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嚴世蕃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因此他現在很興奮。
既興奮于父親升官極快、已經是浙江總督,又興奮于他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了不少、頗想賣弄表現一番。
“到處都在議論陛下將三大殿改了名字之事。”嚴世蕃一只眼睛里都是精光,“兒子覺著,這是陛下告訴天下臣民實務之重。”
虛歲已十三,嚴嵩看著漸漸長高的兒子,心中知道兒子對于做官現在是越來越渴望了。
陛下將他放在了錦衣衛衛學,嚴嵩便沒有將他帶在身旁。
現在難得回來,嚴嵩也想抓住機會多提點一下他。
“重實務,只是此事中微不足道的一面。”
聽到嚴嵩這樣說,嚴世蕃不由得呆了呆。
微不足道?
但嚴嵩何許人也?
他揣摩上意的本領,滿朝幾乎堪稱前幾。
有些話,他還得斟酌著去提點兒子,萬萬不能把話說錯了——京中管家有信來報,公子久與錦衣校尉廝混,如今已不為眼疾所擾。
換句話來說:你兒子現在越來越張揚了。
萬一大嘴巴傳出去呢?
因此嚴嵩斟酌了半天,只是對兒子說道:“其要,在國字。”
嚴世蕃并不懂。
國……怎么了?
楊廷儀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已經做了六七年,現在他終于往上升了,正二品的總督。
“在江西任滿三年,便奏請致仕,亦或只謀個軍務參謀之職。”楊廷和的書房里,他對楊廷儀說道,“楊家在你我這一輩,不可再圖進了。敬之與我有舊誼,惟中是我門生,你是我親弟。合我等四人之力,此去江南抽繭剝絲,往后楊家只能靠用修那一輩和陛下護著。”
楊廷儀始終還是有點不理解:“那總理國務大臣,為何相讓?是陛下……”
楊廷和頓時搖頭:“此乃上上之選!”
頓了一下之后,他才凝重地說道:“三大殿改名,無一不重在國字。天子為君父,天下為一家。上下數千年,歷代君主莫不是家天下。如今陛下要讓宮中諸用度行采買之策,要宗室興業用事以求自給自足,更是再設實權宰輔。陛下氣度恢弘,我卻想起陛下曾在御書房說的一番話。”
楊廷儀不曾列席御書房,頓時凝神問道:“哪番話?”
“正德十六年,屯門戰敗。”楊廷儀說了背景,而后道,“陛下有言,廣東戰事是兩廣上下有小家而無國、畏敗績而怯戰、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論,實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東莞百姓尚知捐軀守土、必敗而戰,我大明官吏卻多是有家而忘國,非私地則不守之輩!”
楊廷儀悚然而驚。
楊廷和必須說服弟弟。
自己已經做到過首輔,做不做這個宰相,區別真的不大了。但因為有自己在,楊廷儀一直只能憋在九卿之外,他還是想有朝一日能夠到達一品之位的。
嚴嵩不敢對嚴世蕃說透,楊廷和可以,因為楊廷儀也已經久歷官場了。
“皇權在上,相權再現世間,君相之爭會如何變化?天子自然仍舊坐擁四海,則這國之一字,誰來扛著?最險要者,乃是以國為先,則天家豈非次之?”
連續三個問題,楊廷儀終于明白了其中兇險之處。
過去君臣之間,是“父子”關系。天子與天下百姓之間,也是“父子”關系。皇帝這個大家長,對天下財物乃至于臣民性命,自然有完全掌握的大義,所謂雷霆雨露俱為君恩,子不可言父過。
現在皇帝把國置于家之上,那么究竟什么是國?如何處理國和天家之間的關系?
楊廷和感嘆著:“內閣首輔,比這總理國務大臣好做!上有天子、國策會議鉗制,內有國務六臣各領一部鉗制,外有廠衛、都察院、治安總司并不聽調聽宣,下有諸省萬民要治理好。我倒并非畏難,只是楊家已在巨浪之巔,萬不能再行差踏錯,又或予人口實。我讓賢,是必須開這個頭。費子充也聰明,做滿一任,必定讓賢。”
“……若一任數年乃至十數載,實為權臣,天子也要多加猜疑。”
在親哥面前,在這私下里,楊廷儀也不怕把話說透。
“正是如此。皇權在上,這宰輔雖權重,卻也太燙手。”楊廷和鄭重地對他說道,“莫不如做些實事,陛下心中能念著,比什么都強。”
“……我明白了。”
兩人都想著這幾年來的局,如今皇帝主動放一些權,焉知不是針對大明之中因新法而膨脹起來的“新黨”的局?
處處體現國字,要天下官吏心中存國,那到底什么才是國?誰才是國的象征?
這總理國務大臣,萬一不小心做得萬民歸心,那陛下還真能舍棄那至高無上的皇權?
天無二日,大明這第一任總理國務大臣,如今心里如何想著?
“閉門謝客!”
費宏頭很痛,很痛。
在京城當過閣臣,知道自己去四川只是配合演戲,費家的宅子自然還在。
如今還只是候選人,其他參策也許矜持,但地方諸省乃至于南京諸官卻忙不迭地來投帖拜見了。
有些事總要慢慢品味才能品味出更多來,費宏被楊廷和“偷襲”之后,終于慢慢從擔任第一任總理國務大臣的激動和興奮中冷靜下來。
上當了啊!
怎么平衡好國務六臣、剩余“舊黨”與新法的利益關系,這些都是小事,慢慢做嘛。
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總理國務大臣對于君權的侵蝕。
天子仍在、年輕而聰穎、皇權穩固,如今他主動釋放了部分政務權力,這總理國務大臣越琢磨越覺得像個背鍋的管家。
財計、民生、文教、內賊、外敵……以后但凡有一件事出了問題,都有了一個明確的最高責任人。
以前閣臣還只是通過票擬建議一些處置方案,名義上也都是集體意見,以后總理國務大臣卻繞不開了——朱批都沒有,不都是伱這個宰相的決斷嗎?
做不好,尸位素餐,遺臭萬年。
做得好,那你不就相當于半個天子?
費宏最糾結的,是皇帝為什么要這么做。
如今實質上,其實內閣首輔也相當于宰輔了。皇帝若是想輕松點,無非關照一下御書房和司禮監,對內閣在準備放權的諸多政務上不朱批駁回便可。
真要讓大明走向君臣共治嗎?
這里面,涉及到臣子群體對自身安全保障的關切——宋代好歹還有個所謂“終宋一朝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大明呢?
況且祖訓算啥?太祖老人家不是明說了嗎,有再議設宰輔一事的就砍了。
現在沒人能砍了天子。
但天子能砍了這總理國務大臣。
費宏沒什么別的辦法,哪怕是做樣子,他也開始連夜寫著辭表。
首先堅決不能樂呵呵地就往那個位置坐,皇帝總要表露一下真實的想法、給點保障才行。
對這個官位而言,參策那所謂“三大特權”真不夠看。
朝參官和京城士紳仍舊只知道三大殿改名了,馬上要召開擴大的國策會議。
他們并不知道在這國策會議之前的“籌備會議”上,其實已經以討論草略的名義先決定了諸多大事。那國策殿內有份與會的人,都如同以前的參策一般,被要求了暫時保密。
不保密?胡咧咧?
湖廣之亂后,還敢小看廠衛的實力嗎?
因此嚴嵩只與兒子點了點三大殿的改名重點,楊廷和只與已經被推舉為江西總督、后面也要參會的弟弟聊了聊,來拜訪費宏的也都是知道這件事的高官們。
京城里現在主要議論的,還是那四銜新制,是《明報》上刊登的十六家國企的業務簡介和職位招聘。
怕誤了時間、過年前就趕到京城、順便投遞一下詩文聯絡一下同鄉、恩師的舉子們則都憂慮起明年的會試:不會要用簡字和新體例答卷吧?考不考新學啊?禮部給句話啊!
禮部就是不表態。
朱厚熜聽聞了錦衣衛呈奏的每日在京官員行狀及京城大事,有點壞地笑了一下。
表態還是會表的,但是可以慢一點,至少下下期甚至更后面的明報再刊載:近日才聽聞明科應試舉子對于會試的諸多疑慮,經商議奏請,禮部特登報告示……
有那么個把月的時間,以舉人們的聰明,以他們對于功名的關切,這簡體字和新體例大概也都能夠熟悉了。
至于說誤了備考?這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會試,考不考得中,取決于這個把月的臨時抱佛腳嗎?
趕考舉子們如今真的是很郁悶。
難得這個時間自己所在省份的總督和藩臺也都在京,難道也不關心一下本省趕考舉子明年的會試成績嗎?
要擱以前,臨行前都是會有專門宴請、勉勵、指點的!
現在,連投遞的詩文都收不到回音,更遑論能見個面拜見一下、聽一聽風聲了。
他們哪里知道,這些總督和藩臺還有他們眼中位高權重、扯得上一些關系的高官,現在的注意力全部在即將召開的國策會議上。
多么大的變動,多出來多么多的好官位!又不是每個位置都像總理國務大臣、新多出來的國務大臣、兵部尚書等等位置一樣目前只被推舉出來一個候選人。
距離國策會議正式召開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了,他們不得好好聯絡、交換一下意見?
這可是比嘉靖元年朝堂上“新舊黨之爭”時波及面更大的一次人事變動了。
黃錦也很忙,但他現在忙的事與別人不同。
張佐、黃錦、麥福、章奏這四大潛邸內臣里,如今只有他黃錦和張佐、章奏都還留在宮中,但各有分工。
張佐負責司禮監,太監們的管理以及與地方鎮守太監的聯絡、內廷與外廷之間的聯絡對接是他負責,章奏主要負責的則是皇莊、皇明大學院以,而黃錦除了內檔司和廠衛,更是多了與那十六家國企以及宮中營造采買有關的諸多事。
現在報到他這里來的,是明報行那邊派駐的督舉太監傳回的消息。
“黃大珰,能不能從御用監等處再調一些工匠來啊?那字典要得很多,刻印的人手太缺了。報行倒是又騰出了幾處臨時的宅子,但沒人啊!”
原來許多鹽場、銅場等本就是由內廷負責的,十六家國企的原身不知有多少是太監在管。如今都折成了天子的“股份”,皇帝自然也要派人代表。只是以前叫提督、提舉的,現在都定名為督舉太監,只是有查賬的權力,有聯絡的義務。
黃錦聞言就問:“怎會忽然要這么多?”
“各省都派人到明報行那里訂了啊。另外,要得最多的便是京城書商,想必是因為明年會試。”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向陛下請奏一下。”
回到養心殿內,他把情況說了說。
朱厚熜擱下了筆,想了想。
“各企業都在搶工匠吧?”
黃錦嘆道:“是啊。為這事,各家都快在奴婢這和工部那吵翻天了。過去在京匠戶,以錦衣衛、內廷及工部管得最多。”
被視為義務應役、給發一些糧餉的工匠,現在都要與這十六家企業簽正式的雇傭協議、確定薪俸編造名冊了,它們除了在《明報》上招聘高端人才,如今還在搶工匠。
都仗著此時手里有些啟動資金,況且工匠的薪俸又不用現在就發放。
不敢搶的,恐怕也只剩下內廷諸監局那些還擔負著沒有實施采買政策、為皇宮造辦一些器物的工匠。
“那便酌情調一些人去吧,宮里有些東西也不急用。”
“陛下,太后娘娘是有懿旨的,永淳公主大婚所需,可誤不得。”
朱厚熜頓時無語:“急什么!”
他這還沒大婚的妹妹才虛歲十五呢。
拍了板先調些人去,也許專業不對口,但畢竟都是為皇室服務的巧手匠人,應應急、做些專業技術含量低一點的事是沒問題的。
“跟明報行講好,給他們按日計薪俸。”
“奴婢曉得。”
“再傳旨大學院和明報行。以后這報紙和書籍的刻印量很大,可以鼓勵研創新器具、新工藝。若行之有效,均可報到朕這里來,以功授恩銜乃至功銜。”
從雕版到活字,中國的印刷技術自然是不差的。
但現在的印刷術,在活字鑄造、在油墨、在排版和印刷工藝上自然還大有改良余地。
其他企業在技術改進方面的需求還沒有凸顯,但《明報》在這個時間點以簡字和新體作為刊印方式、以刊登朝廷政令要聞作為無可替代的載體,已經陡然爆發出需求來。
自然而然的思維自然是堆人力。雖然新的刻印廠還沒建成,但在京城騰出地方是容易的,再找到更多工匠也是有法子的。
但朱厚熜沒忘記自己設立這些企業,除了擴大財源之外的另一個目標。
朱厚熜還在寫著東西。
寫完之后,他就要交給林希元去潤色。
下一期《明報》將會在國策會議正式舉辦當日發行,如今的排版、印刷效率有限,自然要留足時間準備。
林希元率領著編輯部已經將其他內容準備得差不多了,但是頭版頭條要留給朱厚熜。
繼那四銜新制之后,《明報》頭版要再有一個重磅。
這個重磅,就是朱厚熜作為皇帝“親筆撰寫”、告天下臣民的一封信。
另外,還有一個《皇帝陛下答明報總編輯十問》。
與此同時,林希元也仍舊在加班,他在編輯室里再度審閱自己撰寫的這篇稿子。
《明報編輯部撰稿人征募啟事》。
以編輯部全職的這幾個原先的翰林學士班底,實在難以支撐每十五天一期的明報內容編撰任務。
何況,他并沒忘記皇帝設立《明報》的初衷——引導天下輿論。
這件事,現在可以開始了。
這些撰稿人的稿子,自然不是遞來就刊載。如果有修改的意見,書信來往不便,在京的撰稿人近水樓臺,自然可以憑借能署名的承諾更好地揚名。
林希元已經可以想象到這件事的長遠影響:文壇重心,只怕要從江南慢慢北移了;北方舉子,只怕也會慢慢比江南更有得名師而教的機會了。
江南士子是多,但是如今朝廷并不允許地方也辦報、除非明報行特許分號。
從考中秀才到中進士的漫長時間里,無心仕途但想揚名的那么多人,有多少會漸漸往北京或者北方匯聚?
再聯想到這一期上面會刊載的北京西南郊重工園、東南郊巧工園的規劃,那又是陛下集十六家國企之中數家之力,將在北方大興工商之利、憑商稅也壓過江南稅賦占大明之重的戰略。
這些事,自己因為和皇帝交流得多,因為本來也是官紳之中的翹楚——翰林學士,所以能看得到那個可能的未來。
但更多人呢?
林希元再次看向了那個自己確實在陛見時按照陛下給的題目問了陛下、而后撰寫出來的《皇帝陛下答明報總編輯十問》,看著下面那一行行的林希元、嘉靖陛下,只感覺心頭火熱。
這一期之后,天下人都將知道他林希元的大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