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鎮的西北側,最重要的關隘是張家口。
這里地處太行山、燕山和陰山山脈交匯處,是華北平原與蒙古高原交界之地。自二十一日夜北虜寇邊以來,宣府這邊壓力最大的地方就是張家口。
但也只是有壓力,宣府還頂得住。
虞臺嶺則位于張家口西北面約摸六十里處,這里北依長城,東西環山。東南面一條河,由西北流往張家口的方向,地域開闊。路口兩處,都通向長城外的張北,是張家口西面另外一處戰略要塞。
駐守于此的,是新河口堡守軍。大銃、彈藥都不少,但此刻聽著西北面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灰騎兵海洋,他們的臉色正一分分變白。
“該死!快,快報去宣府!”守將聲音疲憊又惶恐,“西北面而來,人數如此之多,必是俺答大軍!快報王督臺,俺答兩萬大軍到了虞臺嶺,光我們新河口堡頂不住!速調萬全左右衛和懷安衛增援!不,還有大同鎮虜衛和天成衛!俺答大軍在宣府,大同那邊守住陽和口、殺虎口就行!快!”
不需他多催促,為了小命著想,快馬立刻就瘋狂往東南奔去。
“擂鼓!擂鼓!”他顧不得自己的聲音都已變了調,“一定要頂住!援軍已在路上!”
心里在罵著王憲:狗日的,既然要重兵守下西路和南路,為什么把原來在下西路的自己調到這上西路來?
原先在懷安衛呆得好好的,現在呢?只是之前這幾日離,邊墻外的不到兩千騎兵輪番縱馬掠過邊墻射上利箭來,自己的家兵已經戰死近百!
現在,俺答的大纛已經隱約可見了,敵騎正在調整陣型,沖鋒在即。
看著那鋒線,他臉色越來越白:僅憑自己這里不到三千的守軍,更準確地說僅憑自己剩余那四百多家兵,怎么可能守得住過萬草原精騎的沖擊?
兩千里邊墻處處遇敵,只有腹地還有些兵力伺機增援。可是報信、調兵、趕到……
他又再次在心里罵起狗皇帝:御駕親征干什么?皇帝就在來宣府的路上,難道他要成為第一個棄守的邊將?即便活著回到了后方,只怕也難逃一死!
因為皇帝御駕到宣府,只怕王憲還不敢輕易抽調難免的萬全右衛和懷安衛北上增援!
投降?投你媽啊!俺答這回第一次出現,豈能不立兵威?
“……殺千刀的!殺啊!”
在他的北面,俺答靜靜站在高處的土坡上,望著自己面前已經在馬上躁動不已的將卒。
“開始吧。”
他輕輕揮了揮手,在身旁隨后響起的沖鋒號角聲中,這只手仿佛拂動了一場大風,很快就將身前的騎兵吹成黑壓壓的巨浪,直向遠處那不算特別險峻的邊墻拍去。
“轟!”
長城上,很快響起一聲突兀的炮響。
俺答嘴角露出了微笑:離得還遠,現在能擊中誰?
明軍的心亂了。
他和博迪的親爺爺、在草原有著赫赫聲名的達延汗曾攻了七日而未竟全功。
從二十二日拂曉到今天,是五日。
“輪攻,別停。今天夜里,我要在長城南面過夜。”俺答淡淡地發出了命令,隨后嘴角獰笑起來,“再傳告一遍,破了門,不跑的就殺干凈,跑了的不用追到底。讓他們往南逃,告訴他們的人在這里敗得有多慘!”
“忽熱!忽熱!”
回應他的,是已成鋒矢狀、策馬沖到最前頭的勇士們的呼嘯聲。
弓矢、炮彈……長城上拋射下來的這些武器,卻只如小石子一般,投入了幾乎漫山遍野的蒙古騎兵海洋中,絲毫不能阻止他們海浪一般的攻勢。
在這里東南面三百里之外,是居庸關。
萬五京營大軍,在居庸關以內十分安全的順天府境內,也只能做到日行三十里。
從二十四日上午開拔,如今他們也只是過了白羊口,接近了居庸關。
御輦之上,西北面的軍情不斷地送到這里來,楊一清和李全禮策馬跟在一旁。
“……仍未發現俺答蹤跡。”朱厚熜從一直掀開著簾子的窗口望向楊一清,“楊卿以為,俺答會主攻何處?”
楊一清沉吟片刻:“目前是諸邊都遇敵,沒有一處邊堡敢懈怠。照軍情來看,都是在攻關隘,卻不似往常先全力攻破一口,筑堡守軍也因此不敢擅動。敵騎迅捷,只怕是先看哪處疲態初顯,再一鼓作氣了。其后便侵掠如火,諸邊就算要調兵增援,也趕不上敵騎快。”
朱厚熜沉默不語。
之前有過調度。最可能是敵人主攻方向的幾處里除了李瑾,其他都是已頗有劣跡的邊將。但在邊堡,終歸還是有不少完全身不由己的兵卒、民夫。
他通過《明報》發出來的那篇文章,至少邊鎮將卒心里是有不同意見的——好好的,你為什么要羞辱虜酋?
大戰一起,總有人要死。
主和之所以一直有市場,只因邊鎮同樣是都不想死。
朱厚熜很快壓下自己這些思緒:不先打疼北虜一次,邊鎮只會年年都有人送命。
最遭罪的,反而是邊鎮普通兵卒和百姓,畢竟每次許多邊將都在他們家兵的護衛下,在寨堡里縮得好好的,任由虜騎擄掠而去。
“傳令居庸關,不必因朕來了,就先閉關戒嚴。有百姓要南逃,放他們入關。京城擴建要用工,轉運糧餉也要用工。膽子大一點的,也可以先就在居庸關外離得最近的懷來找口飯吃,懷來同樣要用工。”
大戰就在眼前發生,難以避免的還包括一些百姓躲避兵災。
況且此次設局誘敵深入,宣大腹地是真的難免遭遇兵災。不是誰都有門路和能耐躲入邊鎮相對安全一些的那數座城堡,拖家帶口南逃的并不會少,甚至于宣大府縣已經接到的任務就是疏散百姓到內外三關附近,或者敵騎極小概率會出現的非戰略性山嶺中。
已經有點堅壁清野的味道了。
這是朱厚熜與朝廷戰略帶給宣大的一次沖擊。
“……只此一次!”朱厚熜加重了語氣,“此戰一定要勝!此后,戰火不能再于我大明土地上燃起!楊卿,你先行趕去宣府吧,好讓王憲能放心去大同!”
“臣遵旨!”
宣大總督尋常時期是呆在懷來,但現在不是尋常時期。
王憲在宣府,離張家口約六十里,離虞臺嶺約一百二十里。
再加上道路的蜿蜒曲折,快馬不要命地奔馳,最新軍情花上半個多時辰、最多兩個時辰也能傳到這里。
軍中,一個時辰能跑出兩百里的那種寶馬,太少了。要保持這個速度,還得換馬。
在人來人往忙碌無比的官衙里,王憲收到虞臺嶺軍情時已臨近中午。
“兩萬?”他霍然站了起來。
“督臺,大軍臨頭,不敢誤報!”來傳令的人已經口唇干裂,“即便不到兩萬,加上原先就在攻虞臺嶺的虜騎,也必定過了萬八之數!”
王憲盯著面前的輿圖,心念急轉。
不光是軍務會議,他在這大半年里也已經推演過無數次的各種可能。
只要敵軍主力現身,不管主攻的是哪里,都是會有許多預案的。
要先敗后勝,要誘敵深入,那也需要敗得有理,敗而不崩,誘得真實,誘往正確的方向。
虞臺嶺……如今還要根據最新的軍情,去揣摩俺答的心理,評估其他邊鎮面臨的敵軍會采取什么動作。
“五日!”王憲只沉默了片刻就開口,“傳令虞臺嶺,讓新河口堡一定要守住五日!五日之后,援軍必至!”
“督臺,怎會需要五日?萬全右衛還沒動,他們今日得令開拔,最多一日就能趕到虞臺嶺啊!”正要去休息的傳令兵聽到之后差點眼前一黑。
萬全右衛駐扎在張家口和虞臺嶺之間,離虞臺嶺總共就只有三十余里路。
“萬全右衛不能輕動!若韃子聲東擊西,見到虞臺嶺增兵如此迅速,便知萬全右衛已經動了。敵騎趁夜轉攻張家口,也只是一晚上的事!”王憲不由分說,“昔年達延汗三萬大軍攻虞臺嶺,守軍猶自守了七日七夜!五天之后,萬全左衛、鎮虜衛、宣府兩衛援兵必至!”
這下那傳令兵是真的累得昏了過去。
意識還清醒時,他只是想著:這和當年的虞臺嶺之戰一樣嗎?當年,那是先在張北野戰、敗退虞臺嶺,韃子將虞臺嶺圍三闕一,就是想一口再吃掉來援之兵,這才讓虞臺嶺殘軍守了七日夜。
現在,虞臺嶺那邊是正面攻城墻啊。韃子速戰速決之意很明顯,是不惜代價也要首戰立威的架勢!
很快,傳令兵就從宣府馳往各個方向。
調兵要有手續,傅鐸和郭勛這兩個總兵要下令——是的,還要調大同那邊離虞臺嶺最近的鎮虜、天成兩衛中的鎮虜衛,郭勛怎能不知道?
正常來說,邊堡也絕沒有連三五日都守不住的道理。敵軍再多,畢竟也是倚墻堡拒敵。何況虜騎本就不擅攻城,十倍兵力又如何?
王憲的安排是很正常的,而這傳令兵之所以暈了,是因為他知道自家守將。
從懷安那邊領兵去“增防”虞臺嶺的他,既不敢漏了自己手底下空額實際多不少的實施,更不是能戰敢戰之輩。
耳聽如此,他反倒松懈了下來——反正自己已經到了后方宣府城中,其他事已經顧不得了。
再回傳軍令之事,不用他去做,所以他在復雜的心情中昏倒了過去。
大明邊鎮積弊數十年,在這次非同一般的北虜大舉進犯下,代價終歸是要付出的。
到了這天下午三點來鐘,前去虞臺嶺傳令的兵卒剛過萬全右衛不久,迎頭就撞上了逃往萬全右衛的敗兵。
他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能敗得這么快?
皇帝還沒出居庸關,虞臺嶺兵敗。
次日上午,在虞臺嶺整休了一晚的俺答主力,又出現在了萬全右衛的西面,人數卻沒有那么多了。
“張家口!”
萬全右衛是張家口堡和新河口堡之間的成建制衛所,按邊軍規矩也是三分戰、七分屯。
能在邊鎮坐上一衛指揮使的,其實個個“實力非凡”。他們確實是能戰的,但能戰的是他們的家兵。規模再大,也難以過千。
現在眼見虞臺嶺昨日潰敗,虜騎今日就到了萬全右衛,人數更加少了一大半,萬全右衛指揮使頓時做了一個決定。
“虜騎必定是去了南邊,想先擊潰出城來援的左衛,再繞去南側夾擊張家口。若讓敵賊得逞,我萬全右衛便成孤軍,上西路盡落敵手!萬全左衛和西邊柴溝堡不容有失,否則宣府西北門戶大開!兵貴神速,快去張家口報傅總兵,我與傅總兵一道救援萬全左衛!”
他沒有完全丟棄這萬全右衛的衛城,守城重任交給了指揮同知,而他這個上西路分守參將更有自主權一些,因此便率家兵和五百精銳自東門出了城,一路向南。
此時此刻,朱厚熜剛剛過了居庸關,懷來就在前方不到三十里處,唐順之迎到了這里。
虞臺嶺的軍情,昨夜已經傳來,皇帝的臉色很難看。
宣府迎接親征皇帝的,是虞臺嶺一日之內失守。潰散逃到萬全右衛城中的五百多敗兵,每一個都能動搖軍心。
一日攻破虞臺嶺,哪怕據說虜騎也死傷三四千,那也只能更加凸顯俺答這一次的堅決與瘋狂。
“朕知道邊鎮糜爛日久,不料卻糜爛到了這種程度。區區幾個小時……”
“……自二十二日拂曉,其實算起來也有五日了,只是俺答大軍忽然現身,不要命一般正面猛攻。”唐順之有一說一,“韃子這次大異往常,竟不是尋邊墻薄弱之處攻入,再仗駿馬之速游躥劫掠,待守軍出城野戰,又或攻腹地守備薄弱寨堡。”
朱厚熜不置可否,只是吩咐道:“傳訊宣府,朕和京營大軍已過居庸關!前線將士勿因敵賊偷襲、一時失利而懈怠,韃子想攻堅揚威潰我軍心,朕卻相信宣府將卒能百敵取勝!”
旨意快馬加鞭趕往宣府,宣府內此時卻是楊一清與王憲當著許多人的面爭執了起來。
“虞臺嶺敗軍逃到萬全右衛,萬全右衛指揮使跑去左衛,指揮同知率軍棄守東奔張家口,上西路已經軍心潰爛!”楊一清怒不可遏,“宣府就是這般布防的?王荊山,虜酋既率大軍現身,為何不令萬全右衛速速增援?即便韃子聲東擊西,宣府馳援張家口難道不更快?傅鐸又在哪里?”
“……虞臺嶺守軍一日潰敗,便是萬全右衛增援也來不及!”王憲沉著臉,“所用非人,是我之罪!陛下堅持要御駕親臨宣府,這宣府三衛我能輕動嗎?總參既臨宣府,眼下如何辦,總參拿主意便是!”
“伱是宣大總督!”楊一清冷冷地看著他,深呼吸幾下后才說道,“韃子連下兩堡,西北邊墻剩余寨堡已成孤軍。想方設法傳令過去,令他們沿邊墻轉移到張家口吧。西面其他援軍,必須在宣府城西布防了,需要有人督帥。王督臺意下如何?”
“我去督帥便是!”
王憲沉著臉轉身,走到門口頓下腳步,撂了一句話:“總參也該勸一勸陛下,就駐蹕懷來才最穩妥!”
三日之間,宣府戰局突變。
眾人不敢作聲:連宣府鎮城都不安全了嗎?
駐蹕懷來的天子,總讓人想起那五個字:土木堡之變……
舊事莫非要重演?
晚了一點,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