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布衣的趙本學站在午門之外,抬頭看著紅墻金瓦。
這便是大明天子的禁宮,可那左右掖門又都洞開著,身穿朱、青甚至綠色官袍的人時不時從其中出入。雖有一些查驗,卻不見多么森嚴。
俞大猷站在一旁說道:“先生,過去吧,陸千戶還在等著。”
學生高中武狀元,又得到皇帝親自派人到家中延請,趙本學既想來見見如今那位年輕的天子,又無法清高地拒絕這個延請——何況可能害俞大猷的前程。
現在,到午門之外來迎接他們兩人的,是過完年后就安排先到了宮里當差的陸炳。
“志輔!這位便是趙先生了吧?錦衣衛千戶陸炳見過先生。”
陸炳并不怠慢,因為他知道皇帝連今天開始的制科策試以及武英殿里有郭勛參加的那個軍務會議也沒去參加,單單空出了時間等在御書房。
俞大猷這個武狀元,陸炳是服氣的。
而傳授俞大猷兵法的這個趙本學,陛下既然專門請來了,說不得至少是一個皇明大學院兵學院供奉。
“陸千戶。”趙本學仍舊只如平常一般,言簡意賅、客氣回禮。
這就算是見過面了。來之前,自然已經聽俞大猷說過很多,這陸炳是同科武進士。雖有皇帝乳兄弟的身份,但本領并不差。
隨陸炳進了紫禁城,趙本學便只覺得這紫禁城前朝仍舊人來人往,就如同一個巨大的官衙一般。
他半生所知,向來都是禁宮森嚴。若非朝會,平常也只有一些重臣能出入禁宮,或奉宣召,或因殊恩。
眼下看著這景象,他能得出的結論也很簡單:皇帝很勤政,以至于諸多軍政大事都要更貼近他的視線來運轉。
果不其然,傳說中的御書房,就在國策殿的右后方有個院門。
進了這里,既是前朝,也近后宮。
趙宋皇室后裔第一眼見到的大明天子,身上穿的是常服。
“志輔,你既把恩師送到了,便和陸炳一起去武英殿旁聽軍務會議吧。”
陸炳嚇了一跳:“陛下,當真?”
“多聽,多學,少說。”朱厚熜絲毫不顧忌,“一個是朕欽點的武狀元,一個是朕的乳兄弟,朕栽培你們之意誰不知曉?只盼你們謙虛謹慎,早日能擔大任!”
俞大猷和陸炳不由得感動地謝恩。
這一幕,趙本學自然看在眼里。
以他的閱歷,分辨得出來這不是做給他看。從那陸炳的反應來看,那武英殿里的軍務會議何等重要?而皇帝是真的很看重俞大猷的將來,也十分自信俞大猷不會讓他失望。
只是這樣一來,御書房里立刻就只剩下了他和皇帝及御前近侍而已。
就連剛才還在的御書房伴讀學士們都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自己之后,就先行禮離開了。
趙本學還是民的身份,無官無職。
皇帝和他對談了什么,起居注不用關注。何況,一個是當今天子,一個聽說是趙宋皇室后裔,誰知道皇帝要和他聊什么?
“趙先生從泉州一路進京,連春節都是在路上過的,沒怪朕擾伱天年吧?”朱厚熜笑著開了口,“志輔說趙先生是隱士,本無揚名出仕之意。”
趙本學沉默了有三五息時間,隨后才說道:“草民也想一瞻天顏。”
一個是“朕”,一個是草民。一個是丟了江山的趙宋后人,一個是克復神州的朱明之主。
朱厚熜有些許感慨,隨后就直來直往:“趙先生如今見到朕了,自然也知朕求賢若渴之意。志輔雖不曾當真練兵作戰,但武舉文試時易經領悟之深、兵法韜略之才,楊總參、王尚書皆不吝贊嘆,此乃趙先生之功。如今朕欲富國強兵,遙敬漢唐,不知趙先生可愿為國效力,不使珠玉蒙塵?”
“……草民才疏學淺,敢問何為遙敬漢唐?”
趙本學的視線里,年輕的皇帝只是笑著,目光先看了一眼掛在御書房墻上的大明輿圖。
而后,則是清朗又有中氣的聲音:“近則使百姓無饑寒,大明無外患。遠則武懾外敵,或驅之遠遁,或甘為漢臣。文治天下,官民多勤勉,夷狄皆向往。有漢之強,亦有唐之盛,更有宋之富。雖盛世不足語,而可稱再奠華夏萬世之基。”
趙本學看著他的意氣飛揚,隨后便聽皇帝爽朗地笑著:“不是吹牛,朕更愿意稱之為理想。朕以為,我華夏國家有志之士,皆應以此為理想,趙先生覺得呢?”
趙本學回味著,雖提到了宋之富,但遙敬的只有漢唐。
心里有些澀意:祖宗們啊……
“……陛下豪情,草民欽佩。”他抬起頭,“鄉野遺民,得見陛下天顏,得聞明君壯志,足可告慰。隱居半生,只知治學。志輔成就,只是他天資非凡,非草民之功。雖有心報國,然家訓在上,望陛下恕罪。”
朱厚熜皺了皺眉:“家訓?”
“不敢欺君。宗祖有遺命,草民這一支,不改姓悖祖,不追慕尊榮。盛衰皆忘卻,世代樂為民。”
“宗祖啊……”朱厚熜看了看他的年紀,算了算時間,隨后只能笑了笑,“那時蒙元入主,自是告誡后人安分守己。趙先生何必迂拘于此?”
若正式一點,對祖宗十八代都會有正式的稱呼。這宗祖,那既可能是泉州趙本學家這一支的祖宗,也可能實實在在的是八世祖。
如果那樣來算,不就是南宋徹底沒了,元朝剛剛劃了數等人界限的時間嗎?
國破家并不算全亡,自然要告誡子孫別惦記著昔日榮耀,保命為上。
趙本學看著皇帝,又沉默了一會才說道:“陛下興科舉、選鄉賢、賞勇將、擢巧匠,百官任用得人。草民卑鄙,惶惑不解。如今既不曾考較草民,何以信草民有可用之才?”
趙本學對出來做官做事還真沒多少興趣,他主要還是對這個年輕的皇帝有好感、有好奇。
家訓在上,他并不希望從自己這一代開始,后人再對富貴有什么執著。才德不配位,是禍之源。
現在這句話,是他真切的疑惑。
他不信是因為俞大猷。這么多文武新進士,沒聽說皇帝因為誰有才就還專門去把人家的授業老師也延請來。何況,俞大猷的老師也不止一個,那游歷到泉州的荊楚長劍,不就是眼巴巴又不理解地送自己離開泉州的嗎?
他本以為到了這里,皇帝至少會有很多話要問,有考較之意的,誰知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了,還說了“求賢若渴”之類的話。
“先生自稱卑鄙,朕卻不曾三顧茅廬。”朱厚熜先開了個玩笑,隨后才肅容道,“百官之中,前朝遺裔也不少。先生之才,朕先是信志輔之推崇;特地降旨召先生入京,乃是因為志輔轉述的一句話。”
“……”趙本學沒想到還是因為俞大猷,可哪句話讓皇帝破例降旨親自宣召、而不是讓俞大猷來勸自己主動求舉薦出仕呢?
“志輔說,他定下心要考這科武舉后,先生說了一句話:‘為師一生所學,就盼你傳承衣缽,再復山河!’”朱厚熜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趙宋有后以山河為憾,朕也想見一見。才已能著書立言,德更是淡泊名利。先生心頭有憾,難道不愿佐華夏新主,看一看先生先祖們無法看到的壯麗山河?”
最開始的想法,聽說有這么個人在,也就只想著是能為俞大猷打下一代名將底子的人,到皇明大學院做個供奉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是那句話經俞大猷一轉述出來,朱厚熜眼前有了更清晰一點的形象。
這樣的人就算不能成為一代名臣,至少也會帶著抱負和信念專門做好一件事吧?
趙本學心頭感慨,難道便只因為這種相同的愿望?
朱厚熜又說道:“先生不求名位,那也有變通之法。”
“……草民不解。”
“先生之志,便寄托于弟子吧。”朱厚熜看著他說道,“朕本意宴請先生為兵學院供奉,如今卻盼先生能繼續幫著志輔走得快些。朕已從他之請去大同練兵戍邊。邊鎮情勢復雜,志輔以武狀元之名出任邊將,自不免有諸多雜務。官場紛爭,蠅營狗茍,他身邊總需要一個人幫著出謀劃策。”
“……陛下之意,草民應該入志輔幕中?”
朱厚熜點了點頭:“練兵用兵,官場處世,他要學的還很多。朕栽培他,又擔憂他走得順而多了驕狂。先生為其師,可訓誡他戒驕戒躁。”
做幕僚,確實沒什么名位,幕后之人。
但皇帝順著自己這心態說出來的,竟是這樣的原因。
現在就更明確了,皇帝對自己這弟子的栽培和期盼,著實有點讓人難以想象,簡直有點捧在手里怕化了的意思。
老師的身份說話,他更聽得進去一些?真是……
朱厚熜笑著看他:“先生之意如何?”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環境也是會讓人產生變化的。
如果這個趙本學當真一身本領,那不如先把他丟到邊鎮去。既能有實際的場景讓他驗證他的兵法心得,繼續教俞大猷一些東西,讓他成長又避免他驕傲。
在北元這個勁敵遲早要狠狠做一場的壓力下,朱厚熜太需要更多不世武將了。
如今戚繼光還在吃奶!
而郭勛這些舊勛臣,立功的心勁是有了,本領的上限卻擺在那里。這個時間點也只能讓郭勛這種自己既信得過、又能憑侯爵身份過去鎮場的人先湊合著用。
楊一清、王守仁都在老,朱厚熜也更希望他們把本領花在廟算、花在“伐謀”上,而非又作為統帥親臨一線。只累累心,總比在沙場奔波心神俱疲要多活幾年。
趙本學對俞大猷的心情挺復雜。
說真的,到如今這種地步了,那是真的入室弟子,在心里的分量堪比親子。
他想了想之后問道:“志輔去歲末便已請命,如今尚未啟程,莫非陛下就是在等草民?”
“也是在等武定侯一同出發。”朱厚熜意味深長地說,“同行路上,若武定侯有請教之意,還望先生暢所欲言。都是去應對北虜的,治軍用兵,將帥軍師多切磋。”
趙本學想到皇帝讓俞大猷去旁聽軍務會議,心里微微一震。
莫非此去有大計劃,不僅僅是武定侯因罪受罰自請戍邊而已?
讓俞大猷知道冰山一角,分明是為武定侯創造一個能有信得過的人一起商量商量的機會。
趙本學看著朱厚熜,覺得他對俞大猷和自己的信任是真的沒道理。
但是……該死的信任總會讓一些人血液發燙。
“……固所愿也。”趙本學離座行禮,“草民自當謹慎,盼志輔能成不世功業,慰我平生之志。武定侯但有所問,草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朱厚熜知道他懂了,因此笑了起來:“先生才智,朕已看到了一些。有武定侯之威望,志輔之武勇,先生之閱歷,朕與楊總參、王尚書在京城就更安心了。”
趙本學更加確認了,這不就是前線將帥臨陣機變、后方君臣鼎力支撐的大戰之局嗎?
前方能參謀的人自然不缺,但塞一個自己到接近核心的地方,只怕是為了惑敵惑己。
什么樣的局,連一些自己人都要先瞞著一些。
年輕的皇帝,胃口好像很大。
“……陛下雄姿壯志,草民也見到了。”
什么才能讓俞大猷成長得更快,走得更快些?真正的大戰!
更需要去了,要不然,還沒真正在官場和戰場打滾過的俞大猷折在這樣的大戰里了怎么辦?
武英殿里的郭勛其實一直時不時看看坐在最邊邊低頭靜聽卻難掩臉上震駭的俞大猷,他心里一百個不明白。
因此這邊散會之后他就直奔養心殿請見,看到皇帝之后就忙不迭地問:“陛下,前方大略,這宣大武將中不是只有王督臺、臣和傅總兵會知道嗎?那俞大猷……”
朱厚熜邊看奏疏邊說道:“他沒事,多親近親近。”
“……”郭勛心想你不說我也會,大明朝第一個正兒八經的殿試武狀元。
“不是還有什么謀劃瞞著你。”朱厚熜放下了奏疏看向他,“戰略意圖和對戰局走向的期望,朕希望你多一些倚仗做好。除了和后方幾位謀劃此戰的參謀商議,在前方你就只能和王憲商議了。王憲是宣大總督,這條明線之外,朕再給你一條暗線。”
“……就這個還沒帶過兵的俞大猷?臣不是說他沒本領,可他畢竟才中武狀元。”
朱厚熜知道他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而且也不能說俞大猷現在就已經是滿星的SSR了。
“你就記住,他是朕點選的,是絕對忠于朕、忠于大明的,而且也有一些本領,這就夠了。”朱厚熜嘆了口氣,“朕這不僅是給你立功的機會,更是幫你操心著這功立得不夠好。總比你去了之后只能靠著自己的腦瓜子強吧?在那邊,面生有面生的好處!俞大猷去了,也能從他的角度看到那些在邊鎮呆了多年的將領看不到的地方。”
“陛下這般念著臣,臣……”
“行了行了,別這樣。”朱厚熜感覺中年猛男做表情有點肉麻,“朕于兵法韜略也不專精,把朕的意圖和方向講清楚了,你就趁還能在京逗留的這幾日多多和幾位參謀商量吧。你到了大同,朕和他們絕不輕易對你在那里的布置指手畫腳,所以先盡量多推演一番。你兒子還能不能是侯爵,就看你的本領了。不挑三揀四,把能用的人用好,也是你本領的一部分。”
“……”郭勛覺得皇帝這話好像說的也包括自己,若是有昔年的英國公甚至開國時的那些猛將,這次謀劃的大功也輪不到自己。
他也屬于被“不挑三揀四”的人。
“臣練兵五載,苦讀兵書,求戰若渴,必不負陛下重望!”
“志勇可嘉!還有事嗎?”
郭勛覺得皇帝拒絕和他一起激情感動,有那么一點點敷衍的味道。
“沒了!臣這就再去和楊總參他們繼續推演,向王尚書了解宣大諸堡舊情。”
朱厚熜滿意地點頭:“這就對了,去吧。”
看他告退了,朱厚熜繼續拿起之前沒看完的奏疏,凝眉深思。
楊一清和王守仁為這次謀劃專門上的聯名密疏,大明君臣以為內斗隱患頗多的北元卻同仇敵愾想要打壓大明天子北望之心的這一種可能性下,他們提出的宣大兩側防線上的文武補充人選呈了上來。
那兩邊只是守好,但要防著戰局初期大明“敗”了之后將卒士氣變低引發的反應。
面對這份人選名單,朱厚熜選擇相信楊一清他們。
但是他也補充了兩個人。
唐順之,毛伯溫。
年輕騾子老馬,都拉出去遛遛吧。
希望他們平安無事回來,成長得更茁壯。
此時此刻,紫荊城內的文樓武樓里,唐順之他們正在參加制科的策試。
武英殿西南側原先空置的房間里,黃錦剛過來查看陛下他們關心的宣大一帶沙盤的制作進度——不那么精細,但是會比輿圖更直觀一些。
而草原上,豐州灘與西南、東北等方向的快馬不絕。
草原上的野草和江南的柳樹都才開始有抽新芽的跡象,就不知這一年誰會長得更快、更茁壯。
抱歉,更得晚了一些,工作太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