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并不知道楊慎正準備帶著新的意見回京,他正看著朱載垺從云南呈回來的謝表。
每隔半月,這兒子是會寫信送回來的。
現在,他那小腦袋瓜也不知道明不明白什么。
他明不明白,朱厚熜不確定,但楊博不傻,呈奏來說不會有誤越王殿下學業,已延請一位河南嘉靖七年鄉試禮經魁首在他公務繁忙時教越王殿下明禮。
所以很意外,他發現了高拱的蹤跡。
其父高尚賢,現任云南布政使司右參政。
楊博這是說,既讓越王殿下明禮,也積極為他籌備將來輔佐教化西南之人——要不然,何須用一個還沒中進士的人來教什么禮經?治禮經的人難道少了?
只不過,楊博恐怕也小看了高拱……
看完了朱載垺的謝表和楊博的密奏,朱厚熜這才仔細看著伍文定、沐紹勛、朱鳳等人呈上來的東西。
不得不說,有了他們這大半年在云南投入了更多注意力到外滇,朱厚熜對那邊的情形也了解得更具體了。
以前出于種種考慮,他們不曾上奏的內容也呈了上來,包括前年驛站被焚、土官千戶曹義被害一事,包括這一次高尚賢去堪明情況知道的最新消息,還有傳令兵卒被劫殺、死了兩人的事。
此刻,云南那邊,那孟養、木邦、孟密三司和莽卜信、莽瑞體兩方大概正遣使到昆明。
他們的視角里,大明是要彰顯一下上國威嚴、調停此事的。
但云南那邊著急等著朱厚熜和軍務會議對此事做出戰術上的決斷:什么時候出兵?打誰?
打是肯定要打一頓的。不打,靠嘴彰顯威嚴?
何況朝廷對西南有更長遠的方略。
但怎么打?
正統年間,兵部尚書王驥總督軍務,三征麓川。第一次,號稱十五萬大軍。第二次,也有五萬。第三次,又是十五萬。前后八年,這才拆解了麓川王朝,打得孟養一部被勒令從此不得越過金沙江。
此時此刻,大明自然不是要再來這么一次“滅國之戰”。
“傳旨武英殿,明日軍務會議商議如何平外滇三宣六尉之爭。”
朱厚熜和前后兩任軍務會議總參謀對于西南已經有大體的戰略,但現在戰術上的決斷要因具體情況而定。
武英殿里,朱厚熜坐御座,夏言、王憲等人也都在。
首先是江汝璧作為御書房首席,在向所有人做著消息匯總的簡報。
“其一,原緬甸宣尉使莽紀歲之子莽瑞體,現年十五,已有過人之勇,受緬人頭目擁戴立了東吁朝。眼下力量最為弱小,然不容小覷。云南總督伍文定及黔國公奏來,莽瑞體見大明傳令喜極而泣,殷切陳情,盼大明助其復緬甸。此后請封、納貢、朝貢,必盡藩國之義。”
“其二,云南布政使司右參政高尚賢奉命前往緬甸堪明實情,雖未有明證,卻疑那請封緬甸宣尉使之莽卜信,實為孟養宣尉使思倫之子。”
“其三,騰沖衛指揮曲志南遣人傳令莽瑞體,于東吁境內遭劫殺……”
一件件情況被匯總著讓所有人先明白當前情形,眾人對于云南以南也形成了比較清晰的一幅圖景。
首先是昔年麓川王朝被拆分的后裔們,這次一起動手,殺了緬甸宣尉司的正主阿瓦王,瓜分其地。新勝之軍,士氣高漲,占了緬北肥沃之地。
其次是莽瑞體南逃洞吾,卻在緬人部族頭目的支持下創立了東吁朝,正力圖復仇。
再次是東吁更往南的緬南勃固王朝,暫時沒介入紛爭。東吁北有孟養、木邦、孟密三司和已被占據的緬甸宣尉司大部,西有山脈中的阿拉干王朝,南有勃固王朝,東面則是八百大甸、車里、老撾等。
最后:孟養、木邦、孟密三司對大明很不客氣,前面焚毀驛站燒死了一個土官千戶和一些兵卒,這回又劫殺曲志南的部下。
江汝璧一直介紹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才停下來。
朱厚熜這才說道:“朕先闡明要旨。三宣六尉,雖多是窮惡之地,然物產豐饒。那緬中緬南、交趾占城、暹羅更是良田千里。經略西南,為的是財貨。那里部族林里,想要教化為王土,沒有百年做不到。此戰也不能曠日持久,朕要的是給三宣六尉定下新規矩,其后設宣交使、開市通商,收買其糧貨,教化其人心。”
頓了一下之后,他又補充:“務必師出有名,以正義之師讓三宣六尉大小頭目知道朕非有意掃滅外滇,而是要助他們止干戈、共富貴。這一仗的聲威,打到車里、老撾,使交趾也驚懼,才是成功的。”
他說完了這些,武英殿內都陷入思考。
其實從之前的信息通報和皇帝的這番話,大家也都明白了要打誰。
再結合交趾的局勢,朝廷是要先出手,讓外滇重新記起此時大明的力量,后面又要有宣撫手段。
夏言思索沒多久就說道:“車里南接八百大甸,西、北兩面都鄰木邦,東南通老撾。外滇諸司,以木邦居中,車里最為親善。臣以為,此戰當借車里、八百大甸之力,西路逐孟養重歸金沙江以西,東路逐木邦至阿瓦河以南,中路除孟密設府。此后,孟密、臨安兩府各設邊市,交通緬地、八百大甸、老撾交趾。”
他已經對西南做了更多功課,王憲的主要精力還是在北境,所以王憲沒有質疑這個。
王憲只是擔憂道:“如今云南可戰之兵,即便內滇諸土司愿出力,再加上四川及其余諸地援戰之兵,總兵力也不過兩萬。外滇久未用兵,地勢不明,此戰則要力敵孟養、木邦、孟密三司新勝之兵。那莽瑞體兵力如何?”
夏言冷笑著說:“既想復國復土,他便要全力以赴。王師大軍掃滅孟密之后,駐軍孟密設府牽制木邦、孟養兩部便足夠了。既然膽敢害了大明命官、劫殺我將卒,更是篡朝之人、麓川余孽,此戰只打這三司!八百大甸、車里若想瓜分木邦一二,也看他們的本事。”
北境進入了僵持狀態,夏言以并不算雄厚的資歷和威望上任軍務總參謀,他也打定了主意先用經略西南的功勞來證明自己。
為什么要除掉孟密?不僅僅是因為孟密在三司當中地盤最小,更因為孟密有個很重要的地方:寶井。
那里是西南最大的一個玉石產區。
早年間西南諸土司有紛爭,孟密的實力雖然弱小,但富裕啊,總是能通過賄賂大明來彈壓住西邊的孟養、東邊的木邦。
現在,也許是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很少再將目光側重于西南了,新朝此前也都是在梳理內部、應對北患,麓川王朝的后裔們這才蠢蠢欲動,不僅違背昔年三征麓川后的約定攻打了緬甸,還敢于焚殺、劫殺大明使者。
不管孟密是不是為首的,它的地盤打下來之后最好守住又最富,自然就是它了。
有人開口道:“除了孟密……豈非有違陛下非有意掃滅外滇諸司之宗旨?”
夏言不以為然:“孟密本就不存在!成華年間,他們叛出木邦,這才有了孟密。三司之中,也唯獨孟密只是安府司。如今竟敢如此大膽,參與篡滅正統,正該殺雞儆猴!兵鋒一出,豈能諸事如昨?據其利而惠諸司,外滇只會更感念陛下天恩!”
說罷又對朱厚熜行禮:“臣致信舊南京戶部右侍郎張志淳,問外滇事。張志淳,云南永昌府軍籍,成化二十年二甲第四。正德六年,張志淳致仕后便還居永昌。臣知其素明滇情,故去信請教。張志淳送來其父所著《地理撮要》,又送來其所著《南園漫錄》一卷《緬種貴》。”
一邊說著,他一邊拿出了兩卷書,黃錦趕緊去拿過來送給朱厚熜。
夏言繼續說道:“張進之目擊耳聞,孟密與孟養、木邦實則交惡不斷。此次三司篡滅緬甸,許孟密以阿瓦城北富庶之地,豈是好心?先主攻孟密,孟養、木邦必不傾力往助。以千戶曹義被焚殺于孟密、以劫殺傳令兵卒之流賊實為孟密所遣之名,孟養、木邦必樂見其事。兵威既顯,孟養、木邦知我大明對其兩邦留有余地,才好再立規矩!”
朱厚熜正在翻看著那兩卷書,有些驚奇地問道:“這張志淳,如今致仕在家?成化二十年的進士,如今還在,多大年紀?”
“年已七十四,在云南素有名望。”
七十四了,年紀已經很大,也不好再啟用。從他自己寫的這一卷《緬種貴》和他父親所著的《地理撮要》來看,倒是個很通外滇情勢的書香門第。
朱厚熜緩緩點了點頭,又問道:“既是軍籍,家中有人在云南任職否?”
“有,其長子現任永昌衛副千戶。”
朱厚熜對云南具體的情形了解并不多,他更不知道:原本的楊慎就是被嘉靖趕到這永昌府去了,在那里一直呆到七十二歲老死。
現在聽聞夏言的話,他開口說道:“夏總參既已思慮周詳,方略便大抵如此,再議一下細節吧。首要便是諸方遣使到昆明,伍文定要秉持什么態度,如何坐實三司之罪,再宣而討之。”
夏言既然做了總參,這件事讓他去操心。
朱厚熜其實已經在注意著張志淳隱隱點到的其他弊病。
孟密因為寶井一帶的寶石而興,弘治、正德乃至于嘉靖年間,永昌府這個寶石產地卻有“寶石之禍”,那自然是朝廷對云南寶石的索求。
這一仗怎么打并不是大問題,如何讓云南也興旺起來,使內滇諸土司與漢民徹底融合、使中南半島都傾慕大明才是更長遠的事。
武英殿里的決定再傳到云南時,已經是臘月。
楊博和朱載垺已經回到了昆明,而孟養、木邦、孟密三司及莽卜信、莽瑞體派來的人,也趕到了昆明。
莽瑞體派遣的人沒有走緬北,而是從東北面繞過了木邦,經過八百大甸、老撾、車里進入的內滇。
現在,高尚賢就不用說話了,面見他們派來的使臣的,是伍文定。
這邊自然是在翻各種舊賬,各有各的道理。
伍文定則只是一個基本原則不動搖:大明是宗主,諸司皆受大明冊封。三征麓川后曾定好了規矩,諸土司之間也本有不得侵伐的規矩。另外,既奉大明為宗主,多年該納的貢、差分銀,怎么辦?
至此,其實他們諸司都明白:大明這是要借勢辦事,對外滇其實沒安好心。
但眼下局勢,大明偏向于哪一方,很重要。
莽瑞體的使者自然是說只要重新奪回緬甸,一定稱臣納貢。莽卜信要請封,也表示自當納貢。
反倒孟養、木邦、孟密三司,在伍文定所說的話底下至少有一件事是繞不開的:違背了昔年定好的規矩。
這一天夜里,三司使者找到了高尚賢,表示愿意奉上金銀、寶石,三司可以退還所占據的緬甸土地,只要大明封莽卜信為緬甸宣尉使。而東吁,也是對舊格局的破壞,不應存在。
沐紹勛府上,伍文定則在關心他這里的進展:“那三人怎么說?”
“我在這云南還是有幾分薄望的。”沐紹勛笑著拿出三摞紙,“愿歸附大明,指證思倫、罕烈、思真三人。”
伍文定大喜過望:“好!好!好!明日堂前,我這就有話說了!只是曲指揮那邊,還要黔國公曉以大義。”
“罹難兵卒,自會撫恤。曲指揮非迂腐之人,也明白首惡不是那些將卒。”
“怎么說動他們的?”伍文定問道,“他們的家小不是還在南面嗎?”
沐紹勛淡淡說道:“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只要他們再戴罪立功,我為他們請了土官,難道就不能再有家小?都到這一步了,窮途末路還不知變通嗎?”
伍文定點了點頭:“還要辛苦沐公爺再跑一趟車里了。那八百大甸,可讓莽瑞體的使者回去時傳令。這一回,只叫他們記起大明設這諸司的本意。既為正統,大明便認!”
這也是對交趾那邊阮淦的鼓勵!
大明將尊重每一個藩國、藩族的正統,但前提是臣服和恭順的正統。
第二天,伍文定再出現在他們五方的使者面前時,面沉如水地將那些供詞灑向三司使者:“本督讓你們給出千戶曹義被殺的真兇,高參政親去,思倫、罕烈、思真三人竟遣人劫殺我大明將卒!莽卜信就是思倫之子思洪發,你們這是一而再、再而三欺大明是非難分嗎?那曹義,是陛下賜了金子紅牌的千戶!那莽紀歲,也是大明賜了金字紅牌的宣尉使!”
“……伍大人,這是污蔑啊!”
“是不是污蔑,思倫、罕烈、思真三人心里清楚!證據確鑿,連天朝欽使你們都敢劫殺,還有什么是他們不敢做的?看來是大明久疏管教,他們以為大明軟弱可欺了。本督這就奏明陛下,請陛下降旨發落!回去告訴他們,親自到昆明負荊請罪!否則,就等著大明天兵親自去捉拿他們,祭曹千戶和枉死將卒在天之靈!”
逐走了他們,伍文定才換上笑容,對莽瑞體派來的使者說道:“此前朝廷不曾盡快處置此事,實應三司既出兵,敕令不足以使其退兵還土。如今才知他們膽大至此,果然非大軍征討不能使其畏服。只是三司兵精糧足,王師雖足以教訓一二,大軍一動,糧草也不是小事。伱可回稟莽瑞體,當速做決斷,如何應勢而動。”
“外臣明白,外臣明白……”
伍文定義正言辭地跟他說著大明對正統的支持,同時也表示“如果”圣旨下來,明軍會直突阿瓦城。其后戰線拉長,莽瑞體若想克復緬地,就要拼命了,而且負責明軍隨后在孟密兩側牽制孟養、木邦兵力的糧草。
眼見大明對于莽瑞體的“請求”竟然能給出這樣實打實的出兵支持,這使者當下是忙不迭地答應著。
畢竟這樣一來,“復國”有望。
兩邊的溝通持續了很長的時間,而孟養、木邦、孟密及那“莽卜信”的使者則瘋狂南奔送信。
已經履任昆明縣知縣的楊博則開始做兩件事。
一是與已經來此設立分行的明報行一起,審定刊印一份《明報·云南例刊》。
第二,則是在滇池之畔,仿效英杰殿,開始營建一座云南英杰碑林。
而第一批名列其中要彰顯事跡的,就包括“不畏艱險”出使外滇捐軀的土官曹義。
朱鳳那邊,單獨喊來了寶金局的人:“陛下已經傳諭英國公,云南不可苛待邊民。寶石、銀、銅開采,該給的錢,萬不準克扣。西南大計,這內滇必須越來越心向大明!”
臘月在一天天過去,云南已經在積極動員,而收到大明如此干脆態度的思倫等人則驚怒交加。
至于懼?雖然有一點,但他們畢竟很久不曾真正面對明軍了。
連之前許諾的那么多金銀寶石,大明都不準備要,那自然是準備要更多。
“也好!既然已經做下了,總要算一算昔年麓川朝的帳!這緬地是那么好打下來的嗎?當年他們打不下來,如今更打不下來!”
思真是最怕的:“我孟密首攖其鋒!”
“你怕什么?我們東西兩翼都出兵,必將他們趕回大理!以后,那高黎貢山就是你孟密的天險!”
他們商議著的時候,曲志南所率的騰沖衛重回南崖關。
這邊往西,就是蠻莫和金沙江了。
現在,曲志南就等著最后的軍令到來。
總要等等看,他們是不是真會到昆明“負荊請罪”。
另外,四川等地的新糧也還在路上。
“你說,雨季從什么時候開始?”
他冷冷地看著一人。
這人,正是被俘虜的三人之一,如今有一個被押到了他這里,充當帶路黨戴罪立功。
“……回將軍,一般是三四月間就開始了,直到十月左右。”
“是嗎?有兩三個月,也夠了。”
他只負責之前去過的江頭城,再加上掃平著帶路之人所說的甘高山以東的金沙江谷地。如此一來,從南面威脅著甘高山以西孟養的老巢。
而在騰沖以南的隴川宣撫司、原先的麓川老巢,平湖伯紀維民和靈璧伯湯紹宗則分別屯兵天馬關、漢龍關以內,一個盯著孟密,一個盯著木邦。
還要等一等,等車里的土兵到孟艮,威脅木邦的東面。等那莽瑞體完成“復國之戰”的動員。
“先過年!漢兵土兵,都先好好過個年,吃好喝好,養精蓄銳!”
在云南控制力更強一點的內滇邊陲,轉運行早已陸續轉運了數月的后勤物資支撐得起他們一同大快朵頤一番,感受漢民離不開的春節的歡樂。
這也是文教的一部分。
京城里,楊慎回來了,他對朱厚熜沒什么好臉色,只有不理解。
“要么便不打,要么就打徹底!那外滇雨季泥濘,只要不能速戰速決,便是騎虎難下!糧草轉運,何其之難?窮兵黷武,非明君所為!”
他剛死了爹,朱厚熜不想跟他計較。
“如今以尊正統之意,卻用越王殿下在昆明督勵諸軍,陛下是要教越王殿下什么?”
“楊用修!”朱厚熜忍不了了,“朕知道你在廣州見到了民生多艱,心里以為內政為重!但你的格局能不能大一點?你知道此戰若功成,大明能再添兩個糧倉嗎?這一仗打贏了,交趾那邊就不用費多大力氣了!”
“臣只知道北患未絕,西南則鞭長莫及!那里物產雖豐饒,轉運過來,十耗其九矣!不如于四川、湖廣、陜西、山西把水利辦好,精耕細作!”
“你這么大意見,還在四川把事情安排好?”
“陛下決意,臣又能如何?該辦的,臣會辦好。該說的,臣一樣會說!”
朱厚熜都聽樂了:“行行行,這樣就很好。你勸的朕知道了,兩不耽誤,除夕夜別再鬧不痛快了。”
楊慎板著臉告退了。
勸不勸得動是一回事,勸不勸是另一回事。
朱厚熜也一樣,讓不讓勸是一回事,聽不聽是另一回事。
這小子哪里知道先把基礎打下來,將來在印度洋也掌握一個出海口的重要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