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再次升起,何全安走出船艙之后看了看東方的天空。
這兩個月來,湖廣這一帶一共只下了一場雨,那也幾乎可以忽略。
旱情之重,堪稱百年難遇了。
而這個當口,前面則是大明要面對的另外一個大難題,這場叛亂現在的核心。
“本使遠道而來,衡陽城都不能進嗎?”
隨船押送他過來的一個百戶不屑地說道:“豈能讓你探知城中如何?乖乖在這等著便是!”
何全安微微一笑,站在船頭四處望了望。
沿路寨堡他看見了,衡陽城西北方向、遠處烝水北面山丘上的那個軍寨和東邊湘水對岸的另一處軍寨他也看到了,衡陽城城墻上整齊飄揚的旗幟在晨風中微微晃動。
過了不久,就有一騎飛奔而來:“大都督有命,把人帶到北門之外橋上!”
衡陽城建于烝水與湘水匯合之處。城北是烝水,城東是湘水,這便是兩道屏障。大軍若從北面攻來,首先就要突破北面的數道防線。而后不論渡河攻城,又或者繞到西面、南面,都不是易事。
如今的衡陽城墻,主要是成化年間擴建。城墻上共設七門,南門曰回雁門,北門曰瞻岳門。另外,則是東三西二。
要到北門之下,就先要過河。
烝水之上,有座青葉橋。如今大軍未至,橋上只有守衛。若被迫需要退守衡陽城,這橋只怕會先毀掉。
何全安與黃延中、司聰二人被押到了橋上,被勒令止步于橋中間的北側。
他們看著南面,遠處衡陽城南也有一座巍峨的山名叫回雁峰。衡陽城這地勢,烝水、湘水猶如雙蛇,背后回雁峰則如巨龜,確實是龜蛇鎖雙江的易守難攻之地。
多少年來,衡陽都沒有大災大難。
目光回移到衡陽城北門,因為門已經打開了,大隊兵卒正在出城。
何全安看到了兩面大旗:蒲、詹。
他心頭微沉:詹華璧真的已經到了衡陽城,而且看起來和蒲子通關系融洽。同為衛指揮使,兩人顯然主次已分,詹華璧為什么要從常德府率兵遠道來投奔蒲子通?
衡陽城北門外江邊的空地上自然也有民居,此刻這些居民仍舊還沒逃走,似乎衡州衛的叛變并沒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也不怕即將到來的兵禍。
短短的思索間,幾匹駿馬已經在一隊親兵的保護下緩步來到了何全安三人面前。
“你在顧仕隆麾下任什么職位?本都督沒見過你。”
蒲子通看了看站在黃延中和司聰兩人身前的何全安,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他。
一個坐在馬上,一個站在橋上。
何全安手無寸鐵,蒲子通盔甲鮮明,并不懼于來到他面前不足五步的距離俯視著他。
“伱已自命大都督了?”何全安來路上就聽到了衡州衛麾下對蒲子通的新稱呼,此刻聞言笑了笑,“我是何人,見了睿王你自會知曉。”
“大膽!既見大都督,還不跪下?”押送他過來的百戶聽他語氣不敬,立刻伸腳踢他腿彎。
但這一腳過去,何全安卻紋絲不動,而后只淡淡轉頭看了他一眼。
蒲子通雙眼微凝,抬手止住了他,緩緩說道:“顧仕隆派來的,居然不是個巧舌如簧的讀書人,而是一個軍伍好手?你見不到陛下,顧仕隆有什么話,你在這里對本都督說了便是。”
何全安抬頭看著他,沉默了一會才問道:“以一府之地,照今年的收成,此刻衡州守軍加上征募的鄉勇,過萬人的糧餉,你覺得奉睿王為首,這謀逆之事有成的那天?”
“原來你的嘴皮子也不錯。”蒲子通只是淡淡問道,“沒別的說辭了?若是話說完了,便以你三人之血祭這烝湘二水。”
在他的視線里,只看到這三人中后面兩人有一個臉色頓時有些變化。
何全安靜靜說道:“我并非鎮遠侯麾下,而是錦衣衛湖廣行走黃延中。你莫非想不到陛下賜號睿王、令睿王就藩于衡陽,我們錦衣衛在衡陽有多少布置?這一個多月以來,你查出城中多少可疑之人了?”
蒲子通聽說他就是錦衣衛湖廣行走,如今還竟敢大搖大擺地來到自己面前,再想到他剛才受了一腳卻紋絲不動的下盤,下意識就有些不安。
雖然以他手無寸鐵又被自己親兵牢牢盯著的狀態,蒲子通也自信身在馬上沒有危險,但他著實想不通這黃延中來這里有什么意義。
既已反叛,怎么可能就這么被勸降?
唐培宇都寧可逃來這里也不降。
硬生生壓下心頭的疑慮,他只是獰笑了一下:“說這些也是無用,本都督豈會擔憂一二鼠輩?”
何全安卻笑了笑:“你不知道長沙城是如何一日之間被攻克的吧?”
蒲子通臉色僵了僵。
唐培宇是先逃的,他不知道,也沒細說。嚴大牛更是半路上才投到唐培宇麾下,他一無所知。
派在長沙府的細作只是回報,唐培宇敗逃后的那天夜里,長沙城內守軍就開城投降了。
“本都督不必知道。你一路過來,見到本都督麾下軍容,你覺得衡陽城也能一日之間被攻克嗎?”
“一日之間攻克,自然只是最后結果。”何全安仍舊很鎮定,“你定是已經知道唐培宇在神機營選鋒面前一觸即潰,尚不知我錦衣衛在長沙一戰中的功勞。如今,神機營選鋒在路上,本該入川的五軍營選鋒也在路上,衡陽城中還有錦衣校尉。你在我面前仍能談笑自如,佩服,佩服。”
蒲子通還真笑了:“你來此只為亂我軍心嗎?既然如此,本都督已經不需再聽了。嚴參將何在?”
他身后,嚴春生拍馬過來了:“末將在!”
“斬了這三人,壯我軍威!”
“末將領命!”
嚴春生翻身下馬,抽出了腰間新得的長刀。
他身上,也是一套齊整的山文甲。
眼見嚴春生迫近,何全安看了看他,隨后才對蒲子通說道:“我奉鎮遠侯之名,見睿王而宣勸降書。你不讓我見睿王,便是能替睿王做主了。你等名為以睿王為主奉天討逆,實則是你這自命大都督之人凌駕于睿王之上嗎?”
嚴春生配合地止步,回望向蒲子通。
造反要有名頭,為什么起兵?
如今何全安一語點出了關鍵:你如果不尊重睿王,那就是你自己造反,以后別拿睿王說事,睿王是無辜的。你如果尊重睿王,那么現在衡州府的話事人就不是你,而是睿王。
他雖然只是個六歲小兒,但你至少程序上要做到位。
蒲子通臉陰沉:在漫長的造反過程里,睿王自然會有遭遇不測的時候,就好比當年的小明王一樣。
只是如今,他還需要睿王朱載堚這個招牌。
天下還沒有到嘉靖皇帝治下大明分崩離析的境地。
如今,何全安是奉顧仕隆之名來勸降朱載堚,若是連正主都沒見到,蒲子通干脆舉起蒲字旗好了。
太祖得國之正,令大明內部臣子如今根本繞不過皇明正統。
在眾人的注視中,蒲子通只盯著何全安。
而這時何全安卻又看向了蒲子通左后方的那人:“這位便是原先的常德衛指揮使吧?詹華璧,你以為如何?”
“大都督,此僚只為亂我軍心而來,斬了便是。”詹華璧咧嘴一笑,“陛下已為正統,豈能聽偽帝走犬狂吠?”
蒲子通看了看這并無他人的橋上,獰聲說道:“詹兄弟所言甚是!嚴參將,你還愣著干嘛?”
看上去,何全安新一輪的發言仍無效果。
嚴春生手提腰刀緩緩迫近,眼睛盯著何全安:二哥,怎么辦?
何全安也盯著他。
利用衡州衛和蒲子通、唐培宇如今的心理,嚴春生順利地魂到了他們內部。
但新降之人,不可能受到多大的信任。
今天竟是要以自己的人頭作為投名狀。
察覺到詹華璧對蒲子通幾乎無條件的信任和蒲子通要用自己人頭作為嚴春生投名狀的情勢之后,何全安哈哈一笑:“走也!”
說罷,他一直蓄而不動的身手才顯現出來。
而與此同時,黃延中和司聰也仿佛接到了指令,驟然發動。
有心算無心之下,三人就這么忽然暴起、目的明確——毫不猶豫,一二息之間便從青葉橋上一躍而下。
橋上,留下了反應快的衛兵所射箭矢留下的血。
嚴春生氣急敗壞:“都讓開!”
肩膀上,他新得到的十二力神弓被他拉開,連珠箭往敲下射去。
數丈高的水面,這距離對他而言是可力透水底了。
蒲子通傳令守軍去上下游攔截,走到青葉橋邊扶著欄桿往下看去時,便只見水中又冒起了兩朵血花。
“順著血跡往下游找!”
蒲子通大喜,趕緊吩咐。
嚴春生再持弓張望了一陣,慚愧地單膝跪下:“末將有罪!”
蒲子通表面上卻不以為意:“賊子狡猾奸詐,嚴參將已再傷兩人,何罪之有?”
嚴春生只覺得心頭沉重:二哥如此選擇,自然是要留著牌,看自己這邊確實已經混入了叛軍便另做打算。
那么接下來,重任都壓在自己肩上了。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搜!”
蒲子通發布了命令就不再當多大一回事。勸降使者而已,就算是錦衣衛湖廣行走又怎樣?橋上中了箭,水中又中箭,烝水、湘水在此匯流,上游下游都是衡陽守軍寨堡,他們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現在更需要的,反而是智珠在握的形象。
因此,下一步仍舊帶著嚴春生去往烝水以北,和唐培宇見面。
并沒有違背“不拆散長沙衛”的諾言,嚴春生品級低于唐培宇,也受節制于唐培宇。這“前軍都督”節制衡陽以北諸多守軍,唐培宇表面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但是,烝水以北的軍寨和岣嶁山都成了唐培宇要戍守的核心,而烝陽軍寨已經被“圣命”由“嚴大牛”率歸附義軍鎮守。
“……俺不懂軍陣,俺只知道,當兵打仗,要壯,要勇!俺這健體法子,先操練起來!”
嚴春生傳授了“山賊兄弟”和“義勇”們健體之法,而后就望向湘水下游。
二哥他們怎么樣了?
衡陽城外湘水再往下游二十余里處,三個人頭緩緩地在江心冒出了水面,小心扒在一艘江船的船底。
這非常險,江船帶起的水流,水勢起伏帶來的震動,都讓“扒船”這種行為九死一生。
可三人如今卻都安然無恙,盡管司聰嘴唇發白渾身哆嗦、何全安與黃延中都臉色蒼白。
“……快到雷家埠了吧?”
湘水與經過安仁縣的淶水匯合之處下面一點點,就是衡山城東南的雷家埠。
這意味著,三人已經在水里泡了四十余里。
何全安做的決定,他只是低聲道:“不急!大軍快到了,衡山城守不住。屆時,混在難民之中投到老十三那里便是!”
如果蒲子通心存顧忌留有退路,那么他們就能被作為重要的人質和將來的談判籌碼;如果嚴春生成功了,那么他們多一個選擇;如果兩者都不是,那么屆時也有大批衡山縣、安仁縣的難民涌向衡陽。
營救睿王母子,本就是難上加難;在此時混入衡陽城,同樣是一點都不容易。
但不管是自己還是嚴春生,既然已經有錦衣衛的人在衡陽城中晃了一圈,衡陽城中留下的錦衣校尉,應該在時刻準備著接應了。
司聰精神一陣恍惚:“卑職……卑職的箭傷……”
狗日的嚴春生,為什么盯著自己射!
何全安卻只提醒道:“打起精神,到雷家埠了!”
這些細節層面的事,顧仕隆顧不過來。
朝廷的旨意終于到了:營救睿王母子,盡量生擒匪首,而后將其余匪賊趕到贛閩一帶武夷山脈。
顧仕隆頭都是大的:把叛軍都剿干凈不就行了?還要給他們留個口子?
可圣意如此,這個命令隨后也傳到撫寧侯朱麒與廣東總兵官蔣修義、王守仁、嚴嵩等人那里。
已經突進到贛州、與江西總兵官匯合了的王守仁咬了咬牙:“把信豐、龍南、安遠、長寧、會昌、瑞金五縣秋糧先盡量收儲,而后收攏至縣城!”
“督臺,那南安府呢?”
“穩守大禹、崇義、上猶、南康四縣縣城,要快,兩月之內,叛軍必經郴州入贛!”
當此之時,湖廣大軍和廣西大軍終于兵臨衡州府最外圍的一道防線:北面衡山、西南常寧、東面攸縣和東南安仁。
時間已是九月十六,朱厚熜的生日,萬壽圣節。
京城排場不小,干道上都張燈結彩,昨天的望日朝會,規模空前。
而今天,則是假期。
皇帝在乾清宮賜宴,藩王、勛戚、參策,遵旨該到京城的,都到了。
吉王作亂已經有將近兩個月了,天下藩王、勛戚這一塊的形勢,因為這道必須入京敬賀的圣旨已經清晰。
大明紫禁城自永樂皇帝修筑完成以來,就再沒有像今日這般齊聚了這么多藩王。
多得若不是陛下把東暖閣、西暖閣都開辟成了文武重臣的“宴會分場所”,都坐不下的程度。
現在因為有了養心殿,東西暖閣已經不再作為書房使用,連它們與正殿之間的隔斷都先拆除了。
乾清宮正殿里,空間大了很多。
大明宗室已經不少,但大明在冊的親王數量卻不算多。朱厚熜的子嗣還沒封王,嘉靖以來只多了一位睿王——現在是叛軍首領。
現如今,大明在冊親王有三十一位。但這一次,楚王、遼王薨,吉王、睿王作亂,榮王被“焚”,益王戴罪,來到京城能坐在這里的藩王就只有二十五位了。
朱厚熜牽著朱載垺和朱載墌進了乾清宮,讓他們分別在張佐和黃錦的照應下“就座”之后就說道:“過了今日,朕便虛歲二十了。昔年為王世子,諸位宗親無有相識者。今日諸王齊聚,天下只逆吉王不識大體、睿王被挾制、益王左右為難,楚王嗣子服喪,遼王新薨,其余諸王朕得以親見,正是宗親一家親睦之時,朕心甚慰。”
在朱見浚舉旗后,這二十五位藩王都二話不敢說,或主動或被動地親自來到了京城,已經說明天下形勢。
還有像詹華璧一樣敢于“千里轉進”前去投奔的地方衛所嗎?
軍隊不敢妄動,剩余事情便只是剿匪。
氣氛很詭異,諸王莫不一一表態,舉杯賀壽。
“載垺,你為長子,且以飲子,一一向諸位長輩敬酒見禮。”
還不到兩歲的皇長子朱載垺聞言先站了起來,奶聲奶氣地對朱厚熜行禮:“兒臣遵命!”
說罷,便在張佐的帶領下,聽他的教導,一一向來到殿中的諸位長輩“敬酒。”
剛滿半歲的朱載墌卻只能在黃佐的懷中昏昏欲睡,毫不在意殿中情勢。
朱載垺身著特制的皇子服飾,禮儀一絲不茍,顯然是經過一番教導了的。
可他也并不怯場,落落大方地向這些陌生的人說著同樣的話,無非是稱呼隨著張佐的介紹換一下。
他只記著父親說的:爹是天下最厲害的人,你誰也不用怕。
反正這鮮乳也好喝。
而虛歲二十的朱厚熜臉帶微笑地在皇位上坐著,諸王怎么敢對皇長子不敬?
卑躬屈膝,連稱不敢,便是落在楊廷和、崔元等人眼中的狀態。
等朱載垺一圈任務走完,朱厚熜才端起了酒杯:“命諸王入京,除了朕想見一見大家,也是因為昔年曾為王世子,深知藩王難處。今日大家都在,朕先請大家滿飲此杯,而后商議一件大事。”
諸王莫敢不從,喝了這杯之后才聽皇帝說道:“朕既悟得天理人之實踐辯證新學,由此考之,令諸王困居藩地,實非長久之計。太祖太宗何等英雄人物,朱家之后豈無賢才?如今,朕欲令諸王長居京師,宗室子弟盡可入仕任官一展所長,卿等以為如何?”
從高克威膽大包天冒他之名行事開始就擔心了半年的蜀王朱讓栩頓時懵圈。
長居京師,宗室子弟可以任官?
現在還有藩王作亂呢,你怎么敢的?
那藩地的田產怎么辦?俸祿怎么辦?
可是朱厚熜在微笑地看著他們。
楊廷和只覺得皇帝之前那么果斷地“逼”藩王和勛戚就是為了這一刻,聞言就站了起來:“陛下,臣以為,此事當慎之又慎!”
朱讓栩沒有轉頭看左邊的楊廷和:你們他媽的商量好了吧?又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