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何許人也?《英宗實錄》的編撰之一、孝宗皇帝的老師、從孝宗繼位就以禮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閣、整個弘治年間都在內閣任職。
正德元年斗劉瑾等八虎失敗致仕后,他甚至還曾在劉瑾伏誅后官復原職。
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二年,他還活著。
今年九十四,宣德、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元老、內閣首輔、托孤重臣、高壽人瑞,劉健在如今還活著的致仕老臣中,威望無二,比謝遷還要強。
尤其是弘治年間擔任內閣首輔后,他是主持了弘治年間改革的事。
其時三個主要舉措。
精簡機構裁撤冗官:如今新法大增官位,提高官員待遇。
抑制僧道停建寺觀:如今朱厚熜天天和道士待一起,禁宮欽安殿都有“真人”在,外間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與道士走得這么近是在做什么?
開經筵、恢復一日三朝:如今朱厚熜“好為人師”,新學宗師,經筵?照常開,但恐怕有時候是反過來的。至于一日三朝……不好意思,一月兩次了。
弘治一朝,凡是選拔或罷黜文武大臣、科稅屯田、監稅馬政等大政方針的制定,很多都是劉健提出并具體組織實施的,不然何來“李公謀、劉公斷”的說法?
劉健貫穿弘治一朝所營造的“弘治中興”,在朱厚熜口中算什么,這些評價早就不是秘密。
諷刺的是,朱厚熜繼位之初,照例要遣行人司的行人去慰問老臣。
這些小事,當時是楊廷和負責主持的。慰問的話,是把劉健比作北宋名臣司馬光、文彥博。
這兩人在熙寧變法中是什么角色?
到今日,楊廷和成了新法黨魁,劉健的遺表在八月底呈到了京城。
洋洋灑灑萬言。
劉健去世了,在九十四歲高齡。
“……朔日輟朝。”
朱厚熜先吩咐了下去,然后問張佐:“劉公雖年高,但聽聞身體一向康健,這回是什么情況?河南府那邊怎么說的?”
身體不健康的,能活到九十四?
劉健去世得突然了一些,之前沒聽說有染病。
黃錦有些忐忑:“沒有另外奏報。”
說罷就期待地看向費宏他們:劉健威望雖然高,但他畢竟只有一個五品郎中的兒子還在任職。廠衛在河南府洛陽縣,也不會時時去留意那邊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中有何動靜。但既然突然去世了,河南府還是要探問情況,有呈奏上來吧?
費宏中進士那一年,憲宗駕崩了,孝宗繼位,劉健入閣。
那時,劉健是閣老,費宏只是新科進士。
如今,費宏是總理國務大臣,皇帝的問話是要探究劉健上這萬言遺表的目的。
“河南奏報,劉公是酷暑之下染了疾。年紀太大了,病來如山倒。”
費宏說完后行了一禮:“陛下,劉公政見,與如今新法是不可能相合的。病重之時憂君憂國,上這萬言表,乃是為人臣者盡忠之舉。如今,宜先議定謚號,派員賜祭治喪。”
朱厚熜沉吟一會,點了點頭:“那國務殿和禮部就先盡快拿個章程出來吧。”
因為有一道內容很耐人尋味甚至有些敏感的遺表,所以費宏他們要先確定皇帝的態度。
現在皇帝沒有過于多心,費宏等人松了一口氣,告辭離開。
畢竟是曾位極人臣的人物啊,就算政見不同,也別在這個時候釋放什么不好的信號。
人死為大嘛。
這點講究,朱厚熜還是知道的。劉健怎么說,也不會影響整個新法的大勢。
但這遺表,按劉健自己說的,他已經不能執筆,只能斷續口述,由人代筆。
這樣的東西,內容遲早是會傳揚開的。朱厚熜和費宏他們慎之又慎,自然還是因為劉健在朝野的影響力。
等費宏等人從養心殿離開后,朱厚熜再次看起那道遺表。
而黃錦還在一旁,試探地問了問:“陛下,要不要奴婢讓人查一查?”
“事先沒留意,如今就不必了。”朱厚熜頭也沒抬,“也不必因為這次沒留意,又多派人手留意其他致仕重臣貽人話柄。”
“……奴婢知道了。”
黃錦確認了皇帝并沒有怪罪之意,這才真正放下了心。
看皇帝皺著眉頭細讀那遺表,黃錦先靜靜地離開,去安排飲子和點心了。
八月里,天氣還是很熱的。
黃錦抬頭看了看天空,輕嘆了一口氣。
就算威望很高、人之將死,以那劉健的智慧,難道不明白如今天下大勢不可能因為他一道遺表有什么改變嗎?何必要添這點亂呢?
劉健去世的消息既然已經從洛陽傳到北京,隨后不久也就傳到了南京。
據說劉東聞訊吐了血暈倒了,醒來后號哭不絕之余,自然是立刻請假回家奔喪、丁憂。
寬慰之后,夏從壽只問:“如今有恩旨,劉郎中是要守制,還是要我呈書吏部,奏請奪情?”
“豈能不孝?”劉東面色蒼白,“下官自是要守制的,何況京察之后,本就大有可能另調他職。戶部事重,司農還是盡快奏請補缺吧。”
“……劉郎中節哀。”
劉東腳步恍惚地離開了戶部衙門,在回家的轎子里眼含羞愧,又有悲憤。
劉健是先病了,然后才去世的。
他為何染病,劉東是先接到劉健的家信的。
被他劉東氣的,氣得摔倒了,甚至已有風癱之象。
可是怎么會短短數日就又駕鶴西去了呢?
他隱隱知道只怕另有情況,但劉健在信中訓斥他的話此刻縈繞在劉東心頭。
新法五年,為父何曾發一語?你位低才淺,焉敢妄議國策?年已鮐背,殘軀擋車,你要斷絕劉家?為今之計,只有致仕歸隱,教養兒孫!
總結起來一句話:你為什么要坑爹?
劉東還不知道父親留下了一道萬言遺表,遺表中還直抒己見說了許多如今陛下和朝堂諸公不愛聽的話。
就算知道了,他一時也想不明白父親的用意。
那家信很短,來得很急,父親似乎來不及對他剖析太多,只趕著時間要他快點請辭致仕。
劉東還在猶豫著,爹沒了。
此時此刻,南京戶部里,詹榮等人已經來報道過了。
這半個月,他們只是在熟悉部務,和原先戶部分管黃冊庫的同僚交接。
夏從壽宴請過那些“黃冊督巡專員”后,他們已經在八月二十三就啟程奔赴各府。
現在劉東奔喪去了,詹榮看向了南京戶部原先負責黃冊的主事。
“羅主事,劉郎中回鄉了,這黃冊庫歷年來的公文之事,現在伱可暫時做主先理出來交給我了吧?”
“……我何來那等職權?劉郎中先是聞希賢公染病,抱恙告假數日,如今更是回鄉丁憂去了。這事,還是等吏部銓選之人到任才好。要不,詹主事去問問司農?”
詹榮看了看他,然后行禮:“受教了。”
這么巧。
新設的國土清吏司,要從南京戶部把黃冊庫有關的事務、檔案交接清楚,竟遇到這么多波折。
等到接替劉東的人到任,還得多久?
這羅主事推三阻四,有沒有夏從壽和童瑞的首肯?
詹榮來到了夏從壽的官廳,通傳之后就坐在外面等候接見。
坐著茶都喝了一盞,夏從壽的書辦才出來笑臉相迎,請他進去。
詹榮行了禮,夏從壽熱情地請他做好,詹榮才說道:“司農大人,下官任這國土清吏司主事,主管黃冊庫,不敢絲毫懈怠。只是如今劉郎中回鄉丁憂,羅主事說諸多公文、舊檔,還是需要郎中簽押才核對移交。要等到新的郎中銓選到任,只怕要數月。下官怕誤了黃冊重造大事,特來請示司農。”
“不急,急不來。”夏從壽嘆了一口氣,“誰料希賢公突然仙去?仁甫,這黃冊庫歷年來公文、舊檔堆積如山,牽涉又廣。不說羅鐘玉怕擔其責,我也怕交接謬誤。凡事都有章程,手續不可或缺。京察之時,還是妥善為上。此事極為重要,我也知道。你且安心,我剛剛就是在行文吏部,請于南京擇賢盡快銓選到任。快的話,只是旬月間就能到任!”
詹榮聽了他話里的意思,沉默了一會也只能先行禮:“下官明白了。”
夏從壽說他也不會去插手越過應有的程序去直接安排交接,還是走流程,先銓選新官,到任后由他來負責。
但新官到任,什么情況都不清楚的情況下,敢隨便簽下大名,把這事辦得清楚嗎?
詹榮只覺得夏從壽這是明確在推阻,但他沒辦法。夏從壽是戶部尚書,他只是在照章辦事。
夏從壽看著詹榮沉默地離開后,笑容也收了起來。
南京戶部自然要做些姿態,先麻痹外界許多人的警惕。
至少之前讓這南京及江南十分震驚的百余黃冊官到南京,現在仿佛陷入了泥潭。事情進展極慢的消息,南京戶部這個楊廷和口中“比篩子好不了多少”的衙門里,自然會有人傳出去。
接下來,就只看有哪些人會通過南京戶部里的哪些人,嘗試去拉攏、腐蝕詹榮這些人了。
派過來的新科進士里,又有多少經歷過這些考驗呢?
夏從壽也需要看一看,然后才能根據自己從楊廷和那里得到的信息,確信可以與哪些人合作,把事情往預想的方向去推進。
九月一日的《明報》上,刊登了劉健去世的消息。
但引發人們議論的,是劉健的謚號。
昔年齊名的三人,李東陽死得最早,謚號是文正——所有文臣夢寐以求的謚號。
但禮部議出、皇帝賜給劉健的謚號是文端。
守禮執義曰端;圣修式化曰端;嚴恭蒞下曰端;恭己有容曰端;秉心貞靜曰端;守禮自重曰端。
這個字,不可謂不好。
但比文端更好的謚號,若排除了最好的、如今不再給的單謚“文”,還有李東陽得到了的“文正”,那還有文成、文忠等謚號。
安民立政曰成,陛下沒給,那便是并不認同劉健一生政績堪稱安民立政。
也沒給文忠。
再聯想到端字的含義,這個謚號,只能說很客氣、帶著很多距離地客氣。
謀者李東陽,謚文正;斷者劉健,謚文端。
誠然有李東陽是在正德皇帝在位時就去世了、與朱厚照更有君臣之誼的緣故,劉健這蓋棺定論一般的身后名仍然引發了不少人的議論。
“會試都正副榜一取一千五了,何吝一個文正?”
“這兩事豈能一概而論?”
“……聽說劉公還上了萬言遺表、盡忠建言,文忠總可以吧?”
“興許便是那遺表惹的事。”
“噓——”
京城是消息最靈通的,也是風向最清晰的。
如今形勢,京城官紳士子甚至普通百姓也都有了共識:除非又出什么大亂子,否則新法勢不可擋。
劉健是多么推崇祖制的人,許多人都清楚。
可新法從試行到現在也有五個年頭了,一直沒見發表過什么看法的劉健卻在死前上了一道萬言遺表,這舉動也只能惹得許多人唏噓。
“知不可為而為之,文端公這確實是守禮執義。肺腑萬言,也不知說了些什么,陛下、總宰和參策們會不會擇言嘉納。如今清丈田土重造黃冊,聽說各府縣案頭上的訴狀都堆成了山,全是爭田地的案子。哎……”
能有閑對這些事發表議論的,大體也都是士紳、讀書人的身份。
他們家里,大多也都是田土比普通農家要多的。
現在劉健“仗義之言”,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還有什么事需要萬言才能闡述?那自然是如今的新法、國策。
“惜哉文端公!李謀劉斷皆仙去,謝尤侃侃樂人間。”
“兄臺佳句!”
“謬贊,謬贊。”
劉健的死訊和謚號,在京城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其中或者談及新法,但也大多只是感慨,了不起想一想“如果的事”。
在這個過程里,劉健的名望是在加深的。
新法滾滾洪流中“隱忍”著要吐出利益的士紳,他們對新法的情緒包裝成為了對劉健的同情、緬懷。
數日之間,朱厚熜倒聽說了好幾首懷念、回憶劉健的詩。
他已經想通了,所以謚號是文端,而不是費宏他們建議的文忠。
不存在什么八朝元老、臨時仍憂君憂國、數年來也不曾阻新法便是忠,劉健此舉,無非那一套。
南京那邊的消息早就傳了過來,京察期間他兒子劉東還翹班跑去浙江拜訪謝遷。
朱厚熜如今決心這么強,楊廷和、費宏他們又都心熱地瞅著太廟與朱厚熜放下來的權,天下那些保守的官員和利益攸關的士紳,有什么情緒也只能先壓著。
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料定將來會如何?
劉東并不成器,劉健這道遺表,乃是用他的命為劉家換個名聲,庇佑他的子孫后輩。
圣修式化之所以是褒揚,那是因為按傳統的理學觀點它就是。
但如今實踐學與辯證法強調萬事萬物無時不在變化,這圣修式化還稱得上好嗎?
其中的意味,許多人會琢磨出來。
那又怎樣?誰也不能說朱厚熜什么,他畢竟為沒在他手底下做過官的劉健賜了謚號,文端這個謚號也是很難得的美謚。
“那些黃冊督巡專員,八月二十三已經從南京啟程?”
聽到皇帝開口詢問,黃錦恭敬地回答:“南京的消息,是這樣。”
朱厚熜點了點頭:“等他們到了各地,便陸續進入秋糧收割之時。不急,今年仍按舊規矩征糧,但交待下去,把今年的帳本都記好。”
黃錦領了命,朱厚熜又問:“五軍營那邊行殿備得如何了?”
“回陛下,依旨只是點將臺稍改,早已備好。”
朱厚熜點了點頭,在這件事上的注意力要明顯得多:“如今武狀元呼聲最高的,是哪幾人?”
黃錦忍不住贊嘆:“陸炳就不說了,奴婢實在佩服,陛下,您去年隨便一點的那個福建俞大猷,怎么也是一員不世武將,武藝非凡?”
朱厚熜期待不已。
慚愧慚愧,開掛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