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吳承恩抵達京城的時候,京城人已經不那么熱烈討論新學制和新考綱了。
因為皇帝又要大婚了,新皇后是以前皇后的親妹妹。
在這種時代,這種事倒并不讓普通百姓覺得怎么樣。且不說大富大貴人家把人家姐妹同時收了的情況就不少,更何況皇帝,更何況是續弦。
只有做官的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孫家當真是圣恩無雙。
嘉靖朝獨一份的國丈之家。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清晰的事實被官民們談及:圣君在位已經滿二十一年!
現在,陛下在位的時間已經僅次于太祖和憲宗。算上嘉靖二十年也就是新定下的公元二三八二從四月往后,就是陛下已經在位的第二十二年,這已經追平了太宗,還有前后兩次總共在位二十二年的英宗。
而陛下身子骨還很好,又迎了新皇后和另外五個年輕的嬪。
如果陛下還能在位十年,那就超過太祖稱帝在位的三十一年了。
到那個時候,陛下也不過才四十六歲嘛。
也不知是有心人發起的這些話題,還是民間自己這么議論起來的。
總之,皇帝再次大婚這件事情,民間談資漸漸往陛下身體還極好、定能成為大明開國以來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的方向走。
聽到稟報的朱厚熜心頭有些古怪,看著陸炳問道:“怎么突然往這個方向議論?”
“不是臣這邊做的。”陸炳言簡意賅地回答,“陛下,要不要查一查?”
朱厚熜凝眉思索了一會。
這種議論方向對朱厚熜本人自然是有利的。
皇帝還能在位很長時間,他又威望極高,那么許多問題都能強壓著推行。
刺激太子?他又沒到“天下豈有六十年之太子”的年齡,現在就開始議論這些有什么作用?
陸炳再次表明自己的態度,嚴肅地說:“陛下春秋鼎盛,萬歲之壽,怎會有這么多人膽大至此,放肆議論以為談資?”
朱厚熜不禁看了看他。
皇帝自然不可能萬歲,陸炳說的意思是:皇帝如今還好好著呢,民間談論皇帝還能活多久,那不是大不敬嗎?
想了一會,他搖了搖頭:“留意著便是,不必當真去查。”
“陛下!”陸炳有些急,“此事不大尋常!早不這么說,晚不這么說,偏偏是陛下要大婚了開始說!就算非要議論這些,年初改元時,那才合乎情理!”
“能沖著什么來呢?”朱厚熜不以為意,“讓新皇后覺得她也能等到親兒子長大成人?讓朝野都記起大明歷朝天子大多壽數都不長久?只要朕還在,就算是有什么歹人有心挑動,那也遲早會露出馬腳。”
陸炳無奈地離開了,御書房里的氣氛有些壓抑。
“惟約,汝貞,純甫,你們怎么看?”
陸炳來稟報這件事,朱厚熜沒避著三個御書房伴讀。
在御書房任職的文臣始終知道皇帝還一直在重視錦衣衛,這也是一種無形手段。
楊博先說道:“此萬民盼陛下萬壽之一片忠孝,陸指揮分內職責該當警覺一些而已,陛下處置得宜。”
胡宗憲和沈煉就只是說道:“正是如此。”
朱厚熜笑了笑:“但愿如此。”
他想不出來用這樣的話題攪風攪雨能取得什么樣的壞效果,那么以靜制動便好。
大婚典儀繼續籌備,時間定在月底朱厚熜登基滿二十一年之后的吉日。
三十六,擱后世來看,真是年輕至極。就算娶個小了十多歲的姑娘,那又算什么?
但大明朱家歷朝的天子,當真沒做好“榜樣”,四十左右就撒手人寰的,很多。
民間忽然多了這樣的議論,陸炳緊張,不少大臣也感覺不對勁。
聽做期待陛下打破大明皇帝在位記錄,可怎么聽怎么不對勁。
難道不像是咒皇帝早點死?
記錄之所以是記錄,正因為難以企及嘛。
在國務殿中,嚴嵩就不禁對楊慎提出了這件事。
“近來京城妄議陛下壽數的事,總輔也聽說了吧?”
他還沒做總理國務大臣,陛下說盼他再伴駕二十年,在嚴嵩心目中,陛下自然是要活得越久越好。
楊慎皺著眉:“有這回事嗎?”
于是其他人一起看著他。
你是總理國務大臣,風吹草動,你該知道吧?
嚴嵩卻只能回答:“這些議論,殊為不敬!總輔為太子師,這些議論包藏禍心,總輔不可不知。”
楊慎不由得看了看他。
嚴嵩一臉正義凜然:這種議論對伱可是最不利的,我先幫你排雷了!
楊慎終于回味了過來,勃然變色:“誰人如此大膽!”
顯而易見的兩個聯想,都是關于太子的。皇帝在位時間長,要么新皇后心里會有念想,要么太子心里會有擔憂。不論哪一個,都關系到太子將來的尷尬處境。
而嚴嵩點名楊慎太子師的身份,就是挑破這一點。
唐順之如今也位列國務殿,他帶著凝重的語氣說道:“這事不好處置。無論如何,都是托名稱頌陛下帝業,盼著陛下勵精圖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去查?誰來查?怎么查?
難道就去說“百姓不能妄議皇帝壽數?”
黃佐也開了口說道:“這事……確實不簡單。總輔,諸位,其他都是小事,議論天子萬壽有時,那就是議論國策會議、國務殿該當一以貫之,莫因大位傳承而壞如今局面了。”
眾人悚然一驚,唐順之也不由得看了看黃佐。
國務殿里沒有簡單人物啊,但黃佐把問題點破了。
恐怕只有楊慎醉心國庫和財稅事,看得不這么通透。
這番議論最險惡之處,自然是在這里。
如今皇帝的英明神武,自是不用多辯駁。新法、復套、新學……不論如何,文治武功上,他都已經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能否認的功績。
但這種時候開始推測皇帝有沒有可能打破大明天子在位記錄,言下之意不就是“皇帝終究還是會死的”?
陛下若不在了,大明又將如何?
在如今的局面下,已經建立起了朝廷中樞圍繞“國策會議”和“國務殿”運轉的格局。
細想一下,這是不是要強調“國策會議”和“國務殿”比皇帝的存在更重要?
或者,只需要有心人在議論時加上一句:有總輔在,有國老在,有諸參策在,大明高枕無憂。
想干什么?
新皇后的兒子,太子,那都是很多年之后才會有的“隱患”。
只有國策會議和國務殿,已經存在了很多年。
大明百姓接觸到的公文里,不知多少都是署的國務殿的名義,國策會議的名義。
楊慎望著其他人擔憂的眼神,心里頓時有剎那不安,而后又沉穩地說道:“以陛下之智,斷無猜疑!”
“怕只怕,有人包藏禍心。”唐順之語重心長地開了口,“不只是國內,還有外藩。”
“……應德此言何意?”楊慎問了出來。
“新考綱,新考制,何等天翻地覆?”唐順之如實回答,“多少世家大族,家學淵源,往日還能憑長輩家學占得先機,如今呢?清丈田土,一體納銀,那也無損根基。這件事,才涉及根基!再加工農商視為一體,前有新世侯功勞震驚中外,后有科學將設諸科。而外藩雄主,見我大明君臣勵精圖治,又怎會不知大明內有隱憂?只有大明君臣不合,才是彼輩殘喘之機!”
他領文教部事,他說的話,大家心里都有判斷。
寒門難以出頭,不僅僅是求學需要脫產,需要一定的家庭經濟基礎。世家大族總能屹立不倒,還因為家學淵源。既有前代人在就有學問上留下的經驗,更有前代人已經打下的人脈基礎。
但如今,學問變了。
而已經占據上層階級的士族,面對皇帝對原先低賤的匠戶、商戶、農戶的重視,心里又會怎么想?
為什么這番議論在皇帝大婚之前開始傳開?因為這次不僅僅是立了新皇后,更是皇帝封了出身于農、工、商、軍、藝的五嬪。
距離士族熟悉的大明已經越來越遠了。
唐順之說的是:大明內部的士族也許已經不敢如此大膽了,但如果還有外藩從中挑撥呢?
楊慎看著唐順之,嚴肅地說道:“應德,萬勿危言聳聽!大明君臣一心已二十載,如今諸藩臣服,安敢如此?”
他覺得唐順之是想把這件事引向外,這樣一來,大明對外出兵又多了些緣由。
唐順之只淡淡說道:“青甘邊區報來,年后二月里,吐魯番驟然舉兵,一舉傾覆了葉爾羌,再復察合臺汗國。吐魯番臣服大明數年,國小力弱,何以旬月間有此功業?俺答侵擾西域多年,何以坐視察合臺再現?此事極為蹊蹺。今年,陛下已有旨意,萬壽節前邀諸國遣使入京,共定公約。事情,要連起來想一想。”
“外藩諸國,何以能在大明掀起如此波瀾?”楊慎不信。
唐順之看了看黃佐,又看了看嚴嵩,而后說道:“邊貿。邊市大興數年,多少民商和外藩大族之間,已經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而如今,能得許可分這邊貿一杯羹的,又有多少是士族大家?”
嚴嵩深深看了一眼唐順之,他確實沒想到這么深遠和廣闊。
但現在,他也越想越有道理,認真地對楊慎說道:“總輔,此事不可輕忽視之!民間議論,陛下自然知道。不說陛下,你我這等歲數,聽到有人議論你我還能在世多久,又作何感想?如今陛下按兵不動,但兇險之處不容小覷!”
楊慎心里多了一些疲憊,沒想到會有這么多的“小事”原來不是小事。
他想了想就知道:“此事,還是一同具疏奏請陛下圣裁。諸位推斷,一并奏明。當真要查下去,自然是要陛下降旨錦衣衛、內外察事廠及治安總司,不能偏聽司法部及都察院。”
既然黃佐都說了這件事似乎有抬高國務會議和國務殿地位和作用的嫌疑,自然不能只從國務殿有權力調動的部門來查證。
皇帝,也許正等著國務大臣們的態度。
于是繼陸炳之后,朱厚熜又看到了國務大臣對這件事的“鄭重對待”。
他不由得有些意外和無奈。
明明他是有心讓皇權不那么絕對、讓官僚體系的共同決策發揮更大作用的那個人,但現在大家偏偏越來越在乎皇權的看法。
這件小事,有那么重要嗎?需要當前就給出態度去應對處置嗎?
異常的情況總讓朱厚熜感覺有點熟悉,這種感覺,上一次還是唐順之拉著嚴嵩夜里來請見。
朱厚熜不禁帶著些“成見”順著這個脈絡思考了下去。
而后,他有些不確定,也有些猶豫。
可思來想去,他也只是批了幾個字:“不值一提。君臣一心,專注國事。”
朱厚熜覺得,還需要再看看。
等到把批復的意見發了出去,朱厚熜有些思念起兒子來。
朱載墌在黃河工地呆了月余,聽說現在又再次啟程,前往江南了。
看來改革推進到這一步,朝中有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又看不太懂他這個皇帝了。
只有楊慎堪稱“愚忠”,只盯著他認定的一些事做好。
就算有時候會讓皇帝不快,但他只是格局小,卻沒有更復雜的心思。
但是有些人,是真的好奇皇帝想把大明的君權和“相權”推進到什么樣一種狀態了。
這樣的情況,是應該好好教育一下兒子,讓他心里有個譜的。
那是未來的事,因此,朱厚熜又想起了之前的另一份奏報:奉他旨意,吳承恩已經抵達了京城。
“宣吳承恩。”
皇帝終于有了時間接見吳承恩,旨意很快從宮中傳出,送到了通驛局。
吳承恩已經在通驛局北京的會同館里住了近十天。
皇帝一道旨意到淮安,他很快就動身。但抵達了京城,卻又等了好幾天。
這些天里,他見到了因為書信往來而知曉信息的沈坤。
那是早已成家的老友,又要備考制科,所以并未回鄉。來見過吳承恩之后,也說起了他在皇帝面前提起吳承恩,而后皇帝對吳承恩更加好奇的事情。
吳承恩知道了這是沈坤的“引薦”之恩,道謝自然不在話下。但同時,也奇怪皇帝為什么會對自己感到好奇。
又好奇,又讓自己苦等了近十天,吳承恩這段時間是呆得惴惴不安的。
現在,圣意來了,他要在夜間入宮,這就令他更加感到意外。
官衙放值之后還能得到皇帝接見的,都是得寵信的人。
難道說是皇帝一直很忙,現在才有時間見見他?
懷著復雜的心情走到夜里的午門前,想象了一下之前沈坤從御道上離開紫禁城的榮耀,吳承恩卑微地踏入了側門。
他只是個落魄秀才。
繞過奉天門,進入通往養心殿的甬道,吳承恩低頭默默行走,暗暗排練著等會覲見陛下的言辭。
但見到了皇帝,陛下第一句話問的是:“聽沈坤說,你一直在琢磨著寫一本,寫完了沒有?”
“……回……回陛下,學生斷斷續續寫了一些……還沒完本……”
“學生?”朱厚熜笑了笑,“原來還沒寫完嗎?朕倒是想看看。”
“……陛下有命,學……草民自當將手稿呈請御覽。”
在如今威望無雙的天子面前,并未斷了科考之心、還想一償出仕夙愿的吳承恩顯得很拘謹。
朱厚熜見他因為自己一句話又改了自稱,而后就說道:“沈坤把你夸得人間少有,朕是相信他的。汝忠是吧?不必如此拘束,且先與朕講講你喜歡的神仙鬼怪。”
在這樣“敏感”的時機,第二天也有些重臣知道了這件事。
皇帝頭天夜里召見了一個淮南的落魄秀才,而那個秀才聽聞十分喜歡神仙鬼怪故事,在御書房和皇帝相談甚歡,直到深夜才離開禁宮。
先有民間議論皇帝壽數,后有皇帝對神仙故事感興趣。
陛下這是在暗示什么嗎?
昨天中午就被搞趴下了,廢了一天。二十號之前,還要沖刺把一些項目款項結回來,大家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