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工商的利益得到承認,這是皇帝提出來的要領。
養心殿院子里很安靜,鄭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被封侯,今晚朝廷最重要的大臣們親自陪酒,這還不夠嗎?
但重臣們的沉默讓他明白,事情并不這么簡單。
張璧這才不再冒然開口了,楊慎已經是內定的下一任總理國務大臣,他斟酌著說法。
三十多歲以前,他只知夸夸其談指點江山。正德十六年到現在,他已經從地方具體的實務里、從楊廷和與其他長輩的教導里、從皇帝提出的新學和新法里學了這么久。
減輕百姓的徭役負擔,不是去保護農戶的利益?
允民船下海、廣松商禁,不是去保護商人的利益?
工匠能在企業有官職、不能再以奴仆視之,不是去保護工匠的利益?
皇帝這么說,那自然就是還不夠。
或者說,實現不了皇帝想要達到的目標:在物理大道和人理大道上,大明都能始終走在前頭。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是因為疑惑、不解嗎?
不是。
為什么唐宋以來,就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因為自從用了科舉來消解門閥世家察舉把持權力之后,皇帝前些天講過許多的階層概念也在變化。只有讀書,哪怕沒中舉人進士、沒有出仕為官,在權力、財力、階層影響力方面都可稱“上層”。
商人其次,有財力,有自己經營出來的人脈圈子的影響力,是中層。
而農工,自然就是底層。
現如今皇帝顯然是覺得做到如今這樣仍然不夠,那么就必須觸及到最根本的問題。
從權力上,從財富上,從名聲上,都要形成制度上的路子,提高他們的動力。
那不能是皇帝本人的另眼相看,皇帝需要的,是讀書人這個群體的一致認可。
楊慎開了口:“陛下定然早有所悟,不如再為臣等解惑。恕臣愚鈍,對這憲條、宗旨,驟然聽聞,不能明其義。”
“所謂憲條,便是君臣萬民皆遵從之。可以再更改修訂,那也是君臣萬民商議之后大多準許。所謂宗旨,便是上自皇帝、下到百官萬民,凡大同黨之黨員皆應以之為理想、為目標。”朱厚熜稍微停頓之后補充道,“諸法律例不得違逆憲條,天下黨員不得背叛宗旨。”
他們又在深思,朱厚熜倒是站了起來,背著手走到院里的樹下。
皇帝站了起來,其他人也陸續站起,朱厚熜背對著他們抬頭看這棵樹。
“春秋時,諸侯不遵周天子。天下雖還不像七雄爭霸時那般亂糟糟,但也留下了春秋無義戰的說法。那時候,先賢哀民生之多艱,紛紛思索出路,一時百家爭鳴。”
已經入了秋,朱厚熜捻下了一片已經快完全干枯的葉子。
“滄海桑田,王朝交替。秦重法度,漢初崇無為,而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了今時今日,朕懂得,卿等都是儒門翹楚,卿等自然也懂得。如今儒學,早已兼收并蓄,非孔孟早年那么簡單了。趙宋時,理學初興,釋、道兩家又有多少思想被吸納了進來?朕重物理大道,又有墨家天志、非命的思想。”
鄭魁聽得有點暈暈乎乎,什么天志、非命?
但楊慎在思考。
墨翟除了兼愛、非公、尚賢、尚同這些觀點,還有其他的提倡。
所謂天志就是在“人”之外,認為天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標準。雖然仍舊是強調按制度辦事的人理大道觀點,但卻是從工匠建造需要有外在尺度為計量、因此事半功倍來開始闡述的。
而非命,則否定命運的存在,強調賴其力者得其生。這其中,都包含了人可以依靠對世界的了解、運用智慧和努力來改變人生。
皇帝為什么說物理大道理有天志、非命的思想?
朱厚熜轉身過來面向他們,拿著那片葉子說道:“人降生于世,短短幾十春秋,第一件事乃是活下去。先飽暖求活,再避災病求穩,而后才談得上親朋友愛、名聲地位。所有都不缺的,像朕和卿等,便只剩下理想抱負了。”
“可天底下,能追尋名聲地位、理想抱負的,又能有多少?”朱厚熜走回去坐了下來,“蕓蕓眾生,仍舊是大多只用了一生求個飽暖、安穩、家和鄰睦。說到名聲地位理想抱負,歷朝君臣每每說起盛世之功,真實的情況又如何?天下當真是萬民都無飽暖之憂、一生不愁災病了嗎?”
“要朕說啊,后輩們得了這么多經驗傳承,小有所得便沾沾自喜,謂之盛世。先賢們眼見如此,只怕會搖頭。”
搖不搖頭的,眾臣不知道。但皇帝現在既然這么說了,他們起碼是要低下頭表達慚愧的。
說穿了不就是皇帝要帶著他們卷嗎?
做到這樣已經很難了。要有明君,要有賢臣干臣。
“世事本沒這么難。”朱厚熜堅定地說道,“朕思來想去,只怕是千百年來,君臣都只把眼睛盯著人理大道了。如何教化牧養,如何政令通暢,如何爭權奪利。熙寧變法時,司馬光甚至說天下財富有定額。趙宋疆域遠遜于唐,難道司馬光不知道趙宋財稅相較李唐實則數倍?”
皇帝翻起這樁公案,嚴嵩在心里為被皇帝直呼姓名的司馬光做了個悲傷的表情。
他知道大概要說到問題根本了:那就是利益分配。
朱厚熜繼續道:“只盯著人理大道,最后免不了就是與人斗!不能把心思同時放到物理大道、創造更多的財富上,只放在人理大道上,那自然只能在眼前這么些利益里左支右絀。而天下直接創造財富的,卻不是士,而是農工商,是那些被士看不起的階層。”
“莊稼生長,時令、種籽、肥料、水利、農具,能做的事情有多少?歷來花在這里的財力精力又有多少?勸農只用嘴,只做做樣子,興修水利何曾有過長久的規劃、完整的制度?工匠就更難了。修路、筑屋、造辦兵甲車械……做的事情無不涉軍國大事、內政安穩根基,但歷朝歷代多視如賤奴。”
楊慎心情復雜。
……陛下,這匠籍,太祖也這么定下來的。您這么說,不等于連太祖一起鄙薄了嗎?
皇帝說這些,鄭魁眼睛紅了紅。
當年他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又哪里沒親身經歷工匠的難?
“至于商人……夫子都說子貢‘器也’,是‘瑚璉’。那時候,瑚璉在宗廟里盛黍稷,是和鼎相配的廟堂重器。只因商人逐利,就一棍子徹底打死。縱然再富裕,平日里往來其實早已是達官貴人,仍舊絲綢都不允穿。”
朱厚熜環視了一圈:“人理大道上的領悟,如今后人是勝過先賢了。然而仍舊是有得便有失,有利就有弊。先賢對利國利民的技術、對各行各業的人、對物理大道的認識,后人卻丟了很多。縱然仍有建樹,卻始終沒有真正的重視。”
說了這么一大圈,他的觀點才重歸重點:“這憲條,無非正本清源。君臣要改變思想,拿出辦法,鼓勵天下百業萬民有動力用自己的努力源源不斷創造更多財富,保證士農工商并非就按這說出來的順序一樣還有上下之別。有鉆研物理大道幫助大明創造財富、做大利益總量的制度,有遵循人理大道讓不同身份的人如何分配這些利益而不致于過度不公、引發內亂的制度。”
“而這宗旨,則是天下大同黨員都明白,天下大同這個理想是有辦法實現的,是雖然漫長但有步驟的。這第一步,先從讓天下百姓對飽暖、安穩的渴求做起,不要小有所成了就沾沾自喜。”
“這第一步很難嗎?”
皇帝問出了口,眾人不敢答。
當然難了。
重點是“都”。
誰能保證不漏掉一人?
“確實難,但都有辦法!”朱厚熜也認可,然后就說道,“要飽,無非得糧食多。糧種、水利、農具、肥料,這些事過去只是朕在安排做。這還不夠,如果還是缺,去買,讓外藩人幫大明種!要暖,提高布匹的產量,降低布匹的成本。修路讓運輸的成本更低,借助機械的力量讓布的產量提高!”
“要災病少,外藩伐交并用、宇內剿匪治安,減少兵禍匪禍。天災難料,但賑災救濟,歷朝歷代那么多經驗,難道不能真做好?養濟院、醫養院,這些都是朕很早就計劃著去做的。防疫、精研醫術、培養更多大夫,這些事,能不能成為朝廷真正重要的工作?”
話到此處,朱厚熜才指向了鄭魁:“朕為何說他制成的蒸汽機堪稱開辟新世代之功?因為這就是物理大道向前邁出了巨大的一步!只要有煤,有工人維護,無需畜力,無需水力風力,這蒸汽機能一直運轉。原料足夠,織機能源源不斷產出布匹,百姓暖的渴求有望滿足。從它出發,開礦、冶鐵、造辦器物、火車輪船……以后諸事都能琢磨著事半功倍。”
“如果原來一個人創造財富的速度是一個月一兩銀子,將來能夠一個月十兩、一百兩、一千兩,君臣何必還沉淪在人理大道里,爭來爭去錢怎么分、怎么花?”
“但是獨朕一人操心這些事,能讓那一天快些到來嗎?朕百年后,又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還有下一個新世侯嗎?”
“天下財富若能十倍、百倍于今,縱然士紳不能像如今一般獨占八九成了,但就算只得其半,又是多少?但換來的,是萬民飽暖安穩,那才真正是江山永固。既有更大的利益,又有足以笑傲青史的名聲,做成了天下大同這等偉業,何樂而不為?”
擲地有聲的話里有赤裸裸的剖析。
朱厚熜沒說什么公平,那樣不免顯得天真幼稚。天下哪里有絕對的公平,所有人對回報的追逐匯聚而成的總矛盾,也只能平衡在某一個狀態下。
這一番言論,無非是借著他對蒸汽機的想象,希望這些讀書人中的頂層人物們能走到一邊真正用心把蛋糕做大、一邊享受新蛋糕的狀態。
別天天就盯著一畝三分地里的利益,好像你多了一點,我就少了多少似的。
但所有的說辭,根基都是一點:天下的利益蛋糕,真的能十倍、百倍于今嗎?
只得其半什么的,那倒不用去糾結。到了那一步,還不是各憑本事……
因為皇帝赤裸裸講述“分利”而有點不自在的眾臣,于是都把目光看向了鄭魁。
皇帝是因為蒸汽機制成了,這才對著他們說這些話的。
開辟新世代……這蒸汽機里,就蘊含著讓天下利益能十倍、百倍于今的力量?
鄭魁感到很不自在。
在大明,任誰被總理國務大臣、軍務會議總參謀、八大國務大臣一起盯著都得發怵。
除了皇帝。
還得是眼前這位威望無匹的皇帝。
“……陛下苦心,臣等都明白了。”
楊慎開了口。
皇帝講這么多,還不是因為后面要真正去做這立憲條、明宗旨的事,只怕在士紳內部會有很大的波瀾,需要先讓重臣們統一意見。
說思想要改變,最先得改變的不就是他們?
所以他問道:“對這蒸汽機,臣等都不明其用,陛下知之甚詳,正要請教。”
今天竟然是這樣一種“圍爐夜話”的氣氛,那么看來皇帝也做好了準備,要暢所欲言地先讓他們理解明白。
這里面,不僅會有怎么運用“蒸汽機”為代表的這類物理大道新產物創造足夠多的財富,還要有分配這些財富的一些新做法。
而若想他們被“說服”之后再能幫著皇帝一起說服天下人,那么只怕還需要一個足夠讓大明士紳們看得懂的鮮明例子。
今年大國策會議就先議下憲條、宗旨自然不難,以陛下和朝廷如今的威望,縱然會有質疑,卻也只能先醞釀、先觀望。
這個過程里,鮮明的例證就是打破質疑的最好辦法。
朱厚熜笑了笑:“時間還長,朕自會一一分說。新世侯在這里,先說說蒸汽機的特性吧。”
于是這堂課又變成了蒸汽機原理學習課、蒸汽機應用研討課。
而到后來,作為皇帝認為“病”的難題也能去嘗試精研的證據,睿王也被喊了過來,帶著顯微鏡。
諸位重臣這才知道今天白天不算見過世面。
嚴嵩是知道的,兒子對他說了。
可大家畢竟都沒親自看看“新世界”。
水里的微生物映入眼眸,皇帝賜宴吃得都不安心了。
顯微鏡,蒸汽機,兩大打破認知的東西活生生地出現在重臣們眼前,世界似乎都變得陌生起來,因此有些茫然。
于是茫然中,鎮定自若、自信非常的皇帝,就顯得更像個可靠的領路人。
可就是這個領路人,似乎把“天下大同”這四個字上籠罩著的迷霧真的揮散了一些。
十六歲的熱血少年張居正只因這幾個字被說出來就會熱血沸騰,這些飽經世道滄桑的老人家卻不會那么容易被打動。
除非真的看見了一絲可能。
不依靠風帆、以蒸汽機驅動的、尺寸遠大于如今海船的巨大鐵舟,源源不斷從海外運回廉價的貨物。
可以不停歇、冶煉千倍萬倍于如今產量鋼鐵的工廠。
在那滾滾濃煙中,卻望得見金燦燦的財富。
而后,還會有更多的東西。
這就是皇帝讓他們重視物理大道的原因。
皇帝說:生產力高于一切,而物理大道和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