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里,回到乾清宮的朱厚熜坐在西暖閣的寶座上,面前三人夏言、嚴嵩、唐順之,對這些情況都很熟悉了。
朱厚熜發出了自己的疑問:“吐蕃那邊,也并非這黃教說一不二。況且他們絕非抵京前就定下了這些法子,不然何須等到這幾天?沿途就可以散播這些話了。那里三大法王、五王及兩行都司、一軍民元帥府都遣使抵京了,難道這些使臣敢在根敦嘉措仍在世時,不向吐蕃那邊請示就自行其事?”
整個西藏地區很遼闊,大明雖沒有實控,只派了一個宣交使,但他們如今可稱不上是統一政權。
雖然有一個帕木竹巴王朝,如今實質掌控政權的卻是權臣仁蚌巴家族。
唐順之凝神思索,想了一會才說道:“洪武、永樂、仁宣年間,我大明對吐蕃的冊封大體是因當時情勢而定。那時冊封諸人,多是蒙元治下舊人。但凡臣服大明,自請冊封,都允了。其時帕木竹巴國主第悉被封為闡化王,但當時西藏佛宗勢大的是紅教,故而太祖、太宗則大力支持黃教,封以大慈法王。”
他既在講述前由,又在思索新的頭緒。
“如今黃教大寺色拉寺,就是其時宗喀巴的大弟子釋迦也失用太宗皇帝賞賜帶回去的財物才修建起來的。”唐順之行了行禮,“陛下,此前臣等奏請以吐蕃為餌,正是因吐蕃內情不少,隱憂頗多。雖易守難攻,卻可設局。如今臣倒以為,此事,只怕黃教也是樂見其成。”
朱厚熜有些意外:“哦?你且細細說說。”
夏言和嚴嵩不由得看了看唐順之。
這家伙在三邊和河套呆了這么多年,對吐蕃的研究也這么深嗎?還是說天資如此,不得不服?
唐順之這才正色了一下說道:“臣雖不能悉知吐蕃內情,但現在吐蕃的局勢和朝鮮有些像。吐蕃權臣仁蚌巴一族,還是已經是數代外戚了。闡化王一脈,都只娶仁蚌巴一族之女。仁蚌巴一族,不篡闡化王王位卻能穩做權臣數代,自然是要為這些年來受黃教興起之勢而勢微的紅教張目,咄咄逼人。”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太祖、太宗昔年重黃帽格魯,正因那闡化王一脈倚重紅帽嘎舉。如今,只怕是倒轉過來了。權臣拉攏嘎舉,這才地位穩固;闡化王一脈則倚重格魯,力圖東山再起。”
朱厚熜聽到這里,感覺明朗了不少,恍然說道:“他們故意在京城散播這些話,卻是想借大明之手,剪除仁蚌巴一族?”
“陛下,若真論起來,您如今也是大明文殊皇帝。”
唐順之又說起輕松話,這可是真的。在朱元璋給西藏封賞的詔書里,可是寫了那邊諸官“事無大小,均可啟奏大明文殊皇帝”。
朱厚熜的頭銜又多了一個,心情古怪。
“他們能打這么多如意算盤?”
唐順之則說了個很重要的話題:“彼輩言必稱之清凈佛土,可不算假。苦寒之地,百姓篤信佛法。紅教也好,黃教也好,均自詡并非世俗之人。若動刀兵,自然是當權的仁蚌巴一族要擔起擔子。仁蚌巴想要抵御王師,怕是要重新對黃教換一副臉面,畢竟黃教和俺答關系不錯。”
“而就算大明勝了,將來怎么安撫篤信佛法之民?陛下,臣以為,他們只怕是準備好了,無非再送您……不,是將來冊封到藏土的皇子一頂救世未來佛的帽子。畢竟那時候,藏土有異于其他藩國,佛宗根系實在太牢固,還是得倚重一個教派治理藏土。至于佛土有難,這種模棱兩可之語,也可以意指仁蚌巴一族對闡化王一脈、對黃教的步步緊逼。”
“……他們也在做兩手打算?”
唐順之理所當然地回答:“以大明如今國力,盯上了誰,別人都得做兩手打算。臣實話實說,俺答對大明所知,只怕大半要倚仗在大明的蕃僧。若論對大明實力了解之深,蕃僧當在前列。俺答想用黃教以為外援,對黃教來說,吐蕃盡信黃教才是根本。外面,能弘揚多少也只是盡力便好。況且,若能借此事讓大明更倚重、尊崇黃教,我大明子民可比草原多多了。陛下重用陶真人,國內佛宗只怕也盼著有臂助,一漲佛法聲勢。”
嚴嵩內心有些震撼。
在他看來了不得的大事和陰謀,唐順之竟然是這樣看的。
但他還是開了口:“陛下!那些蕃僧口稱佛土有難,必須防著是不是有哪些重臣走漏了消息!眼下,尚不知走漏了多少。是只說了大明有意經略吐蕃,還是連以吐蕃為餌圖謀俺答主力的消息也走漏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朕有安排。”
說罷看著夏言:“公瑾,你怎么看?”
夏言沉聲道:“他們怎么圖謀,大明都無需理會。眼下這點事,也不能直接捕問,畢竟說的還是佛法故事。臣贊同嚴國務所言,當務之急,還是辨明是否真有參預此前軍務之重臣走漏了消息,走漏了多少,這事關方略要不要更易。”
朱厚熜最后才看著唐順之。
“應德,你以為那格魯一派,既與俺答往來,如今卻又做著兩手準備?”
“路,不好修上去。易守難攻,是實情。這才是格魯一派最大的倚仗,只要他們無意去做吐蕃俗世君王,便立于不敗之地。”唐順之鄭重說道,“臣以為,陛下只怕是要循著他們設想的路走下去的。云貴那邊,想改流官都花了這么多年,何況吐蕃?”
朱厚熜凝神思索起來。
若無便利交通,那里確實稱得上方外之地,自成體系。
怎么治理那里,明朝有自己的答卷,清朝有他們的。
即便在朱厚熜熟悉的記憶里,那里也一直是有一套體系,僧人地位特殊。
重要的是世俗權力怎么來配置,避免教派對于治理的過度影響。
徹底拔除那里的佛法影響?朱厚熜沒考慮過這種不現實的課題。
想到他們已經開始惦記什么還沒出生的“佛土救世彌勒佛”,朱厚熜不由得感嘆處于上升期的黃教精英還真有幾把刷子。
又或者,就是有人已經對他們說了不該說的話。
想到這里,他點了點頭:“伱們考慮得都有道理。大方略,不必動。外藩千頭萬緒,也無非是之前定下的大方向。西南方面的事不是最要緊,接下來,大可再繼續觀察。不必禁他們行止,且讓朕看看,他們怎么串聯,大明內部又是哪些人在與他們串聯!”
諸國使臣入京,具體要訂什么樣的公約,他們仍不知曉。
而在這等待的時間里,懵懂無知的琉球王子尚元只沉醉于大明的繁華富足,“憂君憂民”的毛龍吟則借著為國請恩的名頭拜訪許多大臣。
一個根本沒在考慮琉球將來的命運,一個也在做著屬于他的打算。
但琉球現在的命運在武舉殿試文試的當天抵達了北京。
在一眾待排名的武進士面前,朱厚熜看到急報之后站了起來,邁步走向乾清宮。
“宣楊慎、夏言、嚴嵩、唐順之、郭勛,陸炳。”
此刻,嚴嵩還在外面辦事。
等他抵達午門之時,就見毛龍吟帶著尚元還有其他琉球使團隨員一起跪在午門之外號哭不已。
“嚴國老!嚴國老!”
看見嚴嵩的身影,毛龍吟跪行過來,眼中的淚是當真的:“還請幫幫琉球!自王上,到臣一家,到琉球百姓,橫遭此劫。倭寇猖獗,竟至于滅我家國,劫毀琉球,上國一定要做主啊!直王子年幼,還請陛下憐其哀苦,召見外臣等人,允訴悲苦,恩澤屬民啊!”
嚴嵩握著他的手,眼里也微紅:“驟聞哀訊,我這也是蒙宣趕來覲見陛下。這件事,陛下已經知道了,待我到了御前……”
他話沒說完,只見黃錦從午門內出來,看到了他們就走過來說道:“陛下有旨,琉球使臣驟聞國喪,哭禁請見,著先請入禁宮稍歇,待武舉殿試禮畢便令覲見!”
嚴嵩先和黃錦見了見禮,而后對毛龍吟說道:“貴使,你看,我沒說錯吧,陛下自然關心藩國百姓福祉。且先入宮吧。”
搬出來武舉殿試還在進行的理由,現在并不立刻見他們,而嚴嵩卻是為這事入宮的。
毛龍吟心里知道他們只怕是要先商量好怎么來應對這突然的消息了,可他只能先帶著尚元在一處他們不知道名字的小院子里等著。
“法司,琉球……真的被倭寇滅毀了嗎?”尚元到現在還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父王,母后,姐姐,弟弟……”
毛龍吟悲從中來:“祝女在外祝禱開漁,這才逃過一劫。殿下姐姐親筆書信,還能有假?臣一家……臣一家都在首里……”
所以他的眼淚不是假的,這一刻,身為琉球一庫理兵力之首,他卻深感仇恨及無力。
這么些年,不敢去大明劫掠的倭寇雖然也有侵擾琉球商船的,但又怎么會有這等滅國力量?
這除非是RB一國甚至數國傾巢出動。
又或者,有什么人里應外合?
他們不知道琉球現在的情勢如何,只知首里已經陷落,擔任祝女的國王之女信中言道那邊火光沖天。
乾清宮中,朱厚熜看著陸炳,臉色極為難看地問道:“太子的消息還沒傳來?”
陸炳頭上冷汗直冒:“臣已經安排下去了。陛下勿憂,太子必定安然無恙!”
“浙江干什么吃的!雙嶼港市舶重地,怎會讓倭寇襲入港內?怎么能讓島上有人趁亂燒殺搶掠!承平日久,就只忙著撈錢了嗎?”
天子震怒!毛龍吟和尚元不知道的是,只比琉球那邊發生的事晚那么一些,雙嶼島再現倭寇。
而在長期安定卻又逐利氣息最濃的那里,當夜間有倭寇搶掠在先后,島上也有一些人惡向膽邊生,趁亂渾水摸魚起來。
兩地事情的發生有先后,但距離京城也有遠近,消息都是今日快報至今。
讓皇帝緊急召見諸位重臣的,不僅有琉球的事,更因為:大明太子朱載墌,當時恰好游歷到了雙嶼,還沒離島。
像郭勛、嚴嵩等人,這時才知道太子竟然不是在西郊皇陵,而是已經去諸地游歷了快一年了。
他們心情震動不已,楊慎更是面沉如水:“陛下,每月報給臣的消息里,此前定下的游歷安排里,可沒有出海這一遭!不說此變了,就算只是坐海船入了海,太子萬金之軀又豈能涉險?誰人蠱惑太子,定要重辦!”
夏言、唐順之都看著楊慎:首輔還是不一樣,這件事,皇帝竟然之前就告訴他了。
朱厚熜現在的心情相當不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君臣還在這里謀劃著怎么經略外藩,現在倒好,竟讓倭寇重回大明實土作亂了!既有重臣通敵,地方治理更是破綻百出!這樣的事,將來怎么改善?”
如果說有小股倭寇鉆了空子還可以理解,但后來島上亂糟糟的,足見應對失措。
這不僅是他擔心兒子的安危,更是這些天接連冒出來的事讓他覺得窩火。
陸炳心里把張居正罵了個狗血淋頭,而現在在臺灣那邊,薛翰也如坐針氈。
倭寇久不敢侵擾大明,這回事出意外,源頭只怕還得追究到他這里來。
很可能是上半年從臺灣島上落敗成功逃脫的人帶出去了一些消息,這才引發了RB那邊的反應。
關鍵是,如今東洋、北洋即將派遣到RB的兵力都將由他統帥,分布于寧波軍港那邊的艦隊在這件事里也有責任!
更關鍵的是:太子怎么會在雙嶼港?
此時此刻,雙嶼島那邊,寧波那邊,一眾上下官員都嚇破了膽。
當太子暗中的護衛力量在情急之下直接找到人,讓他們也發動人手幫著尋找“兩個年輕士子和一個年輕護衛”時,底下辦事的人雖然不知道,可負責主持事情的官員自然知道了其中一個年輕士子是誰。
當地主官知道了,浙江上下要員自然也都知道了。
他們已經找了五天了,不見人影。
這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難道其實是有人知道太子在這,當晚偷襲的倭寇是假的,亂出有因?
無形的風暴席卷浙江上下,如今的浙江總督費懋中眼淚都快下來了。
兩個年輕士子,一個是太子,另一個還能是誰?
張居正你大爺的!老子當初幫你在皇帝面前揚名,你如今帶著太子跑到浙江來要我命?這要是太子在雙嶼島有個三長兩短,這……這……
太子去哪了?還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