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來的許多日子里,朱載墀都記得:自己關于要去東瀛做國主的興奮是從那一個晚上開始改變的。
嘉靖二十三年,也就是改公元后的二三八五年臘月二十七。
這一天夜里,父皇仍舊是在教他和兩個哥哥治國之道,最后軍情急報入宮,讓父皇的神情凝重了起來。
不多長的時間后,總理國務大臣楊慎及諸國務、新任軍務總參謀毛伯溫、郭勛、陸炳、崔元、余承業等重臣悉數入宮。
而他和哥哥們也沒有被吩咐先離開,而是坐在乾清宮正殿側面的椅子上,聽父皇和群臣商議軍國大事。
大殿之中燃著炭火,很溫暖。
但朱載墀的心卻有些發涼。
時隔十年后,北虜寇邊。
西起河套陰山口,東至宣寧大沙窩,蒙元有三路大軍近五萬騎。
“是謂不征之國矣!百足之蟲斷而不蹶,北患未除,如今韃子待王師深入到東瀛了,糧道阻且長,這只怕才剛開始!”
當朝總理國務大臣情緒頓顯不穩,不由得發了一句牢騷。
朱載墀看了一眼父皇。
區區被趕跑的韃子,應該用不著這么緊張吧?如今東征,動的也只有薊遼邊軍和京營、海師,河套、宣寧邊軍可是滿編滿員的。
軍務總參謀卻凝重地說道:“臣也認為,這必定只是開始。俺答蟄伏十年有余,如今驟然出兵,邊軍哨騎及外察事廠竟未察覺,可見籌謀周密。不只北境,滿速兒新逝,他兒子沙汗可不是聰明能穩住的主!”
“朝鮮李氏身死國除,這消息經過了一年多,也傳遍諸藩了。”黃佐也開了口,“怕就怕,這次俺答還串通了不少藩國一同生亂。訂立公約后,數年轉眼將至。能不能與我中國建交、將來命運如何……若是俺答巧舌如簧,未嘗不會有人鋌而走險。”
朱載墀這下總算有些聽明白了:原來是趁大明東征,煽動諸多藩國一起生事,想要大明就這樣耗下去嗎?
楊慎斬釘截鐵地說道:“大明雖富強,斷不能再數面開戰!如今之勢,遠征東瀛已有所獲,最多再拿下那九州島。該做好準備鎮壓諸藩,東瀛則徐徐圖之!”
乾清宮外,有風雪聲。
朱厚熜一直沒有開口。
這也不奇怪,戰略上來考慮,大明既然已經開始勞師遠征,此刻自然就是最好的機會。
再富強的國家,也難以應對數條戰線的困境。
何況看俺答四萬余大軍卻兵分三路的架勢,顯然也沒準備當真能擊敗大明,無非牽制、消耗下去。
倒像是做好了準備你進我就退、你守我就擾。
當真要牽制消耗,尋常狀態下只怕俺答更容易把自己先耗死。可如果大明還要應對東征軍需,又四面起火呢?
不論以什么名義,朝鮮李氏王朝終究是覆滅了,新的國主姓朱。琉球國雖是東瀛劫滅,如今國主也姓朱。那么其他諸藩,會怎么想?
“傳告諸邊。”
朱厚熜終于開了口:“先各守邊堡,不可貪功追擊。把如今形勢明明白白地傳下去,讓他們知道,朝廷需要再看看諸藩動靜再做決斷。”
毛伯溫卻皺了皺眉:“陛下,若是如此,只怕還有些邊將當真會啟釁。仗打起來了,軍需可就不能斷了。”
楊慎只感覺頭有點發暈,但他選擇了先不開口,而是看著皇帝。
朱厚熜只是看向郭勛他們那些五府重臣:“軍改成效如何,能不能令行禁止,對如今諸邊將來說,這一次就是考驗了。不需要太久,俺答既然有了動靜,如果真暗中說動了不少盟友,該是陸續會有動作才對。”
“臣請陛下點將,允臣等各赴邊區,穩住大局!”郭勛當即表態,哪怕他已經很老了。
這下,頓時是諸將請命。
這種架勢,像是去壓制底下邊將不可輕動、只是先守住嗎?
去了會不會變成脫韁野馬?
朱厚熜卻點了頭:“好!除東南方向外,四府右都督各率五百京營標兵赴邊區。”
“陛下!”楊慎覺得不能不開口了,離座跪下,“陛下當明令各方!不是不可貪功追擊,不是看諸藩動靜再做決定!東征未畢之前,朝廷斷不能再動哪一邊!”
朱厚熜搖了搖頭:“不然!此前商議,本就是如何引蛇出洞,尋機根除北患。如今俺答以為有機可乘,這正好!朝鮮、東瀛,站穩了腳跟之后,明年再運送完一批軍需,后面本就可以先以戰養戰自給自足了。用修擔憂財計?”
“糧食變不出來!若果真是諸藩齊動,邊貿大減,民商恐怕也會亂起來。陛下難道忘了成國公、咸寧侯等人之事?”
楊慎又變回了苦口婆心模樣,希望朱厚熜慎重考慮。
畢竟現在聽皇帝的意思,他反倒想要將計就計了。
朱載墀有些不知所措地聽著:當真這樣的話,莫非東征倭國的事只能做成一小半了?
如果大明要應付陸上宿敵和其他藩國,確實必須左支右絀。
“倭賊喪盡天良,北虜也心心念念中原沃土!此二者,皆中國必除之敵!”朱厚熜卻異常堅定地說道,“如今要做的,是判明新形勢,商議如何化危為機!大明,已非昔日之大明。若是狼狽爭相為奸,倒好叫中國百姓知道,若非大明國富兵強,多少敵人想分而食之!”
“陛下,若是一如數年前,諸藩也不至于人人自危啊!”
朱厚熜這下眼神不對了,盯住了楊慎。
乾清宮中的氣氛壓抑了起來。
雖然楊慎一貫以敢于勸諫而出名,但這話可就是對皇帝這些年來堅持的大方向的質疑了。
皇帝好像總是能夠容忍他,但在這一點上,仍舊會如此嗎?
確實,以大明之強,若是現在不考慮去圖謀諸藩,那就會安安穩穩地下去。邊貿、宣交,天朝居中,諸藩臣服,大明怎么說也將有幾十上百年的太平吧?
一直不曾開口的嚴嵩這時說了話:“陛下,總輔為國事計,多年來都是勤勤懇懇從未懈怠。如今兇險陡現,總輔也非因當前之難,唯恐大明就此受戰事所累,大好盛世落得個窮兵黷武的下場。總輔,陛下之謀國深遠、雄圖偉略,這些年來這些問題不也是已經商議過一遍又一遍了嗎?如今何必要受邊情所激,有此意氣之語?”
在皇帝和他實質上的宰相之間,嚴嵩儼然和事佬的模樣。一面提醒皇帝,總輔也是極好的;一方面則提醒宰相,這里面的緣由不是早就商量過嗎?你別發脾氣了。
可是作為“宰相”,能夠在皇帝面前這樣輕易發脾氣嗎?
他說大好盛世落個窮兵黷武的下場,不是暗戳戳指責楊慎心里可能正在腹誹陛下窮兵黷武嗎?
黃佐不由得看了看嚴嵩:這老家伙……伱莫非是覺得總輔大位近在眼前了?
朱厚熜把目光從楊慎臉上收了回來,坐在御座上一言不發。
哪怕深受他“新思想”的影響,這些平日里最熟悉他的重臣也不是能夠盡然理解他諸多決斷的必要性,至少是不理解有些決斷的必要性。
兒子就坐在旁邊不遠處,朱厚熜不能寄希望于他和他的兒子、孫子將來能夠一以貫之去做成一些事情。
比如說東瀛。
這一次,雖然倭賊做出了屠滅琉球的事,但至今他們對中國,還沒有表露出覬覦的心和實力。
那是他們之前很弱、很遠。
哪怕以“天皇”自居,真正的天朝這邊,官紳們也無非調侃一句沐猴而冠罷了。
可是不可一世的蒙元東征折戟,實際上已經滋長了他們的驕傲,讓他們以為大陸強族實際上也不過如此。
說是夜郎自大的,說什么都好。但他們從這“戰國”時代之中淘汰出一些“豪杰”之后,是真的有了先奪朝鮮、再圖中華的野心,而且付諸實踐了。
盡管面對已經疲態盡顯的大明仍沒有討到好處,但種子埋下了,此后就長存于那些世家門閥的心里。
這些,其實不能成為朱厚熜徹底讓楊慎他們“信服”的證據,畢竟尚未發生。
哪怕朱厚熜曾用來作為例子的西洋“強國”,不也敗在了大明手上嗎?
朱厚熜一直一言不發,嚴嵩那句話說完之后,乾清宮里就更顯壓抑。
“諸位。”
這個時候,崔元開了口。
他的資歷太老了,他是從陛下御極時就一直活躍于皇帝身邊的人。
如今他仍舊還在。
崔元迎著眾人的目光,自己卻看向了皇帝。
“陛下御極二十余載,勤勉于國事、一心之為民,古往今來幾朝君皇可堪比擬?二十余年來,學問、國策、用人,又有多少出了大差錯?”
這是他說話的學問,開口就是提醒眾人回想皇帝的英明。
而崔元最后又看向了其他同僚:“君臣同議國事許多年了,難道諸位還不明白?有些事,吾等看的是五年、十年、最多一代人,陛下看的卻是百年、千秋萬代。陛下曾有言,若有罵名擔也就擔了,只盼無愧于祖宗基業、無愧于子孫后代。陛下也非窮兵黷武之君,昔年北征之后也有十年休養生息。如今局勢未明,何必先著急起來呢?”
楊慎長長嘆了一口氣,彎下了腰:“臣實在擔心狼煙四起。由奢入儉難,若從此年年征戰,恐怕終將是內憂外患之局。”
朱厚熜終于再次開了口:“你當年若是也如此瞻前顧后,就不會挽起褲腳到鄉下去了!”
楊慎當時的莽撞之舉被朱厚熜重新提起,倒像是玩笑話。
楊慎苦笑一聲,不予回復。
朱厚熜先看了看崔元,又看了看嚴嵩,隨后說道:“朕向來本就是做最壞打算,所以就按諸藩皆反來考慮了。”
一句話,又讓楊慎心動了一次,嘴角不禁抖了抖。
“就算接下來諸藩都不安分了,東征也不要停!”朱厚熜站了起來,“俺答算什么?遲早能歌善舞。在朕想為中華子孫后代奠定的新基業里,多煤多鐵的草原只是其中要得到的地利之一罷了。”
他一站,太子、和王與眾臣也都站了起來。
“若是當真諸藩皆亂,那就把已經打好基礎的《明報》和鄉賢都用好,對百姓說些實在的!”
“朕重實踐學,講實利!”
“東瀛倭賊喪心病狂,東瀛權貴女便為大明百姓妻!”
“朝鮮琉球有了大明文教和善政,百姓也都過得比過去好。”
“傾慕中華文教、于大明善政下安居樂業之各國、各族百姓,便都是一家、兄弟!”
“善政不改,各族百姓皆稱頌仰盼。因權威之私而橫征暴斂襲擾大明者,才是民賊!”
“諸藩權貴若因權位之私便不惜襲擾大明、阻我中華大同大業,大明百姓答不答應?外藩百姓愿不愿意?”
“古時楚地、江南、嶺南皆為窮山惡水,如今又如何?今時貧苦之漠北、西域、東北、滇藏,將來又如何?”
“論武,他們打不過!論治國安民文教外交,他們也比不過!故而,不足為懼!”
“擾我邊境,斷我邊貿?朕倒是只怕邊將貪功,壞了大略。朕也不怕民商不滿,朕予了他們往上走的機會,難道以為不把國之利益放在一家私利之上就能躋身上流?”
“讓《明報》對百姓講,讓鄉賢對民商講!”
朱厚熜環視眾人,斬釘截鐵:“這一仗打完,寰宇之內再無我中國之敵!四海之利,中國皆享之!”
太子朱載墌、皇長子越王朱載垺與皇四子和王朱載墀看著父親的側臉,年輕的目光中滿是敬仰。
這可是東征正酣、四面將敵,但他們的父親睥睨當世。
朱載垺是等孩子長大了一些才啟程回京讓父親看看的,本來以為這是個團圓的春節。
但現在他知道,不僅老四,自己這個老大的越王封國,大概也終于更加清晰了起來:父皇的心志比誰都堅定!
嚴嵩第一個當殿拜倒,也不知是不是找補他剛才有些“心切”的過錯。
朱厚熜擺了擺手:“先把你們喊來,不是因為心急,倒是知道你們會因此心思不穩。伴朕一朝,這只怕是最后也是最大的難關了。君臣同心,仍按議好的方略走。他們圖謀他們的,我們打我們的。實話實說,朕倒是心中一喜,只是擔憂沒有更多人跳出來,給朕一個將計就計、以退為進的機會。”
嚴嵩心中一動:“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熜終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眼神甚至有點壞:“不急,再等等,看看俺答用這幾年謀了個什么局。”
嘉靖十九年有那萬壽大典,大明送出了一套新標準的計量器皿,同時安排了訪查民生、來年公訂公約的事情,宣告了大明想要重新厘清宗藩關系的用意。
而后這幾年,俺答從西域幫助滿速兒重建了察合臺、回到了漠北。
前年,朝鮮生變;去年初,明軍入朝;今年,大明遠征東瀛。
這些事,諸藩有足夠多的時間去互相交換意見,去商議對策。
大明天子穩坐皇位二十余年,如今鋒芒畢露。朱家宗室分封諸藩,已經有了兩例,其他人該怎么做?
北境,河套、宣寧邊區應對著新時代俺答寇邊的壓力。
狀況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好消息是戰線在更靠北的地方,沒有殃及過去的九邊百姓。
壞消息是,這里沒有長城邊墻,去西域征戰了許多年的韃子騎兵似乎又更精銳了一些。
而這個春節,百姓仍舊在討論東瀛婢和權貴女,大明君臣則一直等待更多消息。
正月初四,薊遼邊區和朝鮮平安道傳來軍情,朝鮮殘兵與女真趁薊遼軍民歡度春節有所懈怠之際一同襲擾遼東,意在斷了陸上入朝糧道。
正月十二,青甘邊區軍情,察合臺新主沙汗揮師東進,與吐蕃一同兵陳青海西與南。
正月十九,黔國公報來,緬甸東吁趁雨季未至東侵八百大甸蘭納,孟養、木邦再度蠢蠢欲動。
正月二十七,廣西急報:南北交趾竟結為盟友,從東西兩路兵發已歸大明的北三府和吉婆島。
紫禁城里,朱厚熜這下當真是刮目相看了。
“俺答還能把手伸到那么遠?這外滇和交趾,他是怎么去游說的?”
這成了他心中的一個謎題,直到許多年后他才知曉。
但此刻,楊慎是終于急得撓頭了。
有一說一,陛下似乎是個烏鴉嘴,這真的是最壞的情況!
怎么就給鬧成諸藩齊討暴明、四面皆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