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帝第一次明確就某件事的功勞可以封異姓王做出明確的表態。
嚴嵩只能滿眼呆滯地看著皇帝。
封王之功,九死一生!陛下,您始終壓著我進國務殿的速度也就罷了,真要讓嚴家絕后?
朱厚熜也再次堵住了嚴嵩的嘴:“為了這樁大計,今年改選,惟中也該入國務殿,領禮交部事了。”
“……陛下恩重,臣……臣萬死懇請陛下收回此言!臣父子二人,豈敢有那等妄念?”
嚴嵩離席跪拜,聲音哽咽,百感交集。
這是爺賣兒命換高官顯位嗎?
而這位,太扎眼了。嚴家何德何能,可以貪圖這樣的功勞?其他新舊勛臣怎么想?
嚴世蕃卻只是大恩叩首:“陛下信臣,臣舍了此身,必為陛下盡忠,成此大業!”
“你住口!”嚴嵩呵斥著他,但現在卻只能先說道,“陛下要犬子去做什么差使,犬子自當效死。為人臣者,豈能君父許了恩賞才肯用命?”
不管心里再怎么想,皇帝左手一個封王允諾,右手一個國務大臣的允諾,嚴嵩都只能大義凜然。
“先起來,都先起來。”
朱厚熜唏噓不已。
平心而論,史書上、文藝作品里,這倆家伙貪則貪矣,但要說到“忠”字,那當真是無比忠于皇帝,大明兩京十三省一肩挑。
現在嘛……卻需要用一點點手段,既讓他們繼續保持狀態,又不能讓他們為禍百姓。
朱厚熜笑著看他們,老實說,他也沒安什么好心。
若是嚴世蕃當真能干成這樁大事,他反叛大明的可能會很小,畢竟大明的實力、大明皇帝的能耐他一清二楚。
但既然已經能在那多災多難的地方被封為王了,想必驕奢淫逸、橫征暴斂是一樣都不會少的。
而大明嘛……等他把日本老百姓折騰得苦不堪言了,再換個人施仁政、宣教化、行王道,那就屬于天朝賢君了。
這未嘗不是一種策略。
以嚴世蕃的能耐,如果前期給他支持,想必大有希望真的做成這樁事,而且可能是不大的代價做成這樁事。
于是朱厚熜開始認真對這對父子講:“此事也沒那么兇險,更是一舉數得。朕方才所言,乃是從國計需要出發,而非以高官厚祿說動你們父子做什么。”
說罷,話主要是對嚴嵩講的。
日本戰國時代結束,印象中后來就狂妄地要打朝鮮、打大明,然后被揍了回去。
所以,大明若是只介入日本的事,朝鮮不見得會對大明海商直接介入對馬島、讓朝鮮少了一些來自日本轉口貿易的利益而心里不舒服。
畢竟很可能是會徹底斷絕倭寇對朝鮮的襲擾、日本崛起雄主之后對朝鮮的威脅。
反正他們也說了,現在一年“只有”二十五艘船的對日貿易許可。
這點小利,比得上大明允諾展開的九連城邊市規模的九牛一毛嗎?
反而朝鮮若沒了來自大明、來自日本的外患,只會斗得更加歡騰。
而日本方面,如今謀劃做的,也只是趁對馬島這個日本本土各勢力暫無暇顧及的島嶼上同樣有內亂的機會,過去做生意。
雖然仍有扶持其中一方勢力而被敵對勢力攻擊的風險,可只是區區一個小島,大明海師能調一些將卒去長城海貿公司,分那么一兩百人聽嚴世蕃調遣,他本人也好歹有武舉人的出身,哪里會太危險。
而在那之后,則是以對馬島為據點,先憑做生意在日本本土諸勢力間縱橫捭闔,在這個過程中嘗試控制島上的宗氏,最后再尋得良機在最臨近的大內、尼子、毛利三股勢力的交鋒中擴充勢力到日本西南部。
到了那個時候,大明海師只怕也已經面貌一新。而日本東部的勢力若反撲過來,那就是又對大明商人出手。
那個時候,大明海師循著許家早已老馬識途的海上航路過去,甚至于此前就先一點點地把一些將卒安排過去,難道還不能一鼓作氣蕩平日本?
“陛下神機妙算!此計大為可行!”精神小伙嚴世蕃興奮不已,封王長階仿佛已在面前清晰鋪開,“臣定能辦好此事!”
朱厚熜又對嚴嵩說道:“大明與日本絕貢十年,你領了禮交部事,也可遣使到日本。日本所謂天皇早已不用提,幕府足利氏勢微也已是事實。沒有一統之主,宣交使館雖不能設,但貿易堪合卻可予親善大明之各家。為免有損國格,故不允前來大明,可都到對馬島。”
他笑得很壞:“如何依日本形勢而變讓其爭戰不休,這也是一個功課了。各家之間仇恨越結越深,大明要真正行動時無法倉促而心無芥蒂地聯合在一起,便是惟中伱能幫世蕃的地方。功成之后,更需如黔國公鎮守西南一般,讓那日本從此臣服于中華,再無為患可能。”
嚴嵩總算心里好受了不少,但還是堅持道:“犬子為陛下效死,乃是忠義所在。縱有微薄功績,斷不能厚賞!臣若領禮交部事,犬子他日若因功封賞太過,則朝野嘩然,日本豈非有了臣嚴家割據之憂?日本區區小國,又豈能為患大明,何須重臣世代鎮守?陛下高瞻遠矚,縱有這千秋大略,也不能是犬子!”
朱厚熜沉默片刻。
如今的日本當然不能,但他心里,始終無法放下一些東西。
剛好碰到日本所謂戰國時代,征發不休、生靈涂炭,亂世之中若有了巨大變故,一切的走向都會不同。
從民族認同到治理體系,徹徹底底地同化之,才有可能免除將來的禍患。
不論如何,朱厚熜對于那個方向的決定都是不會動搖的。
當然,他也沒想過真的將那里單獨交給某個功臣。
“惟中無需多言,現在說那些事也言之過早。”朱厚熜再度笑了笑,“此事也不急著開始。嚴世蕃,先跟著禮交部那邊的通譯好好學一學日本那邊的倭語。這段時間里,生兩個孩子。既籌劃周全,也免萬一之憂。”
嚴嵩聽皇帝這么說,只能苦笑一下。
還說不那么兇險?這都先留后再說了。
不過既然已經避無可避,兒子也被將來的功勛沖昏了頭,倒是當真要抓緊時間讓他成親了。
豈料嚴世蕃嘿嘿笑了笑:“陛下幫臣勸勸父親,其實臣……外頭養了一個,壞了六七個月了,一直不知道怎么跟父親交待,萬幸……”
嚴嵩面紅耳赤怒不可遏:“你這逆子……”
朱厚熜只得驚嘆:嚴世蕃,不愧是你。
“……那交趾女子實在對兒子的胃口,只是出身實在卑賤,所以兒子才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你這不是已經忘了為父的教誨嗎?陛下,家門不幸……”嚴嵩的眼淚終于彪出來了。
老實說,這也有嚴嵩的問題。
或者說,他覺得這里面還包含了皇帝的問題。
孩子才幾歲時,陛下就對兒子另眼相看。但派去交趾回來后,卻又并沒有立刻讓嚴嵩覺得陛下對兒子有一個清晰的安排。
他已經快六十了,他若是過世,兒子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妻家。嚴嵩其實留心著,希望看到皇帝對兒子另有重用的信號之后,再去提一門合適的親事。
誰料就這么一耽擱,這小子血氣方剛,竟然已經做出了敗壞門風的事情!
“……既然木已成舟,那不如就盡快找門親事。孩子年紀小,先悄悄生下來,過上兩三年偽稱只有一兩歲,再認祖歸宗吧。”朱厚熜,“惟中,若是好門第心里有芥蒂,朕再給你一個恩典。等你那嫡孫長到六歲,也入御學。”
“……臣……臣謝陛下隆恩!”嚴嵩抹著眼淚,現在情緒激蕩,皇帝這個恩典確實很大。
女兒還沒嫁過去,外室的孩子都快生下來了,有幾個好人家愿意?
可既然是嚴家的后代,將來自然是要認祖歸宗的。與其先騙一門好親事,不如先私下里講清楚。有了這個恩典,皇帝對嚴家的看重之意,多少能加一些分。
要知道,御學那可都是皇子、宗室、勛戚之后才能去的,而且皇帝也是御學的老師。
這意味著,嚴家的第三代將來首先就有一個天子門生的身份,而且和皇家、宗室、勛戚的下一代關系不會差。
他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準備回去再收拾他。
這小子剛才那么主動地表示愿意去做這樣危險的事,除了貪功,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朱厚熜幫著嚴世蕃解決了這場鬧劇一般的問題,也不由得好奇他這是怎么了。
以嚴世蕃的腦袋瓜子,他不應該不理解還沒大婚就先搞出外室和私生子是多么嚴重的問題。明知如此,還苦心瞞了好幾個月,他那個交趾外室讓他這么著迷?
恐怕還是另有原因的。不論如何,他嚴世蕃的尊榮,心中只怕總是隱隱有些自卑的成分在。但是在交趾,他扮演的角色可是連莫登庸也不得不屈辱低頭的。那邊來的女子,大概是對他有“心悅臣服”的溫柔,這才讓嚴世蕃有雙重的極大滿足?
那他去了日本只怕也會很開心。
自這一天后,大明對日本的戰略也正式開始謀劃。
而大明再次進入大換屆的年份,參策中尤其是國務大臣中有希望空出來的缺,自然提早很久就開始了暗中的角逐。
其中既要有其他朝臣的推選支持、進入初步的名單,更要有皇帝的支持,最后被點選。
張孚敬的地位早已得到允諾,嚴嵩的可能性也在隨后的一些試探中得到了皇帝委婉的答復,楊慎、劉天和都能再進一步、位列國務殿。
這樣的背景下,嚴嵩有更大的可能性、又是奉旨為兒子準備婚事,他最終還是很快和禮交部的一位右侍郎結成了親家。
隱隱的格局里,皇帝似乎已經在促成組建一張將來日本的權力網。
文臣、武將,都不缺乏。
這意味著,皇帝對日本的規劃,不是納為實土,也不是想南洋那樣只設一個都護府牟利,而是要真正在那邊推行大明文教。
這也好理解,畢竟相隔實在太遠。
既然要達到這種目的,那么日本的將來在大明皇帝眼里只怕僅有一種選擇了:以大明代之,正式冊立新主。
那是真正的一國之主!
包括嚴嵩在內,沒有一個人認為那是可以染指的。
所以,會是哪位皇子?
宗室制度本就已經再改,藩王居于京。
但不久之后,又將有新的做法,藩王可封于域外之地,有實土,有兵有民?
皇長子越王已經十三歲,這一天,只怕不會太遠了。
所以,怪不得皇帝并不那么敏感于東宮開府建衙。
因為將來,不管是哪位皇子,都有可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因為是留在大明,還是隨著某些皇子去域外立足,文臣武將們的選擇更多了。
或者說,幾乎都可以看皇帝點選那些人。
一旦被選中,那么去了之后,既仍舊是大明臣子,在那自成一統的域外新國,也必定是就藩皇子們倚重的文武重臣,在那里位高權重。
甚至同樣只是家中后輩、分支前去輔佐,一舉兩得。
嘉靖十三年,大明皇帝陛下對于未來大明的想法終于顯露更多。
內部,新法諸策基本已經全面鋪開,后面只是繼續推行好、見到實效。軍改之后,恐怕就真是國富兵強的局面了。
外部,俺答遠遁漠北,經略西面意圖再起。
南洋設了都護府,葡萄牙萬里來降,海貿之利成為大明君臣新的期待。
外滇暫止兵戈,但緬族、孟族、撣族的矛盾仍然在。
交趾南北黎、莫兩朝并立,宣交使館仍舊依托海貿行在挑動紛爭,夏言很清楚皇帝的最終目的是那里成為實土。
遼東三個邊市,朵顏三部、女真都在大明要開發東北的戰略中有新的用處和引導。
而朝鮮,大明在等著他們王儲之爭的白熱化。
日本,又開始了謀劃。
這一些,是身居高位的重臣們開始為自己、為家族子嗣謀劃未來的依據。
但對年輕一代來說,他們還只是準備著踏入自己人生的新階段。
明年二月,又是會試。
已經成為江寧省一部分的徽州,二十二歲的胡宗憲準備啟程。
因為鄉試年年考,所以他中舉人的時間更提早了一些,這是新法給新一代士子帶來的最大利好。
他對自己的把握不是很大,所以準備提前去京城,多請教一些人。
但四川的趙貞吉卻很有把握。
因為雖然七年前他就名列四川鄉試第四,但在楊廷和致仕回鄉后他去拜謁時,楊廷和給了他很高的評價,也對他有了新的建議。
“將為社稷器,吾兒慎弗逮也。”
有楊廷和的評價,有聽從楊廷和繼續研習新學的六年沉淀,趙貞吉仍舊在四川潛心苦讀,并不急著進京。
他的祖上做過南宋丞相,他的志向和目標,同樣是如今出現的總理國務大臣。
厚積薄發,趙貞吉相信楊廷和的判斷:新法初期朝廷缺乏深刻理解新法和新學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一飛沖天的機會越來越少。如今朝堂上的格局,也帶來了新的年資秩序。嘉靖八年的那一批,和唐順之他們相隔太近了……
所以隔了兩界,嘉靖十四年,會是最適合趙貞吉進入皇帝視野的一年。
他要以更強的姿態進入皇帝的視野!
此時,早已進入皇帝視野的海瑞在京城已經不知被拋過來多少橄欖枝,但他謹聽著皇帝的教誨,安心學習。
他感受得到皇帝對他的期待,君父恩重如此,海瑞很擔心自己有負圣望。
天資有限,就要努力,更要守心。
在廣西梧州,廣西總兵官的家里,戚景通匆匆回家,身上還穿著甲。
“父親!”與原先不同,戚繼光已經九歲了。
“你祖母安好?”
“回父親的話,祖母身子很好,就是常常惦記老家。”
戚景通點了點頭。
從張孚敬到山東開始,戚景通就有了不一樣的官途。
他自知天資并不算好,故雖然命途更改,有了一子之后仍舊命名為繼光。
昔年,戚家是因祖上戚祥得太祖之恩,才有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的光榮。皇帝昔年南巡時特地問起過戚景通,這件事張孚敬對他說過。
而后來調任廣西總兵官,成了一方重將,此前去京城參加那軍改會議時,皇帝私下里還問了問他兒子的近況。
廣西事務繁多,交趾獻回了三府之地,藤峽盜亂的隱患仍在,戚景通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對于皇帝的關心,他也只認為那是皇帝對他釋放的客套善意罷了。
但是對于兒子的培養,他確實不曾松懈。
結果現在,京里傳來的御信讓他不得不親自趕回來。
“你準備準備,隨督臺入京。”
戚繼光有些懵懂:“入京?為什么?”
戚景通心里激動,但仍舊表現得嚴厲:“此乃陛下旨意!入京之后,到新建侯身邊照料,入錦衣衛學讀書!”
“……新建侯?”
“陛下殊恩,你萬萬要用心!”
戚景通不明白是為什么,但是名為照料年邁的王守仁,但跟在身邊言傳身教,這又如何不是王守仁在兵法和學問上關門弟子的意思?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是唐順之!
隱隱有一種擔心戚景通不夠能耐把兒子教好的感覺。
皇帝居然為了此事專門通過御信降下旨意來,戚景通立馬從交趾邊境的三府趕了回來。
一是要送送廣西總督去京城參加大國策會議,二就是為了這件事。
還只有九歲的戚繼光自然是更不理解,但他只能開始先收拾行囊。
而紫禁城里,朱厚熜正在講課,面前除了太子朱載墌和越王朱載垺,還有睿王朱載堚,肅王的庶幼孫朱弼楝,靈璧侯的孫子湯世隆,更多了一個太子伴讀張居正。
他看著這些年少的面孔,心思卻分了一些在十年后。
那時候,他們就都成人了,朝堂也會不一樣了。
在朱厚熜專注內政和技術進步,繼續打牢基礎的這段時間里,對外更多的是外交、經濟和文化手段。
那時候的大明會很不一樣,但一定也有新的問題。
比如說……圍繞皇子們的朝爭,新制確定后的僵化和貪腐……
“今日講必然與偶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