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自詡正統的“義軍”所斬獲的第一個重大軍功,立功的人是歸附的匪寇,擊敗的是從“義軍”中反叛的前軍都督所部。
但烝陽大營雖然也死傷不少,畢竟是渡河南撤回到了衡陽城。
大敵當前,蒲子通和詹華璧也必須要用他們的大捷來鼓舞士氣,同時強調一下反叛的后果——被當做炮灰,被砍下頭顱。
他們的注意力暫時分到了城東城西剩余三座大營中的戰事。
嚴大牛則被接到了“大都督府”先養傷。
作戰時,他身穿的山文甲是擋住幾枚彈丸,但是那火銃近距離射出的彈丸還是有不小的沖擊力。五臟六腑不見得無恙,更重的傷卻是那枚箭矢。
膝蓋上方,大腿外側,傷口做不得假。只是箭桿先被折斷了,箭矢還在肉中。
羅茂貴也陪在這里——烝陽大營先被打散編入各門守軍后備,他這個督軍暫時無事,也需要休息一下。
對嚴大牛,羅茂貴是心存感激也非常喜歡的——畢竟嚴大牛性格豪邁,勇武過人卻又極擅長與人交往。
大概這就是原先匪寇頭領的異樣魅力。
唐培宇率人攻來時,青葉橋被毀的爆炸聲傳到烝陽大營,羅茂貴一度心沉到谷底。
烝水可不好渡,而且烝陽大營的守軍也并沒有配備船只。衡陽城附近的舟船都已被征用,由那個來投蒲子通的卜知府負責調度轉運糧草。
是嚴大牛帶頭沖出大營,悍不畏死地以最快速度擊垮了唐培宇的軍隊,這才能夠在顧仕隆大軍趕到之前有充足時間坐船南渡撤回來。
要不然,只要唐培宇在那里先拖住烝陽大營,他羅茂貴也必定戰死沙場。
“大夫,怎么樣?”
除了羅茂貴,嚴大牛的兩個親兵也堅持要隨他一起入城。
現在,他們都擔心地詢問著大夫。
“嚴將軍體格健壯,這一箭雖入了肉,畢竟被裙甲也稍稍阻了阻,沒傷到筋骨。”
“那就好,那就好!”羅茂貴連聲說道,而后先將嚴大牛的兩個親兵拉出了房門,“讓大夫專心給嚴哥治傷。”
到了房外,這兩個親兵又憂切又憤怒:“兄弟們立了大功,不說升官吧,還把弟兄們全拆散了!說什么都打過仗,要散到各隊做主力,糊弄人呢?行走江湖,義字當先!既然信不過我們,等大哥傷好了就回山上繼續逍遙自在好了!”
“大都督的安排也有道理!”羅茂貴雖然心里也有類似的看法,但還是勸著他們,“既已歸附義軍,萬不可再胡說什么又回山上了!這只會害了嚴哥!”
“要害大哥?”有個親兵嚇了一跳的模樣,舉步就要莽撞地往房里闖,“我得去看著那大夫!”
羅茂貴連忙拉住他:“不是這個意思!”
不論出于這么多天相處和這一場血戰的感情,還是出于“義軍”的大局,羅茂貴都得跟他們好好講講道理。
雖然有點難,畢竟這些人原來都是山上不怎么講規矩的匪寇。
要他們服從嚴大牛以外的人,服從指揮和調令,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結果對他們好生講了一下其中利害,另一個好像聰明些的親兵就眼中精光一閃:“這么說,俺們只聽大哥的,對大都督來說反而不是好事了?如果真害了大哥,我們還更好用一點?”
羅茂貴目瞪口呆。
說實在的,看如今對烝陽大營的安排,他都不怎么好反駁。
如果此時嚴大牛重傷不治,剩下的匪寇們群龍無首,在衡州衛和常德衛的壓制下也絕不可能翻起大浪。與此同時再以高官厚祿收買,蒲子通似乎更方便消化這些悍勇的匪寇。
“……我得去看著那大夫!”莽撞親兵再度舉步。
“絕不會如此!”羅茂貴只能又一次拉住他,“這里是大都督府,怎么可能在這里害了嚴哥!你們都先聽我的,要是嚴哥真被害了,我一命賠一命便是!”
“……”聰明親兵看了他一會之后就說道,“那大哥的衣食湯藥,都要過我的手!”
羅茂貴無可奈何:“行!我做主,回頭向大都督請示。”
已經有了情誼,哪怕功利一點講,羅茂貴也希望歸義軍不散,這樣他能跟嚴大牛一起立下很多功勞。
對蒲子通聽了詹華璧的要求這樣來安排,羅茂貴也不無怨意。
只不過羅茂貴能理解他們對于歸義軍的忠誠始終會有的顧忌,還有蒲子通必須尊重詹華璧意見的道理。
好在經過了大夫的救治,到了第二天午前,嚴大牛就醒了過來。
蒲子通聞訊也趕回了府中,走到嚴大牛窗前就關切地問道:“嚴兄弟,現在感覺如何?好些了嗎?”
“……些許皮肉傷,不礙事。”嚴大牛咧嘴一笑,“要不是過河時候摔了一跤跌入了水中,怎么會發熱起來?現在好多了,我看明天就能下地!”
蒲子通笑著捶了他肩膀一下:“傷筋動骨一百天,雖然你沒傷到筋骨,也別說什么明天下地的渾話,好好養上幾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是。”
收了笑容之后才聊起正題,他先是嘆了一口氣:“你們烝陽大營是立了大功,但畢竟是跟唐培宇一起到衡州來的,結果唐培宇卻背叛王師。我先將伱部下打散了編入各門守軍,這也是要顧忌其他人的擔心,你可明白?”
嚴大牛沉默了一會,然后才說道:“末將明白,沒想到唐將軍是這樣的人。”
“他為何反叛,你可知曉?”
嚴大牛又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為什么又降了,末將不知道。但九月十三,他曾命人前來傳令,要末將率兵前去增援衡山城。大都督是命末將鎮守烝陽大營,陛下之命也是讓唐將軍統軍而不可擅自調兵,末將就拒絕了。”
這件事蒲子通也知道,唐培宇那時候就是奉他之命要下山去增援衡山城的。唐培宇想讓嚴大牛跟他一起去,蒲子通拒絕了,然后便是唐培宇背刺衡山守軍。
因此蒲子通搖了搖頭:“他豈能臨陣再與顧仕隆談好歸降之事?唐培宇投降,應該比九月十三要早得多。在你陣前,他沒說什么嗎?”
“就是說末將也是背信棄義之輩,更是歸附叛軍堪稱首惡,若是開營投降仍可戴罪立功之類的話。”嚴大牛憤憤不平,“他得聽大都督的,難道我能不聽大都督的?最先還是我助他一路走到衡州府!他罵得難聽,青葉橋一炸,我氣不過又擔心兄弟們的安危,就帶頭殺出去了。”
這個過程,蒲子通同樣聽羅茂貴講過。
他想知道的是嚴大牛沖到唐培宇面前后,斬殺唐培宇之前,唐培宇還有沒有說什么。
問了一遍這個問題之后,嚴大牛則是有點傲然:“末將連珠箭射出,他身邊親衛接連倒斃,唐培宇也是先被末將一箭封喉,然后才被末將沖過去斬了頭顱,他還有什么話好說?恩將仇報,竟要來殺末將和兄弟們!”
“……也罷,想來也無非是器量太過狹小又自視甚高,不忿本都督的安排。至于顧仕隆那邊,無非是許了些諾吧,只是他沒想到嚴兄弟能夠短短時間內讓各路歸義軍如臂使指,又這般能征善戰。”
蒲子通雖然始終想不通唐培宇的叛后又降圖的是什么,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大概也就是沒想到他會在大軍保護之中、沒有親自沖殺的情況下被這樣殺死而已。
那頭顱上沒閉上的驚恐雙眼及表情也做不得假。
相反,嚴大牛能在“千軍”之中取敵將首級,既證明了他的勇武,也算是與唐培宇徹底切割、證明了他跟朝廷不是一路人。
雖然他是唐培宇帶到衡州來的。
蒲子通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養傷!如今正是眾志成城之時,只要其余諸將都知道了嚴兄弟的部下都忠誠可用,我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重用你了。放心,不會很慢。等你傷好,本都督便奏請陛下,任你做前軍都督,統領一路大軍!”
“末將遵命!”
等唐培宇離開后,嚴大牛閉上了眼睛,仿佛又睡了過去。
真實的嚴春生卻心想著:二哥的計策果然奏效了,除了他和兩個兄弟進了城,其余兄弟還真的被留在了城外。
等到大軍進一步緊逼,衡陽守軍是遲早要全部回到城內的。
這段時間,是他們徹底取得蒲子通信任的時間,也是眾多兄弟都能進城所必須的時間。
此后,就只等一個機會而已。在那之前,自己在叛軍之內爬得越高越好。
說不定這也是一次把幾個匪首全部一網打盡的機會!
九月二十七,湘水以東的兩座衡陽守軍大營之中,靠北的那一座先被攻破。
朝廷大軍并未冒險緊追,而是穩扎穩打地繼續往南推。
九月二十九,北有武昌衛,東有南昌衛,衡陽城東兩座大營雖然已經合兵一處,仍舊在接到蒲子通軍令后設了陷阱便棄守,再次退往耒水畔的城東南大營。
至此,那座大營中有壯勇五千余,足夠穩守不短的時間。
顧仕隆大軍若要再拔掉那處大營,就有被衡陽城守軍渡河斷了后路的危險。若分兵防守漫長的湘水沿岸,又很難很快攻破那座大營。
城西的大營是被破了,廣西大軍和寧遠衛已經進逼城下。
但依托著烝水、湘水,衡陽守軍只用專心防守西面城墻,壓力稱不上大。
衡陽之戰就此陷入了僵持的局勢里,這正是蒲子通想要的——守下去,拖下去,耗下去。
有了詹華璧劫掠而來的錢財,有了蒲子通在衡州府多年的經營,還有仍舊通暢的衡州府至郴州府的耒水通道,蒲子通有在這里守個一年半載的信心。
這么長的時間,朝廷這么多大軍聚集在衡州府,糧草轉運,新法波瀾,天災人禍,他會一點機會都等不到嗎?
在蒲子通接收不到訊息的東北方向,十月初一,朔日大朝會開始了。
“南方多省秋糧歉收,賑災事大,朕欲南巡親視災情,也應去鳳陽拜謁皇陵祖廟。”
奉天殿內,張佐高聲念著這些訊息。
“御駕南巡,軍國大事一應如常,呈內閣票擬后急遞至行駕,呈請圣裁。”
“圣駕回京之前,特命靖安侯孫交、大學士楊廷和、大學士楊潭、吏部尚書王瓊……”
八月二十七長沙城破之后,湖廣的形勢有了變化,年邁而勞累的孫交在九月初接到了旨意回京,而軍事經驗豐富的姚鏌則受命前往總督湖廣。
現在,圣旨命令了包括六部尚書在內的九位參策留京,其余參策則隨朱厚熜南下。
北京城將暫時沒有君主在這,也沒有大明曾出現過的監國太子。
諸多大事雖然要快馬遞到行駕去圣裁,但按照現在朝廷中樞的辦事流程,這九位參策相當于暫時會掌握著許多軍國大事的決定權。
但按照此時大明的情形,有孫交這個老國丈、定國公這個老勛戚、張永這個老太監也坐鎮京城,有楊廷和這個新法黨魁在,還有人可能搞出什么事嗎?
最關鍵的反而是行駕。
崔元與襄城伯李全禮雖統帥著五千京營將卒護衛,但一旦真有什么事發生,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之前正德皇帝不也是“南征”之后落了水,而后漸漸病重駕崩的嗎?
然而不知不覺地,皇帝在這種時刻決定南巡,朝堂上已經很少再出現反對聲音了。
參策不開口,其余朝官已經漸漸習慣了開口也無用——御書房里,國策會議上必定已經謀劃妥當,何必做什么跳梁小丑?
之前的孔子祀典,只怕就是最后一次有人不信邪了,結果便是——承天門外杖斃數人。
朝會上,朱厚熜在圣旨里對自己離京后的諸事辦理流程做了很詳細的一一規定。
散朝之后,就是先回到了后宮。
孫茗對他此去感覺很擔心,朱厚熜卻撫著她的手背:“你父親也回京了,京中不會有事。若不是載墌還小,朕就帶著你們一起。”
“……陛下,你把載垺也帶出去,可是防著……”
“都跟你說了,朕這一趟南巡也不會出什么岔子,你別總是憂慮這么重。”
朱載垺雖然只有兩歲,但朱厚熜并不希望他一直只能在深宮之中女人堆里長大。
孫茗只能嘆了一口氣,而后就對著林清萍、文素云、張晴荷說道:“陛下起居,就拜托賢妃姐姐、淑妃和麗嬪妹妹了。”
文素云雀躍不已,連連點頭——哪能想到入宮為妃之后,還能有隨駕南巡的機會呢?
林清萍是朱載垺的生母,她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只有總是文文靜靜顯得有些膽怯的張晴荷不知道陛下為什么會點了她也隨行。
宮中現在只有兩個皇子,大家也都聽過那個說法了——陛下希望她們再年長一些、身子骨更好之后再受孕。
這一去至少是數月,路途之上,等到她們再回京時,豈非很有可能已經率先受孕?
但路途之上,也不知道萬一受了孕能不能懷穩……
皇宮之中,黃錦在最后檢查著南巡隨行內侍和宮女們的準備工作。
皇宮之外,陸松嚴厲地教訓著陸炳:“你好好準備武舉便是!”
而京城之外皇帝南巡要經過的路途之中,劉鎮元已經帶著人提前開始布置。
次日,京城之中禁衛林立于午門至正陽門一線。
入京三年多后,大駕鹵簿再一次出現在京城百姓面前,大輅之上的皇帝可以被不少百姓遠遠望見。
當時那個有些瘦削的少年天子已經長高了不少。坐在大輅上,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對著前來跪送的百姓揮了揮手。
隨之而起的是一片山呼萬歲之聲。
在官紳眼中,這個皇帝有些冷酷、暴戾、急躁。
但對京城百姓來說,皇帝登基后,京城里的皇店、官店有的消失了,沒消失的也收斂了太多。
京城的勛戚、官員子弟,也不像正德年間那么張揚跋扈了。
日子雖然沒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其實輕松了不少,多了那么一點點安全感。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這就已經很好了。
跟隨在大輅之后要送皇帝至城外的楊廷和等人看著這一幕,彼此對視了一下。
這都是殺出來的效果。
從毛澄開始,到后來的陳金、郭勛請罪,再到張鶴齡被閹了帶回京城,進入嘉靖元年后更是越來越多的事。
在京勛戚和官員們,都學會了在這位天子的注視下,可以有些“能理解”的額外收入,但要把事做好,不能太高調。
三年過去了,大家不一定稱得上都是衷心臣服,但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總之已經不敢輕易跳腳。
那些定力不夠的,有的墳頭已經長草,有的正在死牢。
皇帝掛在隱形的桿子上警示天下人的,包括吉王、益王,包括衍圣公、惠安伯,包括毛澄、孟春、傅榮忠……
望著朱厚熜的背影,楊廷和他們心里想著他這一次去南巡,還會把哪些人掛上去。
但毫無疑問的是,等他再回來時,湖廣那邊應該已經有了一個結果,而大明腹地之內還殘留的一些心有不甘之人,再也不能再翻起什么浪。
如果他能順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