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在漢城彌漫。
李家王室百余年的正統,文定王后二十多年穩據后宮,尹元衡數載權威,都發揮著最后的效果。
殺了這么多自己人,但漢城仍舊還算沒有大亂。
這隱隱讓一些百姓心里覺得:士林派多少年來屢受欺凌,原來這些讀書人當真沒多少卵子。
空出好多位置,尹元衡剛好用來大肆封賞給其他人:老勛舊、尹家人、重將的親家友人……被姐姐臭罵了一頓之后,尹元衡也知道之前沖動了。
但木已成舟,現在他只能說道:“消了內憂,便只有外患了!如今大家都據了顯位,上下一心,何愁外敵不退,將來富貴不存?”
那左右議政、左右贊成、左右參贊、六曹判書,新的大司憲、大司諫、漢城府判尹,回縮到漢城后新封的五衛都總府都總管、都提調、提調、御營大將、禁衛大將、扈衛大將、捕盜大將……
放眼望去,基本都是從二品以上,“棟梁滿殿、英才薈聚”。
“咸鏡道反賊如今也止步了,還為本相傳來了消息!”尹元衡拿出一張絹帛,“你們傳看傳看!”
他振奮著說道:“江原道諸府州,正在趕征新糧。再守上月余,天降大雪,就是反攻時候了!暴明遣了朱家遼王到平安道,狼子野心一目了然!李搖尾乞憐,妄圖賣國奪位,八道早已人盡皆知!”
那絹帛上,正是咸鏡道大都護、道牧等文武聯名寫的新近消息。
大批大明官員到了平安道、黃海道,和李一起清丈田土、斷案抄家,而他們實則都向一同赴朝的遼王和曾任朝鮮宣交使的龔用卿匯報工作。
咸鏡道本是已經不奉尹元衡調令的反賊,一開始還借著助王世子的名頭攻擊平安道和江原道。但明軍入朝后,他們卻又縮了回去。
尹元衡覺得生機越來越近了,眼睛明亮地說:“只要入了冬,咸鏡道大軍截了明軍后路,那就不一樣了!明軍作勢圍了漢城這么久,為何不攻?實不能也!要是一攻受挫,死傷將卒不得補充,退都退不走!如今盼著我們自己亂了軍心,這真是小瞧了我們!”
停頓了一下,聲音壓抑下來了一些,他又說道:“那些士林派墻頭草,以為向暴明搖尾乞憐就能做怎么樣,看看吧!平安道黃海道那么多官紳富戶人家,下場是什么?把那里發生的事情往東邊南邊散播出去,各地大族都知道只有勤王御敵一條路能走!”
當此之時,今日份的“禮炮”又響了。
那些喊話內容還傳不到這里,隨后就又嘈雜。
“領議政大人……今日又換了說辭……”
不久之后,自然有人呈來記錄。
尹元衡看了看,臉色有些陰沉,抬頭看了看那些守軍將領。
“本相知道,局勢艱難,不是每個人都能忠勇不移!”尹元衡嗤笑了一聲,“暴明打錯了算盤,激得一些軟骨頭狗急跳墻,卻正是為本相創造良機,清理頑疾。而守軍忠勇,雖然書讀得少,道理卻看得更通透!”
他把那張紙也傳了下去,反正城外喊了什么,他們最終也是會知道了。
今天針對的正是將士。
尹元衡還是把話講明了:“暴明壞我社稷、斷我國祚、奴我國民之心顯露無疑,若真讓暴明得逞,有些讀書人或許還能搖尾乞憐做個書吏,然而義士不絕,暴明必酷戾鎮壓,豈能重用朝鮮武將兵卒?唯有如今十余萬大軍,必定人人卸甲為奴,作為青壯苦力!”
這些話對不對,不好說。
但至少現在面對著他的這些守軍高級將領,人人都知道他們不可能在明軍面前有未來。
大明能給他們的,不可能有尹元衡現在給的這么多。
尹元衡的那些話,也可以被他們用來再去提醒底下人。
道理確實講得通:一旦大明以遼王為朝鮮王,那就是要以大明文武為主了,朝鮮本地人,哪還有往高官厚祿之位爬的可能?而治理異族,猜忌重重,最重要的用來防備暴亂的軍事力量,又豈敢用朝鮮人?
城北明軍主帥大帳那邊,宋良臣留意了一天。
“……今天沒什么動靜啊。”
“哪能天天有動靜?不急……”張經如是說。
“天氣越來越冷了,真要等他們自己大亂起來,不戰而勝?”
“無礙,難道還會輸?”張經搖了搖頭,“仍如往常一般。守軍經不起一敗,城門都不敢出。為長久計,侯爺和陽武侯讓麾下一同把仁川那邊將來的遼南營和軍港修筑好是正經。”
宋良臣只能無語,但也沒表達反對意見。
朝鮮守軍是經不起一敗,所以從未出城劫寨什么的。只要明軍不主動進攻,看起來就毫無危險。
但天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孤注一擲尋求決戰?
圍三闕一也不是這么用,只給對方心理壓力吧?
他們的東面暢通無阻,雖然斥候沒見多少增兵而來,但物資不缺的話,就能一直這么耗下去了。
耗到大雪降了下來,城外扎營的明軍自然難捱一點。
由于這種特別的攻守形勢,在朝鮮守軍偵查不到的漢城西面海邊仁川一帶,此刻卻著實很熱鬧。
仁川以前叫仁州,如今是叫仁川郡。
北洋海師的戰艦如今停泊于此,薛翰用他的艦船和陸戰兵控制著京畿道南面通往漢城的通道,也將仁川牢牢把控著。
如今,仁川海邊的小港口正熱火朝天。
碼頭上,海運局的一個掌柜正在看著新一批被領到這里來的人。
他看了看這群驚慌不定的人,看向了通譯:“你對他們說:在這邊做工,工錢每天一結,管一頓飯。港口修成了,以后還有許多工要用。如果有同鄉,回去也可以叫來,不用怕。大明出兵朝鮮,是為了朝鮮百姓免遭兵禍。將來貨船來得更多,這里活計也更多!”
大明的長期戰略,早已分配給了海運局一個:這里的商港、軍港,以后也將是海運局在朝鮮方向的吞吐樞紐。
仗雖然還沒打完,但大明已經開始將這里作為自家地在開始經營。
平安道那邊,龔用卿這段時間一直忙得腳不沾地。
他的所作所為,李一直看在眼里,心情也越來越復雜。
“今日開始,便趕赴各府督糧!一定要牢記,這第一次至關重要。做好一件事,那就萬民歸心。不必加征,改用新桿秤和升斗,兵禍之后減半征收,而且別在斤兩上為難他們。告訴他們,清丈完成之后,明年賦役還要改制,不會比今年更重!那些新糧,今年都不收,讓他們留做種子。有欺壓鄉里的胥吏,看到一個辦一個!別怕沒人幫著做事,拿銀子雇!”
李看著他訓誡那些入朝的年輕官員,心里想著如今確實不缺銀子。
這段時間以來,龔用卿在這里斷了太多案、查抄了不少作惡一方的官紳大戶。
朝鮮朝堂權爭了多少年、結黨營私、任人唯親了多少年,地方上就有多少年的橫征暴斂、苦不堪言。
如今用他們的臟銀來辦事、收買朝鮮民心,大明所需要做的就只是讓這些被派來做官的不借機過分斂財。
他聽說這些年輕官員出發之前,在大明皇帝面前“進學”了數月。
那一定會感覺簡在帝心、身負重任、前途遠大吧?
哪怕龔用卿這個正三品,遇到這個機會之后,這些月里也不辭勞苦,每到一地都是正義化身的模樣,替百姓做主。
得不到朝鮮本地大族的歸心?
不一樣了,聽說九連城那邊,還有源源不斷的大明人在趕來。
做生意的商人,落魄的讀書人,做工的匠人,想賭一賭命運的普通百姓……
哪怕平安道、黃海道這邊,只有短短幾個月,也有一些過去識得一些字、讀了一些書的朝鮮年輕士子,或出身優渥、或落魄不堪,卻都折服于龔用卿的才學和人格之下,仿佛大明已經帶來了真正的仁政和量才為用的機會。
朝鮮過去看似穩固的上下位序和地方治理結構,在大明充足的準備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遼王只用呆在平壤,突然要成為實土國主,他仍舊沒有適應。
但他的母妃毛氏,過去就有過實際打理一個遼藩的經驗。
“如今就是要施恩于民!還有數道沒有平定,你要做的就是多出去走走,安撫子民。”毛氏拎得清,“龔大人是極得力的,政務先請他做主便好。除了多現身,最要辦的莫過于勸學。伱也是在陛下跟前學過的,到成均館講學。眼下朝鮮,就屬讀書人將來必定有用,也最恨這么多年勛舊外戚亂政,收他們的心!”
“母妃說的是,那我這就去……”
這一代遼王也確實命途不一般。
第七代遼王死得蹊蹺,還卷進了當時的叛亂里。雖非直接關聯,但朱致格和他弟弟的謀算還是讓朱厚熜大怒。
他被過繼到朱致格名下,由毛氏教養長大,幼年時還活在寄居在他府上一陣的太子伴讀張居正的陰影下。
可他倒不像原本導致遼藩被除國的那個第八代遼王,而是確實更加沉穩、聽教一些。
如今毛氏深感機會難得,來朝鮮之前就做得很絕,遼藩產業幾乎被她變賣干凈。
到了這里,到處施恩是必然的,而且已經開始張羅著給遼王選朝鮮本地妃子。
一切都為了將來更穩。
相比起平安道、黃海道這邊的情況,朝鮮京畿道東邊的江原道、東南面的慶尚道尚不知曉西北邊的情況。
而從漢城散播過來的消息,對這兩道的官紳大戶來說只如同晴天霹靂。
哪有對當地大族趕盡殺絕的架勢!就這,大明還想以皇明子孫為朝鮮國主?
不得不說,尹元衡的分析也有道理。
但趕在這個關口,其實又已經走入了張經的陽謀。
眼下是什么時候?是今年糧食開始收成的時候。
漢城外面圍三闕一,尹元衡的壓力有多大?
如今不論怎樣,都是尹元衡擋在最前面,給地方文武大族許的諾,就包括維護現有的朝鮮秩序,維護他們的利益。
作為交換,難道現在暫時沒被戰火波及的這兩道不能在糧草物資上支援漢城、共御外敵?
何況,東南面的海上聽說還有個獨眼大帥帶著幾條戰艦時不時的侵擾一地。
于是他們自然難免更加橫征暴斂,把擔子壓到他們身上。
“漢人已經把平安道、黃海道的百姓都擄走做苦力了!如今尹相還在苦苦支撐,你們難道要讓王師敗了,那些明軍過來搶走你家的兒女嗎?”
話卻也不會只由得他們這樣說。
漢城之中那一夜的士林大禍畢竟還是傳了出來,讀書人當官了之后會怎么樣不好說,但沒讀書之前,尤其是年輕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熱血抱負和理想的。
現在,士林在朝鮮朝堂的高層幾乎被一網打盡,這種局面對他們來說卻是個至暗時刻。
尹元衡安排散播到東邊和東南邊的消息里,也被他們解讀出一種局面。
話不能說透,但至少鄉野之間,有一些窮苦讀書人也會點幾句:平安道、黃海道那邊,只是在打官紳大戶,分地給百姓。
他們有限的見聞里,轟轟烈烈推行了多年的大明新法也多少傳到這里來一些。
“上國對我們,也會對漢民一樣?”
“那就不敢說了……只不過,四海皆知,上國如今在位的乃是千古明君……”
尹元衡把大明這個敵人樹立得很殘暴,盡管他對士林派更殘暴,但共同的敵人還是讓朝鮮官紳大戶選擇全力支持他。
但凡事都有兩面,朝鮮的窮苦讀書人感覺將來不能更壞了,什么官紳大戶……他們現在又沒做官,又不是大戶。
而在平安道和黃海道的兵亂、隨后的潰敗里,也有一些百姓、逃兵,輾轉流落到其余諸道。
有一些事實,自然也被他們帶了出來,包括去年冬天鴨綠江北岸數萬難民受到的賑濟,包括那邊如今種了一種新的叫洋薯的莊稼……
“這何時能功成啊!”宋良臣越來越急。
“宋侯啊!”張經不由得點了他一句,“忘記陛下教誨了嗎?戰爭,只是手段!又不是來打個勝仗耀武揚威的,看長遠一點。仗打完時,人心也變了,這才更加重要!”
“他們都開始有新糧從東邊運過來了!去劫一劫糧道總該做吧?”
“劫糧做什么?”張經繼續搖頭,“運得越多越好!宋侯莫非以為,運來的糧食,城中百姓吃得上?即便要買,價格又是多少?運得越多,屆時入城后賑濟也就更輕松。運得越多,說明其余諸道正在橫征暴斂!”
“只供守軍,那軍心就更加穩固,更難打了!這么多天,還不見有將卒臨陣起義!”
“難道還要靠有守軍起義得勝?本就不指望這個。”
宋良臣無奈地看著他:那天你說喊完士林派再喊士卒又當如何時,神情可不是這樣。
在宋良臣看來,已經快入冬了。如果平安道、黃海道不保,明軍糧草軍資就只能依賴海運了。如今形勢,已經越來越不妙了。
張經卻堅持著要實行這樣的戰略,也不怕朝鮮各地在入冬后搞出什么反攻亂子。
“等著!”張經的目光盯著遠處的漢城北門,“王師非為征服而來,而是解救而來。人心向背,本就需要更長時間。數月以來只轟城墻,城內民夫修了這么久的工事、做了這么久的苦工,天寒地凍時還吃不飽、穿不暖,難道想不通王師本可一鼓作氣卻耐心勸降的仁義之心?”
“……大軍在尹元衡手上,沒用的。”
“誰說無用?”張經堅定不移,“形勢顯得對他越來越有利,城外的局勢安穩得越久,他就越會松懈!等新糧運到了,讓那些人喊話城內,平價賣糧!”
宋良臣又呆了:這又是什么操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