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下,一文一武。
夏言加了太子太保、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冠梁七道,昂首走向養心殿。
做了軍務會議總參謀,此刻他心里想的是:逢此大世,天恩浩蕩,他才四十九歲,還大有可為!頭上的梁冠,還可多一道。以功封公,入廟,英杰殿上站得看,看后世千秋萬代!
“爾宜勤學,將來位至尚書,庶可脫我家軍伍。”
這是幼年時,父親夏鼎督促他的話。此前慣例,官做到尚書,才可脫離軍籍。
尚書是正二品,他現在是正一品。
軍籍什么的,他現在已經無需在意這點小事。他一生想一展才華抱負,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朱厚熜與夏言打交道的次數不算多,因為夏言很早就去了地方。
他知道夏言有才干、有能力,但也知道許多人對夏言的評價。
夏公瑾有兩“直”:耿直、強直。
這家伙,實際上是很強勢的。
看著夏言在自己面前恭敬地跪下陛見,朱厚熜心里嘀咕著:讓他做軍務總參謀而不去管民政,也許他的耿直、強直會更好一點,而不至于被嚴嵩那種心思猶如山路十八彎的家伙玩崩。
“公瑾已見過了應德,又在陜西呆了一年多。先說說看,應德所說先復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掃滅汗庭之策,這戰略有沒有問題?”
讓他起身坐下之后,朱厚熜立刻干脆地問話了。
夏言知道在皇帝面前的這第一次奏對很關鍵,直接關系到皇帝后面能不能信任他的意見。
他也很直接地回答:“臣不敢茍同!”
朱厚熜的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浮動:“諸邊大事,朕都在等著你先到任。有什么想法,直言無忌。”
剛剛到任,軍務總參謀對三邊總督的計劃就說了反對意見,這事自然是敏感的。
才干與圣眷,皇帝似乎要在兩人間偏向于誰了。
夏言說道:“應德之才,臣自知之。然陜西不比宣大,邊情尤為復雜。吐魯番吞哈密,狼子野心蠢蠢欲動;右翼據青海,南北夾擊之勢只待良機;袞必里克縱才略稍遜俺答,卻是名正言順的右翼之尊。先復套,則腹背受敵,舍易取難。”
“那你胸中是如何謀劃北患西線之事的?”
“依臣之見,當先趁右翼于青海立足未穩,取青海,絕腹背受敵后患;以青海為基,開邊市,撫烏斯藏。青海、甘肅兩路則出擊土魯番,復哈密忠順王及嘉峪關西七衛;數年后,宣大和西三邊練兵有成,再以數路大軍復套,嘉峪關西七衛及甘肅鎮則保西域無后患。”
夏言說得一點都不磕絆,顯然是心里早有這番計劃。
朱厚熜斟酌了一下,開口問道:“公瑾可知,俺答信了黃教?”
“……此事,臣有所耳聞。”
“昔年太祖招撫青藏,蒙元吐蕃宣尉使管轄的是青海。永樂年間,太宗冊封了三宗法王和闡化王、護教王、贊善王、輔教王、闡教王,雖造冊給印,青藏實無大明一兵一卒。太祖曾有言,西番之民歸附已久,而未嘗責其貢賦。此后,也只是用茶馬市易,得了些藏馬。正德年間,亦不剌西逃青海。這次右翼趕走了亦不剌,烏斯藏那邊能坐視其事,公瑾以為何故?”
夏言發現自己之前沒有把這些考量在內了,此刻略一思索,開口問道:“是俺答與烏斯藏有了密議?”
“應該是如此。亦不剌在青海,沒有少劫掠烏斯藏。青海易主,都知道他們要花些時間才能穩穩立足,烏斯藏為何沒有把青海重新納為己有?俺答應當是許了黃教傳教草原。如今俺答并不寇宣大,右翼的下一步,恐怕是攻滅土魯番。如此一來,青海就能與右翼連成一片了。”
朱厚熜說完這些,又問夏言:“大明若現在便取了青海,反倒讓烏斯藏、吐魯番都擔憂大明兵鋒。若是先取了青海,如何招撫烏斯藏?朕不能也去信那黃教吧?分兵守青海,能順利復了哈密嗎?”
夏言之前在路上的意氣風發頓時被消磨了不少,一時沉默不語。
朱厚熜又拿起好幾本冊子:“西三邊還只是大明邊事其一。公瑾莫急,先看看西南諸事,還有薊遼動靜。許多事,都拖了一兩年。宣大一戰后,朕與安寧伯那時都想看清形勢變化再做決定。如今公瑾做了總參謀,不妨通盤考慮。大明兵力、錢糧,何時用于何處,只怕都要通盤考量。”
“……臣立功心切,陛下恕罪。”
“言重了。”朱厚熜搖了搖頭,“朕欣賞公瑾銳氣,更相信安寧伯所托得人。只是公瑾這些年在南京、浙江用事,軍國之事關心得少。這幾日,先在武英殿看看秘檔。你有什么疑惑處,可徑入御書房,朕自會解疑。”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軍務會議所謀劃之事,并非只有北患一樁。”
“臣明白了。臣這就先去武英殿,查閱秘檔。”
夏言的心態總算放平了一點點,知道軍務會議里的水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一些。
回到了武英殿,先草草見過了那軍紀、軍備、戰訓三部的首官,這才問道:“麥公公,秘檔在何處?”
已經離世的不只是楊一清、楊廷和,去年,張永也走到了人生盡頭。如今,麥福從廣東回京了,接替了張永的位置。而在軍務會議當中,怎么會少了御馬監掌印的位置?他雖然不列席,但武英殿中的秘檔也由他保管。
“夏總參,這邊請!”
麥福把夏言帶到了武英殿的后殿敬思殿之中,打開了由兩個禁衛、一個內臣和一個綠袍書辦一同在門外守衛或辦公的房間。
“庫中秘檔,夏總參盡可入內取閱,卻不可帶出。”
夏言看到那內臣和書辦都提筆記錄了什么,心中凜然。
這些手續應當不是要怎么防著他這個總參謀,但想來還會有其他臣子需要看一些東西的,那就要登記、要有人隨侍在側了。
走入了房中,夏言一眼望去,是一排排的架閣。
目前,還只有三大兩小五排架閣:兵備、情報、會議、將領、軍器。
夏言想了想之后,直奔會議那一大排架閣。
這應該才是脈絡。軍務會議上一次次的會議,有資格被存檔到這里的,才代表了陛下最真實的軍國方略想法。
夏言這一開始看,就在這里面看了四天。即便是夜里離開,腦子里也還在想著那諸多秘檔當中的內容。
他漸漸知道了大明從多久以前就在準備著域外之事,也知道了更多以前不了解的情報,因此也漸漸放棄了先取青海的想法。
那并不能說明夏言在謀略上不如唐順之,只是他知道的東西更少。
但問題是,唐順之已經有資格知道這些了嗎?還是說,王守仁對唐順之說得更多,對自己說得更少?
夏言壓著心中的疑問,就這樣開始了他作為總參謀的官途。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言在軍國大事上燒的火更急一些。
“臣已深悉陛下宏圖,臣請先以撫寧侯朱麒改任山西鎮總兵官,以平湖伯紀維民改云南都指揮使,宣大軍屯改制擴至山西、陜西、四川……”
他在雷厲風行,這次朱厚熜給了他信任。
“看來,公瑾是明白這三年以何處為重了?”
“阮淦既已尋得黎氏后人,交趾變局已到。云南銀銅之產天下十有其七,若通了緬甸、交趾商道,錢糧可自蜀、湖廣入陜晉。臣明白了。”
這是剛剛才傳回來的消息,不僅外察事廠找的黎氏后人,阮淦手里現在還有了另外一個他自己找到的黎氏后人。
而恰好,莫登庸派遣的使臣還已經出發了。
“紀維民在湖廣平叛一戰中統率神機營選鋒,他從四川去云南,確實能讓緬甸、交趾再想起昔年大明火銃破了象兵陣之威。”朱厚熜說道,“西北,靜等俺答再助他哥哥滅土魯番,讓唐應德伺機助哈密富國則足以牽制青海和右翼西側兵力。云南那邊,要好生謀劃了。”
新一屆的軍務會議開始正式商議關于云南的事,伍文定與沐紹勛的策略在等待他們的答復。
這個時候,徽州海貿公司的船隊剛剛抵達云屯港。
“這便是那什么鳥糞石?”
船上,汪直并沒有下船,他覺得在船上還自在些。
現在,他手里拈著一塊鳥糞石端詳著,不解地問道:“為何一定要帶這么些玩意回去?”
“家家都如此,到底是什么緣故,那卻不知了,想來是有大用的。”
“不值得,不值得啊……”汪直問道,“東家,真不能打點一下,帶些別的回去?我昨日下船轉了一圈,寶石、象牙、上好木料……哪樣不比帶這個回去賺得多?”
在他面前的,正是招攬他下海的許棟。
“其余事都能打點,這件事打點不了!”許棟搖了搖頭,“我讓伱去辦這件事,反而是看能不能從海貿行那里商議一下,價錢再壓一點。如今下海的民船越來越多,海貿行那里也是一年一個價。”
汪直皺著眉頭:“此物既對朝廷這般有用,海貿行為何不自己運回去?反要咱們這些民船花錢買了,再運回去抵稅?他們自己運回去,不是更能立功呢?還是說朝廷更想要海貿行賺更多錢?這鳥糞石,只有海貿行手上有嗎?”
面對他的諸多疑問,許棟再次搖頭:“到底是為什么,我也不清楚。這鳥糞石倒不是只有海貿行手上才有,他們也是買來的。”
“啊?那到底產自何處?”
許棟伸手指了指西面:“這鳥糞石聽說只產于海外孤島。海貿行也只是行商,豈能雇了人到島上開采?倒是這南洋夷酋,盡可擄了賤民到島上開采。海貿行來者不拒,別看一斤鳥糞石不用幾個錢,但奴役賤民開采,也是一本萬利、天天有得賺的生意。”
“咱們若是找夷酋去買,那豈不是能便宜不少?”
許棟嘆了口氣:“如今確實有人想這個法子,也確實有人從夷酋手里買一些,那大多還是給錢比海貿行多,想跟當地大族搞好關系。再說了,咱們這些民商,一年才要得了多少?他們不會輕易得罪海貿行,咱們也不想輕易得罪海貿行。”
汪直拈著這鳥糞石默默不語。
如今的價格,在這里是百斤鳥糞石才五錢銀子。當然了,運回寧波,百斤鳥糞石可抵七錢的稅銀。
也不知這鳥糞石開采起來難不難,但想來鑿出百斤石頭,也用不了多少工吧?
鑿出來就有人要,對夷酋來說確實是個好生意。
讓人有吃的有氣力,一日一日地挖下去,一人一天能鑿出三五百斤石頭,那只怕就能從海貿行手里賺上一兩銀子。
一個島上有三五百人,那豈非每天就能掙上幾百兩?
想必也不這么簡單,不然這錢太好掙了些。
許棟想要他去跟海貿行交接這些事,看看能不能把價錢談低一點。
汪直現在卻有了別的想法:“東家,你說,咱能不能也找到一處有這種石頭的孤島?若是再去這南洋擄上一些人,讓他們開鑿這石頭,咱們再運回寧波。其他各家盡可載其他貨回寧波,從咱這里買這鳥糞石抵稅,那不是更好嗎?”
許棟張了張嘴,許久才道:“你當沒有人這么想過?產這種石頭的島,聽說方圓數百里都是汪洋大海。我們行商,一年能多跑兩趟就回來了。占一個孤島去開采,誰耐得住在那荒無人煙之地一直盯著?”
汪直咧嘴笑道:“我倒耐得住。守孝之時,我也住在山上,與鳥獸為伴啊。”
許棟不以為然:“那也是在村里,你想下山就能見到人。”
“東家要是覺得這法子可以試試,我先去跟海貿行的人聊一聊。”汪直挺心動,“若是他們不忍這轉手一道就能賺上一筆的好生意,我們未嘗不能讓他們省些人力,分潤給他們,只是要讓咱們幫他們來辦這件事。夷酋也是此理,他們懂多少采礦之事?何處有這鳥糞石,島也是現成的,咱們來幫他采。或租或買,總有法子嘛。”
“……那你試試看。”
汪直這才下了船,只覺得這海上果然處處是寶藏。
沒想到這不起眼的鳥糞石,朝廷居然這么看重。既然每一家民商出海都要求帶這鳥糞石回港抵稅,那么若是把這鳥糞石生意做大了,豈非每一家民商都要看徽州民商的眼色行事?
聽許棟的介紹,朝廷也并沒有讓海貿行憑這些拿捏民商的意思。
至少沒有明令必須從海貿行手上買,也有人確實不從海貿行手上買。
汪直想要名震海疆的心,這大計的第一步只怕要落在這鳥糞石上。
兜兜轉轉一番結交,汪直出現在了海貿行于這云屯港外吉婆島上的管事太監彭躍面前。
“聽說,你想和海貿行談談包下鳥糞石的事?”彭躍有些驚異,也有些不屑,“許棟怎么沒來?你一個小小賬房,也敢妄言此事?如今下海的民商,哪一家不得帶上鳥糞石回去,你倒是算盤打得叮當響。”
汪直并沒計較他的奚落,只是微笑著說道:“公公離了那錦繡之地來這南洋,定是另有重任在身。這區區鳥糞石,草民以為公公實犯不上為之勞心勞力。海貿行無需在這事上撥銀周轉,公公只消派個人,草民這里但凡百斤鳥糞石,便分潤二錢銀子到海貿行。公公于這南洋另有大事不好親自做的,草民也能想方設法幫著做了,豈不是美事?”
彭躍笑了起來:“咱家要做的事,豈能委于旁人之手?聽說你這還是第一回出海,膽子倒不小,不怕這南洋海水太深嗎?”
“草民下了海,倒覺得這海像家一般。草民如今也只是向公公表明心跡,草民能不能辦事,公公盡可考較。”
彭躍笑容一凜,不再說話。
汪直看著他,試探地問了一句:“方才草民進來拜見時,見公公似有愁容,應當是有什么事為難吧?”
彭躍盯著他,心里琢磨著。
這小子倒是會察言觀色,那件事確實為難,不太好辦。
過了許久,他才說道:“你第一回出海,在這交趾倒是個生面孔。你要咱家考較你,不怕丟了性命?”
汪直感覺有戲,頓時說道:“草民怕丟性命,就不會出海了。”
彭躍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連說三個“好”。
“不瞞你說,這事咱家已經問過了好幾家,包括許棟,他們都不敢。”彭躍意味深長地問道,“咱家這么說了,你還想試試嗎?”
汪直只猶豫了片刻,隨即就說道:“公公不妨先說說看。”
彭躍嘿嘿一笑:“只不過是要你開一條去哀牢的商路,那里,如今還戰亂頻頻,但是海貿行要采買的一些貨卻斷了。”
汪直心中一動:“哀牢?不知是哀牢何處?”
海上航行的數月,他也在了解著南洋。這哀牢雖在交趾以西,范圍卻也不小。
“清化以西。如今那里,是阮淦盤踞。那里的象牙、犀角、沉香木、野靈芝,可是好東西。怎么樣,你敢不敢去?”
汪直只稍微想了想,隨后就笑道:“草民自是敢去。只不過,公公需幫我勸說東家一二,讓他允我就留在交趾。”
彭躍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現在還不到海貿行直接表明態度的時候,陛下旨意是“靜觀其變”嘛。
生面孔和民商,更合適先把這條線打通。
“好,你既有這膽量,咱家自會把話帶到許棟那里去。你若打通了這條商道,你們徽州海貿公司,明年可以只用出八成銀子買鳥糞石!”
“還請公公派上一人,好教草民那夷人鳥語。”
彭躍這下更滿意了,他知道這汪直懂了他最好派個人去辦真正要辦的事。打通商道什么的,當然只是幌子。只要有銀子,當真收不到那些貨嗎?
“你與昔年汪公公同名,倒與咱家有些緣分。”彭躍點著頭,“用心辦成了這件事,往后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
許棟得到了更低的鳥糞石采買價格,汪直成了徽州海貿公司剛在吉婆島上設的店面掌柜,他開始學他口中的“鳥語”。
從京城出發的命令一個前往昆明,一個前往四川。
總督云南部院里,伍文定看著諸人:“誰愿先往緬甸,堪明實情?”
那些人紛紛縮了縮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