰局,就要靠陛下和朝廷謀劃了。去年軍令只是先穩守,臣也沒有自作主張。”
朱厚熜點了點頭。
去年如果能把南下的這近五萬韃子包了餃子,其實汗庭那邊也是元氣大傷。
只不過去年的時候,朝廷的注意力還在東征上。
“還有法子便是各自勸降了。”馬芳又說道,“臣這些年,去的都是土默特、察哈爾的牧場。他們深受其苦,不見得還是全部都服俺答。喀爾喀那邊,過去十年余私下里也與河套、宣寧有民商私市之利,都是由歸服蒙民出面做的。現在韃子能從陰山北麓而來,看樣子是俺答不再西征之后,這幾年花大力氣壓服喀爾喀了,朝廷不是沒有勸降喀爾喀的余地。”
朱厚熜看了一眼馬芳,有些驚異地問道:“朕還以為你只懂打仗。”
“臣確實只懂得打仗,但臣畢竟自小在韃子那邊長大,也知道普通牧民人家的心思。”馬芳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道,“臣說句實話,過了陰山、大沙窩,咱們漢民在那里確實不好種地了。把他們多殺點、趕跑了簡單,將來怎么辦……臣有時候也想過,恐怕還是要留些聽話的守著。”
“你能想這些,更加難能可貴。”
朱厚熜夸獎了一句,而后說道:“既然韃子暫時退了,恐怕就是真的想用這種襲擾消耗大明國力了。俺答也知道,朕巴不得他能求戰,要不然茫茫漠北到處去追趕他,事倍功半。這不,朕果然御駕北征了。你先讓哨騎不要放松,時刻留意他們的動靜。既然來了,就與朕一起還有邊區文武商量一下你說的那些法子。”
“……臣大老粗一個,臣能想到的法子,陛下自然也早就想過了,臣聽命便是。”
“都一樣。”朱厚熜笑了笑,“昔年朕射在宣府城外的一箭,這一次不拔掉,朕就不回京了。”
馬芳大喜,那個故事他當然知道了。
當年鎮安堡一戰,興國公箭斃汗庭之主博迪,赤城候拼死奪得大纛。
大明天子于戰后檢閱將士時,在宣府城外射出一箭,立下了誓言:留此箭,待蒙元不再有汗庭之日除之。
現在陛下這么說,可見這次是下定了決心。
等馬芳這個北線騎兵部隊的重要人物在北虜寇邊威脅暫時緩和之后到來,宣府這邊就正式開始針對后面的北征商討起方略來。
帶著在北京就商議好的全局總戰略,趙貞吉參與了這邊北線戰場的準備謀劃,也參與了天子駐蹕宣府之后接見北境諸族的宴席。
這次賜宴,來的有許多歸服部族的族長,其中自然就包括鄂爾多斯部和朵顏部。
而他們兩部進獻給大明天子的女人,也赫然盛裝在座。
“你們放下了弓箭彎刀,這些年在邊區卻過得安穩。”朱厚熜看著他們,“朕知道,漢民與你們,漢官對你們,自然也還有一些不公道的地方。”
這話立刻引來許多人謹慎的反駁,意思是:沒有的事,我們很好,我們很幸福,能為大明牧馬放羊,比過去好多了。
朱厚熜不在意這些細節,只是說道:“都需要時間。幾百年的仇,不那么好放下。只不過,朕的旨意,朝廷憲條和宗旨,是希望各族都能放下成見,各用其能安居樂業的。你們習慣逐水草而居,群牧監的牧場、為你們劃定的放牧區,都可以繼續。在邊區這些年,至少再想買些生活必需品,比過去方便多了吧?”
“陛下說得甚是……”
“所以說,慢慢來。”朱厚熜嘆道,“漢人大多只喜耕種,其實不會去搶你們的牧場。草原子民遇到天寒,必定只能往南面來求活。都是為了活下去,說不上什么對錯。只不過,過去做買賣覺得南面的漢人騙你們,又覺得漢人不勇武,再加上有些人野心勃勃,就總是南下打草谷劫掠,甚至想占了中原改成牧場。”
皇帝講起過去的歷史,這些人就大氣不敢出了。
他們還是親身經歷了這十幾年的人,對未來始終保存著迷茫。
“朕想來想去,終究是因為互相信不過。不同種,不同文,不通教化,不知習俗,隔閡是難以消除的。俺答不肯放下執念,朕也不能留下將來邊區再被襲擾的后患,因此總要分個勝負的。分出來之后,朕就立個規矩。”
朱厚熜看了看塔娜和阿嘎拉,而后說道:“如今,朕的兒子里,既有漢人血脈,也有草原血脈了。汗庭講血脈,難道大明天子的血脈比不了成吉思汗的血脈?將來,陰山和大沙窩北面的草原,劃好幾片大牧場,都由流淌著兩族血脈的朕的兒子為汗王,不再紛爭。”
目光又看向這些族長:“愿定居的,留在河套宣寧;愿在這里放牧的,也可以留下;愿像過去一樣更自在地逐水草而居,也可以去北面。永結友好,通貿往來,那才是長久之計。你們以為如何?”
“陛下說得甚是……我……臣愿意留在這里,這里暖和……”
“俺答大軍壓境,又啟邊釁。他若得逞,你們這些歸附各族,又成草原叛徒。”朱厚熜輕飄淡寫地說了說,又搖了搖頭,“朕也不愿多造殺孽,讓仇怨越結越深。朕知道你們有一些人和北面各族還是有來往的,把朕的意思也傳給他們吧。”
最后一句就只是:“朕再次御駕北征,想必他們也惴惴不安了。”
他有資格說這句話。
大明當朝天子第一次北征,汗庭之主喪命大明邊墻之內。
第二次北征,俺答棄豐州灘反攻汗庭,鄂爾多斯部敗降,大明北境往北推了數百里。
現在,大明天子第三次御駕北征了,而這是又積蓄了十余年實力的大明。
事不過三,難道這次還不分出最后結果嗎?
戰、撫兩條線,都開始正式開展。
朱厚熜也不得不撿起一些后面被證明是有用的做法,他現在也想通了。
要尊重氣候、地理。更靠北的地方,就是不適合耕種,就是沒必要把實際治理力量也北投。
只要趁現在兵圍更強的優勢,建立一套新格局,然后使用經濟和文化的力量,那就正式進入不可逆的方向。
過去的草原之所以無法靠他們的產出獲得足夠的生活物資,是因為不是剛需。
馬?皮毛?牛羊?漢人王朝地域這么大,也不是說完全沒有。即便是戰馬,如果不是戰爭需求,當真需要那么多嗎?
因為產出沒有多少議價權,再加上經商技巧方面的積累太少,這才導致與南方貿易時總受騙——這沒辦法,這是市場規律啊。
但現在不一樣了,朱厚熜已經將大明拐到了新的道路上。
至少有一樣東西,大明未來的需求是很大的,而漠北的儲備是很足的。
礦產貿易為主,其他貿易為輔,只要把機制建立好、利益分配好,南北有什么好爭的?
憑軍事先打出個大明皇子為草原汗王,再輔以各族為公侯,雙方至少有了互信基礎。
朱厚熜知道如今歸附的一些中小部族里,還是有些人懷念過去在草原上號令一族的自由自在。
那沒關系,可以回去。
前提是參與到這一次大明的北征方略里,出力,建功。
總之若再設汗國,建了交,未來的人員往來通道也會建立。向往定居生活方式的就過來,不想在大明制度下戰戰兢兢的就過去。
如今的朱厚熜年近四十,一舉一動是沉淀了二十多年帝王經驗的淡定從容,仁善隨和。
但本就敬慕強者的這些歸附諸族,沒有一個人敢于懷疑他的威嚴和能力。
本以為是御駕北征后奉命過來被敲打一番,讓他們不要在北征時鬧什么事,但沒想到是過來參與制作戰后要分配的利益蛋糕。
毫無疑問,此戰之后,汗庭之下那些不愿歸降的部族頭目必定被除盡,剩下的只有大量茫然無措的各部牧民和那些無主的牧場。
要想分多一點,就各顯神通,增加大明一局定乾坤的勝算。
而馬芳在這里逗留了半個多月之后,終于心跳加速地吩咐了親兵:“不論情況是怎樣的,你趕緊回去,讓老邢只帶七八個人,沿著大興安嶺悄悄往北摸,把那邊的動靜盯住了!”
無論俺答的謀算將最終戰局導向何方,馬芳確定了他騎兵天賦的不可或缺。
起初只是出于仇恨,在豐州灘偷學苦練,耳聞目睹熟悉著韃子的遷徙習性和戰法。
后來他找到了機會,到了上一次北征時的大營。
被綁著見到武定侯的時候,武定侯打量了他幾眼,然后問了一句:“你就是那個馬芳?”
然后他就聽到了,陛下居然直接就要見他,并且信了他。
無名小卒成為公侯勛臣的命運就從那一刻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