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專業人士,大概并不知道朱元璋在他平定天下的一生里,時時都注重交通事業。
在還沒有統一全國之前,他所占據的地盤內就在修復道路、設置驛站。等到正式建立大明后,更是打到哪、修到哪。
洪武二年,常遇春攻克開平,置八驛,東四驛接大寧,西四驛接獨石。洪武十五年傅友德、藍玉、沐英平定云南,即“令東川、烏撒、芒部諸部置郵傳通云南,開筑道路,各廣十丈,凡六十里置一驛”。
“如今陛下整修天下直道、馳道、驛路,若能功成,邊陲之敵更易治理,此誠萬世之基。”
真定府外的驛站之中,高拱拘謹地拍了拍龍屁。
朱厚熜瞧了瞧他:“你倒是對這些熟得很。”
“……臣此前往云南游學之時,為免厄于歧路,多看了些商旅雜志。”高拱繼續說著他對大明水陸路線的了解,因為皇帝看起來像是考較他。
雖說是路途中閑聊起來,但身為皇帝,他豈會不知道大明的諸多交通要道?
今科會試殿試后,高拱果然如愿中了進士,還名列一甲。他的命運也拐了彎,被點入御書房,這下更是讓許多朝臣知道皇帝對他頗有期待。
若按照新規,新科進士們最好的升遷路徑已經變成了先授職七品的六科委給事中,建言獻策之余接收龐大的信息量提高自己對官場和民政的了解。而后外放,差一點的混個從六品縣令,好一點的混個正六品知縣。
隨后,再轉任都察院,這樣的話科道和基層主政經驗都有了,就能看機緣,好一點的搏一搏正四品的知府,差一點的就去一府從二號、三號做起,又或者先經過八部的郎中、總司跳一跳。
在第一次授職里,比先做六科委給事中這種能時常寫寫策疏表現一下自己、又能在京城結交同僚更好的位置,自然就是御書房伴讀了。
高拱先被點入御書房,這一次更是直接伴駕,他已經是個閃耀的“超新星”。京城不少達官貴人還沒來得及招他為婿,皇帝就把他帶離了京城。
此刻,高拱就能在朱厚熜近前表現自己、也發表自己的看法了。
“北京出發的這八條主要驛路,直通濟南及太原的兩條最短。另外六條,如今按新規制要修的直道,過了保定、真定,后面便是順德府。河南境內過了彰德、衛輝、開封、汝寧,便至武昌、岳州,聽聞先只是修到長沙。聽說,三年里已經花了一千六百余萬兩銀子。”
“你以為值不值得?”朱厚熜隨口問了一句。
“臣隨陛下出京到真定,一路坦途。護駕大軍行軍之速,往來驛傳之快,比臣讀那《水陸路程便覽》中所載還要快上四成,那便是節省了近半的時間。此利在千秋之舉,不能只看眼下花了多少銀子。如今云南也開了邊市,除了北患后,往北的道路、驛站也需要整修好。臣知道靖寧伯雖然常常愁苦,卻也未見力不從心,想來該是修得起的,這都是新法之功。”
聽他說起常常愁眉苦臉的楊慎,朱厚熜笑了笑。
“先歇著吧。明日再往西,那就是舊驛路了,不像這樣平坦。”
北京去太原的主干驛路,是從真定府這里再往西。
朱厚熜選擇從這條路過去而不是繞宣大過去,也存了看看大明新修的這一條“高速”的心思。
北京到廣東、廣西、云南的路程太遠了,提高交通效率,加強治理能力,將來這一條完全體的“京廣線”,是大明能夠聚集力量的核心。大明不能只有一條運河的水運命脈,南北的陸路也必須以更強的轉運能力打通,以便讓華中、華南、西南也更加快捷而直觀地感受到北京的存在。
雖然第一期只修到長沙便需八年、耗費四千余萬兩,但它自然將是值得的。
高拱并不傻,皇帝和國策會議都定過了的、已經在施行的措施,他只用回答修的必要,同時稱贊一下皇帝和重臣們治國有方。連一年五百萬兩這個級別的花費都能搞定,并且是在這幾年還有西南、塞北戰事的情況下搞定,可見新法富國是已經有成效了的。
告退之后,高拱還沒有睡意,于是便又去找同樣隨行的楊博請教。
他既是御書房的前輩伴讀,也是高拱在云南結識的好友。從昆明做了一年多知縣,把皇帝交待他的幾個學校設立好了,楊博就陪同越王回京。現在他的官品并沒有變化,但掛職通政使司,這一趟要負責朝廷那邊不斷送到這邊來的奏疏。
通政使司和御書房,那已經正好是需要對接工作的關系。
楊博房中,還有一個鄭曉,昔年與唐順之一起考中了制科的人。他在軍務會議,又負責聯絡軍務會議那邊收到的、要報到皇帝這邊來的軍情。
御駕出行,年輕人里以這三人以及負責護衛的陸炳為主,壯年則還有幾個八部里的右侍郎,而為首的則是已經位列國務殿、領禮交部事的國務大臣張璧。
張璧也算是老資歷了,在御書房做過首席,是皇帝的老鄉,去遼東任過總督。如今領禮交部事,御駕親征帶上他,可見皇帝這一次的意志很堅決,必定是要有什么禮儀上的大事得做的。
御駕如今才堪堪抵達真定府,還沒出河北省,但御駕畢竟已經離京。
太原那邊,太原鎮總兵官朱麒和山西總督都在大張旗鼓地做著準備。御駕將在太原停留至少三月,他們焉能不上心?
最主要的是,消息要傳到河套那邊去。
如今私市雖然被禁絕,那只說明邊將不敢再這樣搞。但是民間,鋌而走險的商人甚至細作永遠不會絕,大明邊鎮的一些表面動靜,他們還是能探知的。
皇帝要到太原,三邊的哨騎出動,一些衛所的邊軍在調動,這些信息匯總到袞必里克那里,只激得他又驚又惱。
上一次親征的大明天子讓博迪把命留在了宣府,這一次,他到太原,那是什么意思?
太原,西邊是甘肅、寧夏、延綏三邊,東北面是大同、宣府,是居中的位置。
可是河套東邊的消息也已經傳過來了一些,土默特和永謝布的地盤,都出現了明軍。
俺答那家伙跑了,袞必里克自然不會放過在整個河套平原東部的豐州灘,他剛剛消化了一大片牧場,卻也暫時忌憚著仍舊駐守在土城一帶的明軍,沒有去更東面。
知道俺答要鋌而走險去察哈爾那邊做什么了,袞必里克本來已經打算好了,等到馬兒吃肥,就通過陰山的兩個隘口從陰山北面繞過去,準備做那漁翁。
但看來,大明是要瞅準時機,先驅逐他了。
“濟農!不能坐等他們打垮了永謝布。現在,他們明明是在那邊打仗,漢人皇帝到這里來,一定只是虛張聲勢拖延時間。等他們打垮了永謝布,大軍再往西包回來,永謝布可就不能幫咱們牽制明軍了。萬一他們堵住了東北面的口子,甘肅和寧夏的大軍又堵住了西面的口子,我們除了死戰,就只能往北走。”
“陰山北面都是戈壁灘,濟農,那里不好過冬啊!”
袞必里克猶豫不定。
他是右翼濟農,永謝布現在也屬于右翼。于情于理,哪怕為了鄂爾多斯部的安危,他現在也應該去救援。
“漢人的皇帝到太原,又先清掃永謝布,萬一便是調虎離山呢?他們故意只守土城,連涼城都沒有拿下,怎么看都像是要引我們先分兵去救援。況且你們忘了?漢人若要攻來,豈會等到快入冬時?”
袞必里克說出了自己的考慮,他搖了搖頭:“俺答走了,豐州灘才是必須要拿下來、守住的地方。是俺答放棄了那里,讓永謝布與我之間被卡了一個釘子。要怪,就怪俺答那小子突然發了瘋!現在漢人的皇帝要到太原,若被他們攻下了這里,右翼的牧場才都要沒。人還在,牧場就能奪回來!豐州灘不小,我們鄂爾多斯部的牛羊馬匹也吃不完上面的草。”
“派人去永謝布,告訴他們剛好往西遷來,合兵一處!先奪回土城,把漢人趕回到城墻以內,他們自己的牧場也能拿回來。”
袞必里克打著屬于他的算盤,拋棄了自己駐牧地的永謝布,到了這邊之后從此就只能寄人籬下,徹底成為他鄂爾多斯部的一部分。
草原上的局勢已經在發生改變,不管俺答和左翼的戰斗會有什么結果,他都必須要有更強大的力量。
而河套,實在是易守難攻的地方,不能丟掉!
喀喇沁部突然沒了的消息還沒傳來,永謝布萬戶以下諸部卻更早得知消息。
睡夢之中就突然被明軍從中心爆破的喀喇沁部族人,那天夜里也最終逃出來了近四千。他們有的去找到逐水草放牧的本族人,成為了一支小一些的力量。有的則去了其他部族,希望抱團取暖。
但是他們也帶去了恐慌。
一支強悍得不像話的大明軍隊,成為了他們的噩夢。個個身手非凡,自稱是親手用箭矢滅殺博迪的勇士宛如魔神,神不知鬼不覺就能來到本身就加強警戒的喀喇沁部營帳旁邊,如果他們繼續往北呢?
草原廣袤,不同的人在做著不同的選擇。
嚴春生在喀喇沁部的地盤繼續呆著,等待朵顏部的人過來。
這段時間,他已經換上了草原人的裝束,他麾下的將卒也如是。
喀喇沁部存活下來的婦孺,除了這段時間里幫他們恢復一點防御準備,還幫他們準備著轉場。
草原部族一向逐水草而居。雖然有了駐牧地,但仍舊要讓不同區域的草場休養生息。他們的遷徙,有“春洼、夏崗、秋平、冬陽”的說法,這種遷徙就叫轉場。
所謂春洼,就是春天要選擇地勢低的地方,避開風沙,且牧場融雪早,或有地表、地下水源,地勢低的地方往往水源足,牧草返青早。
夏崗,就是夏天要選擇在山崗上安營,山崗上有風,比較涼爽,牧草生長旺盛,蚊蠅少,而且下雨也不用擔心。
秋平,則是秋天要選擇在平地扎蒙古包,平地氣候適宜,山腰、山麓、河流兩岸的平地牧草更為豐茂。
而冬陽則表示,冬天要選擇向陽的地方扎蒙古包,便于采暖,氣溫較高,有利于牲畜過冬。
為了遷徙,要準備好車輛,要拆卸蒙古包,要備好牛羊馬匹。
等朵顏部的人到了之后,特戰營就要偽裝成一個正因戰事而遷徙的小部族。
他們是被他們自己“嚇跑”的。
來到這里的朵顏部頭目,正是打哈。
如今他的侄子是朵顏部的頭領,他卻被派來完成這一項危險的任務。
喀喇沁部的這一片草場,歸了分給打哈的這幾家,但打哈無法安享這一切。
見到嚴春生時,他已經有些愕然,因為要不是知道嚴春生何許人也,他還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草原部族。
嚴春生卻還不太滿意:“伱們對草原部族更熟,再瞧瞧,我的弟兄們扮得怎么樣?另外,你這個長者,草原上認識你的人也不少吧?要換換模樣。”
“……嚴將軍放心,我會再仔細叮囑的。我們朵顏部一直跟永謝布諸部打交道,有幾個小部族,我們很熟。扮做他們的話,名字、年紀、部族的故事,我已經把這些長者都準備好了。若遇到其他部族,自有我們出面,嚴將軍麾下便都是部族的勇士,我們再給你們都取些名字。另外就是口音……”
“不急,這還早著呢,一路上也多的是時間。若是回頭出了岔子,打起來或者滅了就是。即便只用弓箭,也不怕。反正草原上現在不太平,那么多部族遷徙,爭草場打起來再尋常不過。”
“……將軍說的是。”
在打哈幫著嚴春生偽裝成草原部族向西遷徙的時刻,特戰營的戰報也已經傳回宣大,再繼續往太原、京城的方向傳去。
朱厚熜還在路上走,唐順之得到了最新的戰報。
“傳令甘肅鎮,照之前部署,過大通山,設一個寨。寧夏鎮,出賀蘭山,設一個寨。延綏鎮,橫山至神木,出邊墻五里!套虜要不要守黃河以南,先看看動靜!”
黃河,是厄爾多斯部靠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
整個河套,有西套、后套、前套之分。西套,便是寧夏鎮所在,如今實則還在大明手上。前套,便是俺答已經放棄的豐州灘一帶。如今,大明插手了一小部分,袞必里克則掌握著后套全部及前套大部。
而大明這一次所談論的復套,是要收復完整的河套,從此北面以陰山為屏障。
現在皇帝還沒到太原,但西三邊先有了進攻的跡象。
壓力之下,袞必里克是準備先收縮回河套的核心區,還是對黃河南面也全力防守?
青海那邊大通山南面也出現了明軍,袞必里克管不管?
唐順之要看的是袞必里克的反應,從這個反應,他也能知道袞必里克有多少注意力放在南面。
這樣的話,已經完成第一步的嚴春生,他后面的計劃也能順利一點。
人不過千的特戰營要千里轉進,去陰山斷鄂爾多斯部后路,他們需要時間“遷徙”。
以宣大邊區總兵官身份指揮著大軍的李全禮知道了嚴春生新的功勞,只是發狠地紅了眼。
“入秋之前,本侯要重回開平!”
只有他和唐順之這樣級別的人知道,這一次御駕親征的主力方向,并不是河套,而是汗庭,是察哈爾!
復套,只是順帶應該有的戰略戰果。
趁他病要他命,大明這次就是要畢其功于一役,讓北虜從此真的不能翻身,不給俺答任何機會。
陛下隨后若要到開平來過冬,他怎能不保證這里的安全?
他也怎么能只讓嚴春生專美于前?
落汗溝一戰,和嚴春生一同揚名天下的,還有已故的赤城候李瑾啊!
這個時候,俺答也終于帶著闔族老小,遷徙到了察哈爾部草場的西南部。
“兀良哈那邊該準備好了吧?”
他問了一句,望向東北面。
昔日,他助博迪征討兀良哈,他是兀良哈的敵人。
但今天,他有了另一條路要走,兀良哈也可以是朋友。
“大汗放心,他們無法舍棄大汗給他們的承諾。”
俺答點了點頭,一整個春天,在做出最后的決定之前,他都在積極聯絡這些事。
或者說,有了把握,他才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傳令下去,就在這里下盤。”俺答平靜地說道,“休整三日,隨后大軍出征!”
當初被他救下的察哈爾大將,縱然回復說汗庭給的也不少,但他們麾下的哨騎已經見到他的大纛和部族,而東北的方向依舊平靜,說明他們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們是真正經歷了當年那一戰的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草原如今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大汗。
只有追隨俺答,才會有未來。
打來孫那個小子和那幾個老邁而愚蠢的長者,他們不配!
俺答放棄了豐州灘,也放棄了逐漸積累威望和名聲的王道。
但現在他發現,沒了那些包袱,真舒服啊。做梟雄,竟是這般爽快!
或者說,草原上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利益之前,巨大的威脅之前,有識之士更渴求能帶領他們守住利益、擴大利益的梟雄。
收回了目光,他又問道:“我那哥哥,就縮在了那邊?”
“東南面的哨騎遇到了逃竄的喀喇沁部,永謝布那邊現在是地獄。”
俺答沉默了片刻,穩步往自己的營帳走:“漢人皇帝眼里只有我,那就讓他來吧。”
馬芳也在這龐大的土默特諸部的大部隊里,命令已經傳來,他也在積極地做著準備。
這回沒關系,這回是殺韃子。
他還不太懂那些大的得失,他知道俺答如果贏了,對俺答來說肯定是更好的。
但他更知道,多死一些韃子,對大明來說同樣是更好的。
再說了,萬一他在這一仗里立下很多功勞,能夠更得俺答信任呢?
夏日里的草原上,不同的人做著不同的選擇。
他們這些選擇,共同決定了草原的未來。
袞必里克倒是做出了一個有血勇的選擇:“當我可欺嗎?把漢人趕回去,送他們的皇帝一份見面禮!”
過節奔波,欠的兩更后面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