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臺!督臺!重開市舶司之事終于議定了!”
總督浙江部院衙門里嚴嵩的官廳之外,書辦拿著一道公文喜不自勝地走了進來。
整個嘉靖五年里都不是很順利的嚴嵩聞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當真?”
“千真萬確!國務殿已經行文過來,督臺請看!”
嚴嵩當即迎了過去,拿到了手里來看。
片刻之后,他就連聲稱好。
不僅僅是寧波市舶司重開,福州市舶司更是裁撤掉了。當年,福建的市舶司原在泉州,是開始海禁后為了壓制泉州海商勢力,這才移到福州。而前不久,當年的泉州“余孽”中居然還出了一個反賊蒲子通,福州市舶司在這一次因為種種原因就此裁撤掉。
“廣東只予皇明記專營,寧波是民間海商唯一的關口!好,好啊!”
毫無疑問,這將是嚴嵩留給浙江最重要的一個功績。
“立即行文下去,過年期間,本督也不歇著。”嚴嵩知道朝廷如今面對的形勢,打贏了北虜一場,財計的壓力反而會更大了,“通告鄉賢院那邊,依商法,想要光明正大出海,都必須是登記造冊了的公司!核驗本金、奉法押金,都趁過年期間合計好。本督好不容易奏請下來的國策,明年試行,浙江只會先發十張牌照!”
嘉靖五年的最后一顆石子丟到了東南,消息不脛而走。
雖然民船只能從寧波出入,但是嘉靖六年,是大明“開關”之年。
消息到了福州,福建本地士紳富商卻都義憤填膺。
“朝廷何以厚此薄彼?福州市舶司好好的,現在撤掉了。既允民間船只出海,難道我們都要先北上寧波,然后再回來?”
“去了寧波,哪里還有我們福建海商的活路?今后,豈不是只能仰廣東、浙江鼻息?”
“憑什么如此薄待福建?”
福建總督聽聞了底下反饋回來的情況之后,只是淡淡說道:“山東、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每一地都是一視同仁,各準十張牌照試行。有空吵鬧的,莫不如速做準備。朝廷如此安排,自有朝廷的道理。怎么?朝廷設市舶司,是專為福建設的?”
如今倭患仍然存在,福建山多得過分,確實只能靠海吃海。
但福建新收臺元島西岸一些區域,哪里來的余力還管好這開關大事?
壓在福建頭上的,反而是另一樁重任:以臺元島與福建之間這灣海峽為要道,那軍務會議上議定準備花數年時間籌建而成的大明水師將以泉州和澎湖巡檢司為基地,既擔負著民船下海之后的巡檢重任,又要不斷開拓治理臺元島。
朝廷給福建的戰略任務其實很簡單:不是山多地少不得不出海嗎?那么不如一部分人漸漸到對面臺元島去。
大明需要臺元島這個海上實土。
因此,福州市舶司先撤掉了。
新年伊始,開關引發的波瀾只在東南沿海發酵。
寧波繁華再現,而且一下子更勝往昔。
嚴嵩從正月初六就開始坐鎮于此,能不能把這件事理順、能不能為朝廷帶來源源不斷的海貿之利,決定了他能不能重回北京。
而各民間海商派去寧波的聯絡人都一臉懵地被告知一件事:出海歸港后,可以一種名為鳥糞石的石頭抵扣部分市舶司關稅。
什么玩意?
是鳥糞石在金坷垃與皇莊老農們的試驗中確實起到了很不錯的效果,所以國務殿那邊終于“冒險”決定開關。
向來,皇帝也好,朝廷中樞也好,對下面都是以“好管”為目標。
海禁,更便于管理百姓。
開關,既是鼓勵行商的實質舉措,容易讓“民心向利”,又因為市舶司距離朝廷中樞太遠而利益過大,極容易引發后續的貪腐等各種情況。
但是和北虜的戰事重現,皇帝還有勃勃雄心,將來對錢糧的需求實在太大了。
多種因素下,這開關之議終于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先開一個口子試試。
正月十五,朝會之后,宮里召開的卻有一場“企業總結計劃會”。
除了各家企業去年改制之后的經營狀況做總結匯報,便是對今年的安排。
還在初期,朱厚熜并沒有苛責他們很快取得多大的成果,但是仍舊要強調一些方向性的問題。
“郭勛是被朕責罰了,李福達案也是在被徹查。”朱厚熜安著他們的心,“但你們都不必惴惴不安。過去你們勛臣與五府之間,銓選武將之時做下的一些事,都是過去的事。今后,既然已經定下了心來輔佐朕經營這些企業,那就都把眼光往前看。朕說的是前面的前,不是金錢的錢。”
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報表:“朕本以為這頭一年,你們大多會是虧損的。結果到了年底一看,大多數企業的資產還增加了,不少業務甚至利潤還不錯。”
抬頭再看向他們之后:“朕不是要伱們仗著企業的身份,仗著如今諸辦采買的趨勢,把戶部的銀子變成朕的銀子,把許多民間小商人的財產變成朕的財產。這個苗頭可不好,趁今天這個機會,朕要再跟你們細細說說。”
十八家企業,基本都有某些壟斷的業務和資源。就算不是壟斷的,他們被劃撥到手的資產、人力,他們招聘人才時能開出的條件和吸引力,都不是民間商行可以比擬的。
他們想要賺錢,很容易。
但朱厚熜對他們的期盼,是真正帶動一些產業的發展、有技術的革新。
可是作為小股東,十八家企業里的這一代勛臣既然絕了做官的念頭,人生還是需要利潤分配這種物質上的激勵。
“朕琢磨了一年,給你們都定下了一些目標,你們都看看。”
黃錦聞言站了起來,把要發給每一家的小冊子發了下去。
誠意伯劉瑜拿到手上一看:通驛局五年計劃。
他翻開之后,其中便是通驛局在五年里應該在現有的驛站體系上再增添多少個“網點”,分區形成什么樣的驛傳網絡。而在技術那一類目,又有花五年時間勘察現有馳道、按照新的技術要求配合各省治安司特勤隊繪制新輿圖的要求。
劉瑜草草看完,又瞄了隔壁建設局的小冊子一眼,只見其間赫然有著逐步整修新舊馳道、試研軌道馬車、和寶金局等合研燒制水泥及礦渣利用等項目。
另一側的兵仗局,基本上主要都是技術類的。劉瑜目不暇接:什么燧石激發點火?什么螺旋膛線?什么無煙火藥?
朱厚熜現在根本不藏著掖著了,直接給他們指方向。
但他也很清楚一件事:“朕列的這諸多目標,恐怕你們大多沒法在五年內實現。有些技術即便有了眉目,恐怕造辦出來也是價格昂貴、得不償失。但這就是方向,也是你們能為朕立功的點。但凡有所成,便是有功,世襲不降等甚至爵級更進一步,都由這些決定。今日各家都在這,互相印證一番,朕要見到的是怎樣一個大明,你們就大抵清楚一些了。”
朱厚熜不是不知道各種各樣的技術究竟花費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慢慢進化好,但他是加速器——人的智慧并不因時代有根本區別,知識的積累固然意義重大,但有時候更缺的是清晰的方向。
現在,朱厚熜用了一年的時間,把自己思考的關于什么“科技重大項目”的事以這種方式先安排下來。
以他的技術素養,做不出什么特別合理的科技進步發展規劃,那么不如就實用一點,按自己的需要來。
高效管理一個龐大帝國所需要的一些基礎建設,解除外敵隱患所需要的軍事技術,改善民生所需要的一些工業技術。
英國公張侖表示很發愁——那明年的總結計劃會,大家豈不是都會開始虧錢?不再指望軍功見功,幫著皇帝打理企業,許多勛臣求的是富貴啊。
陛下指出來的許多方向,那是財力物力的無底洞。
“要掙錢,很簡單。”朱厚熜最后才點出這一點來,“第一批出海的民間企業,以試行和便于管理的名義,都要有至少你們其中一家出資占股,總比例又不許高過三成。投出這筆錢,讓他們幫你們掙。”
這就是時代的底色,對那些士紳富戶來說,憑什么分潤?
但是,這次他們畢竟不是純靠“背景”占干股,他們會拿出真金白銀。而要得到那牌照,是需要驗資的,是需要交那些為防偷逃市舶司關稅而準備的押金的。
群牧監的總裁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皇帝。
給自己的五年計劃里,為什么有培育優良蒙古馬、河曲馬、大宛馬的任務?種馬從哪來?上哪去牧養?
他不敢現在就問,也不敢深想,只是先把自己的小冊子捂得緊緊的。
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計劃?
這個冬很寒冷,大明邊鎮在朔州大捷之后仍不敢懈怠。
吃了虧的北虜,是危險的北虜。
北京城的西北方向,過了居庸關便來到土木驛堡。
這里的北面便是麻峪口堡。當年,瓦剌便是從麻峪口堡沖過來,大敗明軍,俘獲留學天子一枚。
在土木驛堡的西邊,洋河與桑干河在此匯為永定河。沿更靠北的洋河溯流而上,就來到雞鳴山。
在這個地方,常年都有大軍駐守。這里幾乎位于整個宣府鎮的中心,便于前去各方向馳援。
但宣府鎮還要再往西北面走。到了宣府鎮,北面就是長城了。
在宣府鎮的正北方,從西往東,張家口堡、羊房堡、青邊口堡、常峪口堡、葛峪堡、大白陽堡、小白陽堡沿著長城一字排開,幾乎數里一堡,防線顯得密不透風。
這一段長城上,最高的兩個山峰靠西的那個舊稱鰲頭村,當地也俗稱人頭山。靠東的那個,則稱鳳凰山。
兩座山峰之間相對低矮一點的地勢里,就擠了青邊口、常峪口、葛峪三堡。
口、峪,便已能大略知道這里的地勢:關隘所在。
這里就是大明宣府鎮防線的最前沿。而宣府鎮,因為是居庸關之外最后一道防線,因而成為九邊之首。
九邊各鎮總兵官的將號,大多是“征”某將軍。只有延綏和宣府,是“鎮”某將軍。
現在坐鎮宣府的是傅鐸。
傅家世代為將,但是從傅鐸的祖父傅貴升到綏德衛指揮僉事之后,才跨入了正四品的中層武將序列。傅鐸的父親傅瑛更進一步,官至陜西都司都指揮使。
傅鐸的大哥傅釗,做到了左營都司、駐守延綏,正德初年戰死后被封為寧夏總兵。
二哥傅鑒,在榆林老家守墓。
四弟早年戰死,五弟如今也在軍中,綏德衛指揮使。
傅鐸的大兒子傅津,也剛剛中了武舉會試副榜第三,離進入正榜只差一點點。
如今,稱得上世代都為大明鎮守邊疆的傅鐸只是總兵官,并沒有鎮朔將軍的封號。
他是前年才從寧夏總兵的位置上,被楊一清舉薦調任宣府鎮總兵官的。
現在,顧仕隆來了,楊一清的信到了,一同到的,還有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鎮朔將軍印。
天下總兵很多,能佩印的不多,鎮字開頭的更少。
宣府鎮三樓,鎮朔樓位于拱極樓與清遠樓之間,傅鐸在這里拜見靖國公、受印。
能讓顧仕隆在春節剛過完不久就以“病軀”來到宣府鎮,同時還帶著一枚鎮朔將軍印的,不是小事。
顧仕隆的身體養得稍微好了一些,但茲事體大,他還是親自來了。
站在鎮朔樓上遠眺城外,衛兵都離得很遠。
“應寧的信,你看完了。”
傅鐸行了一禮:“看完了。”
顧仕隆微微側身看向他:“授印給你,已經廣傳諸邊。朔州大捷后,陛下再授你鎮朔將軍印,從武定侯之請遷為大同總兵官,宣大一線嚴加防范甚至有進取之意,北虜自然明白。”
“還請國公示下。”
顧仕隆笑著說:“傅家歷代忠烈,陛下實知。宣府任重,傅將軍守個密不透風便是。不僅是上西路、中路、北路,還有下西路、南路。”
傅鐸心頭一動:“西路?”
顧仕隆肯定地點了點頭:“西路。當然了,中路和北路那是如常,重中之重的。”
傅鐸看著顧仕隆。
宣府鎮和正北那幾堡就是中路防守區域,上西路以張家口為核心,也是挨著長城,北路那更不用說。這話怎么聽,怎么像是下西路和南路要著重。
下西路和南路不是挨著大同鎮嗎?
“……軍務會議有何部署,為何不能明說?”
“此刻大雪封山,長城以外的動靜,偵知不詳。北虜在朔州吃了個虧,也許這次會自大同、宣府之間找個口子來尋回顏面呢?畢竟分屬兩鎮,恐有調派阻擊不暢之處。”
傅鐸心想你們哄鬼呢?若從那個方向過來,正對著的就是太行山,北虜圖什么?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被宣大兩鎮包了餃子。
“……我明白了。”
傅鐸不明白,但他知道眼下應該是個大計劃。
讓他佩印,只怕馬上得有能配得上這枚將印的功勞。
“宣府便托付給傅將軍了,犬子也托付給傅將軍了。”
“……國公不在宣府稍留嗎?”
“還要回京復旨。”
傅鐸只覺得他來去匆匆得太刻意,等見到顧仕隆的次子顧宇,兩人大眼瞪小眼。
顧宇有些緊張。
所以傅鐸更加感覺糾結了:宣大一線究竟在謀劃著什么,連自己這個總兵官也要先瞞過,讓顧仕隆愿意把他這個稚嫩的兒子丟過來混點功勞?
……那武定侯哪里是受了責罰才來戍邊的,也是撈功勞來的吧?
可是傅鐸在邊鎮這么多年了,他實在想不到北虜有什么大功勞這么容易撈。
下西路和南路……
傅鐸想起麾下將領們說的大同鎮趣事及秘聞,不由得心里劇震。
……玩火吧這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