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泉州府,清源山紫澤書院被稱作清源洞。
嘉靖四年秋闈已經考完,清源洞內,三個舉人剛剛拜謁完恩師。
“去看看志輔?”
“去吧。他啊,也是心太雜了,今科才沒中。”
“怕是又在趙先生府上。”
三個人的心情都不錯,一個是第二次去參加會試,兩個是今年新中的舉人。
一路來到泉州府內,路過一處里面正在叮當作響的宅子,其中一人嘆了一口氣。
“蒲氏余孽紛紛伏法,趙先生想必是高興的。俞世伯在外奔波一年了吧?”
“若俞世伯沒領這差事,能在家好好督促志輔,他也許便中了。趙先生的兵書就真令志輔這般著迷嗎?”
“那位荊楚長劍一樣令他著迷。”
三人一路談笑著到了一處僻靜的宅子,通傳了姓名之后,果然從門內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年輕漢子。
“道思!”那年齡偏大的漢子身長面闊,此刻一臉驚喜,對這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尤其感到驚喜,跟另外兩人也行了個禮之后就問,“你們怎么來了?”
“啟程在即,自要與你們道個別。今夜聚一聚,明日我們三人就要進京赴考了。”隨他們兩人進了院中,看到站在正堂門口的一個瘦長中年人后,三人又行禮,“趙先生向來可安好?”
“甚好,多謝,看茶。”那中年人話不多。
“我們三人料想志輔就是在趙先生這里研習兵書。志輔,本盼著今年能與你一同進京應會試的。”
“道思四歲能誦詩,十七歲中舉,來年必定聯捷。為兄武人出身,豈能相提并論?趙師于兵法之道有鬼神莫測之機,我正該勤勤研習。”
這個虛歲十七就中舉的名叫王慎中,字道思,此刻聞言只能謙虛搖頭。
抬舉他的人是泉州衛前千戶所中一個世襲百戶家中長子,名叫俞大猷。
“世伯追拿蒲氏余孽,還未回來復命?”王慎中問了一句之后,就看了看那個中年人。
這人叫趙本學,實是宋朝宗室之后。隱居于泉州的他,對于皇帝去年就下旨盡誅蒲氏余孽應該頗有一泄舊恨之喜吧。
精研《易學》、著了《韜鈐內外篇》和《孫子注解》的趙本學,是泉州當地頗有名望的人物。
俞大猷點頭稱是,他那升任了副千戶的爹今年就一直沒回泉州。
幾人熱烈地談論著,而后三人也向趙本學請教起易學來。
泉州有數個易學名家,泉州士子科考時多選擇五經中的《易經》。
此刻王慎中請教完一些之后就道:“可慮者,不知明年禮部會試是否仍如舊。聽說廣東、山東兩地,鄉試考法已經與諸省有異。”
王慎中還很年輕,但另外兩個要一同去應考的不免有些憂愁。
明年也許是會試考法不會大改的最后一科了,但不會大改,不意味著不會小改。
趙本學對此不予置喙,倒是俞大猷鼓勵著他:“以道思之才,去了京中拜訪一下懋貞和集齋先生,旬月便無憂矣。”
幾個人一邊吃茶一邊聊天,過了一陣之后卻忽然有人尋來。
“志輔,快回家。伱父親……”
看到這鄰居臉色有異,俞大猷心里一驚:“家父怎么了?”
“……節哀。”
俞大猷臉色一白,王慎中等人也大為意外。
難道追拿蒲氏余孽也能出了意外?
只是這樣一來,俞大猷怕是要承襲父職了。而武官之后若不能在襲職前就科舉出仕,后面就只能累功升遷、又或者去考武舉了。
在海南瓊山,秀才出身的張楫去年被召回京之后,今年又回到了廣東。
瓊山新修好的書院里,任官瓊州府學正的他來到了這個與縣學、府學有些差異的皇明小學院。
這是瓊州府皇明小學院第一批學生入學的日子,學生很多。
與成熟的縣學、府學、國子監體系不同,這皇明小學院是要靠考、而且要交一點學費的。
但是廣東已經很清楚,將來必定還是要考新學的,而年幼的孩童只怕到這里就學更好。
學生之中,也有家貧的。張楫有資格給出十個免除學費的名額,選拔貧寒子弟。
他是靜嬪的父親,他沒必要去用這個身份和這點權力做什么。女兒已經有孕在身,張楫回京期間看到了女兒的變化,與他長談過的皇帝也讓張楫明白了這皇明學院體系的重要性。
主持完這入學之儀后,張楫把他給出名額的十個孩子都叫到了跟前。
“四年學成,過了結業大考便是秀才,做了秀才便能出仕任官。你們都是貧家子,既能入學踏上青云大道,萬不能懈怠。”
虛歲十二的海瑞拘謹又認真地回答:“學生記住了!”
廣東今年要進京赴考的正榜舉子和往屆舉子也在準備啟程,京城里,唐順之卻能悠哉悠哉地在國子監里靜等來年二月。
但最近,唐順之卻很喜歡往什剎前海西河沿畔的那些茶館酒樓里跑。
因為那里的西南面,就是皇明大學院。
從國子監出來沿著皇城根一直往西走就能到這里,而皇明大學院之中也有不少教授、學生在閑時出皇城到北邊來玩——那皇明大學院東邊就是紫禁城,南面都是官衙內衙,不好玩。
唐順之在這交了幾個朋友,他覺得皇明大學院中好像更適合他:算學、天文、地理、工學、兵學、農學……已經有了好幾個院。
“明年我不是不能考中!且等我下一科拿了狀元!”
看到一個健壯少年開口便是狀元,唐順之卻笑了起來:“陸兄弟豪氣!”
“唐兄,你來了?你要不再等三年,你拿文狀元,我拿武狀元,豈不美哉?”
唐順之搖了搖頭:“天下英才何其多?我可不敢這樣講,若能聯捷中了個進士,哪怕三甲也行啊。”
“快來坐下。要我說,你明年大概也考不中,怎么?今天又想跟我請教一下拳法?”
唐順之來勁了:“聽說大學院里又請來一位槍法名家?”
“唐兄真是消息靈通。我們武院五岳剛齊,你就知道了!”健壯少年由衷贊嘆。
他是誰?陸炳那是通天的關系,明面上是從錦衣衛學被選入皇明大學院里如今被稱作武院的兵學院優等生,接受皇明大學院的正統教育;暗地里,他也是已經正式就任錦衣衛指揮使的王佐的親傳弟子,接受著錦衣衛內部的一些訓練和經驗傳授。
但唐順之只是個國子監的貢生,消息全靠他自己打聽。
只能說唐順之對皇明大學院的動靜尤其關注一些。
嘉靖朝的年輕人們各自在成長,京城尚未在皇帝萬壽圣節的氣氛中完全褪去。
在城南的天壇西邊不遠處,現在煙塵彌漫。
這個地方是朱棣決定遷都北京之后,在當時為了營造北京城所設的五大廠之一。
這五大廠,有燒造磚瓦及內府器用的琉璃廠、有堆放柴薪及蘆葦的臺基廠、有燒制墻磚的黑窯廠、有儲存和處理木材的神木廠和大木廠。
五大廠都是工部負責管理的,天壇西邊這個地方,就是黑窯廠所在。
如果朱厚熜來到這里看到這個地方被挖掉的土形成的池子,腦海中會冒出“陶然亭”幾個字。
但現在,這里只被稱作黑窯臺。
工部的吏員也不喜歡來這里,太臟了。
現在他看著一個黑瘦但眼睛很亮的年輕小伙子,開口問道:“他就是你們黑窯廠推選的人?”
“回老爺,正是。鄭魁對各種燒制訣竅已經了如指掌,假以時日必是黑窯廠的大匠。”旁邊答話的,是黑窯廠現在的管事,一旁站著的幾個大匠也連連點頭。
工部吏員嚴肅地說:“如今可是奉旨選人,是要送到皇明大學院去的,你們知道這事不容輕慢。”
“哎呦,這等大事,小弟們如何敢輕慢?漫說選錯的人遭責,老爺叮囑了一回又一回,鄭魁實在是小的們都說不出二話的人。”
那吏員這才看向了鄭魁:“你可知道,這次不單京城五大廠,工部地方諸廠都各選一人進京。大司空說了,你們此去能不能讓陛下滿意,那是事關將來天下匠戶的大事!于你而言,更是登天之機!我督管著這黑窯廠,你若誤了事,我沒你好果子吃!你若爭氣,將來我得供著你,包管給你說一門好親事!”
鄭魁是懵的,只能連連點頭保證。
為這事,黑窯廠是選了一輪又一輪。
他隨著這工部吏員離開了黑窯廠,一路到了一處宅院里。在這里,除了他們黑窯廠,還有工部所屬的盔甲廠、王恭廠以及地方造船廠、銅廠等諸多地方來的年輕匠工。
都是過去地位極其低下的人,現在都在這里等著營繕清吏司的郎中過來。
年初便有一道圣旨下來,工部、內府、戶部、兵部……各自管有一些需要造辦諸多事務的廠、局、場,都開始了這次選拔。
選拔出來之后,這些普普通通的匠工竟要一步登天,拿到被許多朝官認為是皇帝賞賜有功之臣的皇明大學院學生身份。
他們絕大多數人連字都不認識。
鄭魁又聽了一遍那五品大官的訓勉,隨后就跟著今天全部匯聚齊的人往北面去了。
望著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匠工們縮手縮腳。
從皇城西門進去之后,當先是一座巍峨的欞星門,認識字的,瞧出來是“皇明大學院”幾個大字。
經過了三年多的不斷改建、興建,如今這里樓閣掩映、綠樹成蔭,座落于什剎海旁的皇明大學院比紫禁城的范圍都大上數分。
他們到了這里,一直就只是茫然無措地聽候別人安排。
分了寢舍、領了袍服,工學院的一個管事只是說道:“今天且歇上一歇,明日一早,會有人帶你們先熟悉一下這里和學院里的規矩。午后,聽到鐘響十四聲,便準備好由我帶著去禮堂,陛下會過來。”
鄭魁腦袋里一直嗡嗡的:陛下還會過來見他們?
他不明白自己這些人有什么值得皇帝親自見的。
此時此刻,朱厚熜還在養心殿里。
他看了看御書房之中的楊廷和、王瓊、張子麟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楊廷和翻閱著面前厚厚的書,抬眼看向了皇帝:“陛下,只能說極好,但要至少三五十年之功。”
“既是極好,那便拿出方略推行吧。”朱厚熜笑了笑,“先從公文、各地皇明小學院和《明報》開始。”
這將近一年來,朱厚熜只盯了一件事:在大明幾乎所有的府州,都建起了一座皇明小學院。
也許只有把精力放在影響更長遠的事上,才能讓他自己也漸漸調整自己的心態,克制住其他所有急切的念頭。
現在,他把自己準備了多時的東西拿了出來,這東西同樣很不起眼,但楊廷和這樣的人明白朱厚熜的用意。
“翰林院諸翰林有功。”楊廷和嘆了一口氣,“這簡字編訂出來,可載史冊。臣賀喜陛下,盼我大明識字之人倍增,英才四起。尤可嘆者,此事準備周全,實堪表率。”
朱厚熜搖頭感嘆:“編訂事小,要準備如此多冊,又雕了多少新的活字?耗費年余,這才先印出這萬余冊《嘉靖字典》。自明年起,先分發至各地,獎勵書商自行印賣吧。”
要應會試的舉人們擔心著明年會試會不會考新學,皇帝卻在做著這件事。
嘉靖朝本來是能人輩出的,但朱厚熜需要更多的識字人口、更多除了儒學之外在其他方面會有建樹的人。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朱厚熜想通了,他該布的局,不是只想著減少多少敵人,而是應該鼓勵和吸引多少同志、同道。
人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嘉靖五年將近,新法如何,要有個決斷了。”楊廷和放下那本《嘉靖字典》之后開了口。
朱厚熜看了看他們,而后說道:“這件事,放到殿試之后。新法推行之前,首先還是衙署變革。各省總督和左布政使都陸續入京了,重臣們不能對新制諸多不解,各省也需要更多佐官。此外,各大官營廠行也還在組創,朕要先把許多道理和方法與他們講清楚。”
楊廷和看了看朱厚熜顯得有些疲憊的臉,忽然嘆了口氣:“快五年了,臣須發皆白,陛下也窮心竭力。臣等慚愧,許多事分不了憂。”
朱厚熜笑著說道:“不能這么講。朕御極四年多,卿等也著實勞苦功高。只是大明內憂頗多,朕那猛藥是有些讓卿等難以消受。如今叛亂才徹底平定,廣東、山東也初有新意,陜西山西洋薯頗受百姓稱道。朕細細數來,除了一戰之后多了些能戰敢戰之官兵,也只有這些許功績。”
站在他這個皇帝的立場,收獲自然不止這些。
皇位和皇權更穩了,敵人畢竟被清剿了一大批,天下對于新法和新學的推行決心再不懷疑、再不敢輕易抵抗。
朱厚熜而后就吩咐道:“這些事,都在年底的國策會議上再談吧,各省總督及左布政使也列席聽議。先說說這《明報》的事,推行簡字、曉諭新法及新學精要,還要靠這《明報》。”
為《嘉靖字典》而準備的活字和一些熟手自然不必閑著,禮部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官營商號明報行正在籌備。
過去四年多里發生了那么多事,大明朝野對于太多事情都是不確定的、迷茫的。
諸多是是非非難以盡述,朱厚熜也終于要像崔元他們期待的一樣,考慮一下自己、新黨的名聲,還有民間對于新法以及許多事的輿論。
一份報紙是需要的。
嘉靖四年的十月初,許多重臣正在陸續進京。
楊一清回到了闊別已久的京城,費宏也再次來到這里,而王守仁與嚴嵩正在路上。
湖廣、江西二地叛軍殘寇最近才剛告完全平定,但嘉靖五年將近,朝野都在留意著地方重臣們進京之后朝廷的動向。
或者說,皇帝如今的意志是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