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尸劾換來的是楊廷和加太保、賜宮中乘輿、入趨不拜。
國策會議上隨后定下來的新安排是:武定侯郭勛守備南京,“交”出了重設之后三大營中操練最久的神機營,取而代之的是僅僅是一個曾助張子麟在長江剿匪的襄城伯李全禮,咸寧侯仇鸞反而屈居其下。
最主要的是,張永重新開始督軍三大營!
以伯爵掌神機營,以侯爵守備南京,御馬監掌印再登前臺。
郭勛的陛辭甚至只是如同普通入京、離京官員一樣在朝會上走了趟流程,而皇帝并沒說什么別的東西。
郭勛在正月里帶著幾個家仆就離京了,而后則是神機營中原本被郭勛舉薦去做坐營官、把總的五員將領全都打散派到了湖廣、江西、南直隸、浙江等地的都司系統。
對京師附近的軍權開始動刀了,盡管所有都是出自皇帝的命令,但在京官員反而更加畏懼楊廷和。
尸劾的李翔反而成為一樁案子,由王瓊開始查辦。
但他是吏部尚書,只是奉旨督查而已。真正查辦此案的,還是被新黨干將張子麟舉薦而來的刑部尚書李充嗣。
還有很敏感的一點,費宏侄子費懋賢本已被皇帝提為御書房伴讀學士。但此事一出,他就外放去廣東新法大本營任一府同知了。
大明朝的第一個活三公權勢已然滔天。
他可不是幸臣,是屹立朝堂多年的文臣首領。如今有新學問、新法的旗幟,不光是參策們,皇帝都得“謹言慎行”。天下官員的銓選、用黜都要看他的臉色,現在,他還勾結了掌兵權和皇宮門禁的大太監張永。
李翔本應掀起來的滔天巨浪就這么被輕松壓了下來。
……朕生于安陸鄉野,深知百姓疾苦。改元以來,朕從楊太保之請,命工部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今再從楊太保所請,必欲重整天下水利以惠萬民。
天下百姓皆朕子民,朕豈忍子民既憂水患復憂大旱乎?特于內承運庫支銀兩百萬兩,命國策會議銓選巡視水利之監察御史凡一十四員,分赴廣東之外諸省及北直隸、南直隸巡視重整水利事。
此乃利民利國之善政、國策!天下宗親、勛戚、官紳、百姓須見制遵行,勿因一己之私阻撓之!重整天下水利,或需五年、十年之功方可初見成效,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天下良田皆得水利之便,則大明富國有望,百姓安居樂業,朕可告慰太明列祖列宗矣!
欽此!
一道詔制隨后宣諭出去,除廣東外,十四個巡水御史奔赴各地。
大修水利該不該?那自然是善政,應該的。
但詔制所言,分明不是那些大型的水利工程,而僅僅是對那些遍布各地的小型灌溉河道、溝渠進行一番修整。
說得再明確一點,把過去那些藩王、官紳、權貴為了讓自家良田得到更好灌溉而改的水道,改成對百姓都能有利。
用的還是從皇帝內庫里掏出來的銀子!
“楊廷和圖窮匕見!”
湖廣武昌府的楚王府內,第六代楚王朱榮的弟弟鎮國將軍朱榮澯憤憤不平地說道:“先帝駕崩,陛下諭旨令天下諸藩安居府內為先帝服喪足二十七月,如今看來亦是楊廷和之意!王兄,湖廣水患頻頻,我楚藩賜田本就連年欠收!俸祿又積欠日久,現在連婚喪嫁聚都難了。”
“請奏以湖廣政司庫銀預支一萬七千兩,再以藩府俸祿抵之,朝廷也不許,還要王兄訓誡我楚藩諸宗親,這真的是陛下之意嗎?”朱榮澯越說越憤怒,“陛下如這么提防諸藩,豈會過繼幼子給先帝,建藩于江西?楊廷和老賊,如今還要以天下水利之名,損宗室之利以邀民心,再接下來就是養聲望篡大位了,這是不臣之舉啊!”
朱榮十九歲的兒子朱顯榕也說道:“父王,因為服喪,兒子大婚之事都耽擱了!好不容易左支右絀辦了婚事,沒失了王府體面,那明年楊廷和若以廣東新法有成為名定要推行諸省呢?按祖制,我楚藩當掌著稅課司啊!可最近這些年來,稅課司可曾再將所得上交王府?父王,實在不能如此軟弱受其欺辱了!”
初代楚王建藩武昌時,朱元璋把武昌府稅課司賜給了楚王朱楨掌管。
武昌九省通衢之地,稅課司每年從商賈、儈屠、雜市捐稅及買賣田宅等事上征收的錢不小。
朱榮性格偏軟,現在只聽得一臉愁容。
之前因為這個兒子大婚的事,請奏那一萬七千兩時,楚王府就大著膽子試探了一下。
“臣祖昭王原賜武昌府稅課司,今更五世,為有司所侵奪。乞改給印章,隸之本府,以為世業。”
掌管禮部的張子麟自然是嚴詞駁回了。
朱榮澯繼續說道:“廣東專設稅課司,與藩司、都司、提刑司、治安司、都察司并立!若新法推行之湖廣,稅課司祖業安能再重歸王府?王兄,此太祖專賜楚藩之恩!楊廷和國賊,挾制陛下在先,邀天下民心在后,篡位之心已昭然若揭!王兄,該做些什么了!”
“父王忘了承奉潘朝之前誹謗父王守制妄出王府、請革楚藩嗎?幸賴陛下明朝秋毫!這潘朝,可是禮部派來的人!”
朱顯榕跟朱榮澯一樣著急。他是楚王的庶長子,朱榮沒有嫡子,他朱顯榕現在是距離楚王位置最近的人。
要是楚藩被革除了,他還有什么?
繁衍數代,楚藩也已經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諸多的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還有那么多郡主、縣主、鄉君……諸多的楚藩宗親有什么事全讓楚王這個楚藩宗主來出頭。
可朱榮只能說一句:“茲事體大,容本王再想想……”
朱顯榕和叔叔對視了一眼,心思各異。
在離開朱榮寢宮的路上,朱顯榕只是心思沉郁地說道:“四叔,如今先帝喪期已過,我不便多在外。您一邊防著王府屬官,一邊想點辦法吧。”
“知道!”
朱榮澯倒沒多余心思。只不過如今皇帝受制,可依賴的只怕就是勛戚、宗室了。
還有舊黨。
若是立下大功,至少積欠的楚藩俸祿和武昌府稅課司都能穩穩拿下來!
這還只是太祖時期封的藩王,他們距離大位很遠。朱見深的后代們,此刻又是什么樣的心思?
消息傳到成都府之后,費宏請了幾人到宅里,也屏退了左右。
隨后他才沉下臉:“是不是你們誰動的歪心思?想的什么昏招!”
“費公,如何能是我們動的心思?只能說天下剛烈者眾!”
“尸劾!有彈章漸漸累積聲勢便可,如此暴烈,只會壞事!”費宏一臉痛恨不已,“還事先多拜訪新黨,如此做作,只會給新黨借口!現在倒好,借著重整天下水利,新黨定會尋一批人開刀!”
“這事實在辦得蹊蹺。費公,為何不才覺著是新黨做的?”有個人說道,“連張永都與楊廷和沆瀣一氣了,有張永照應,他們實能除了那李翔,偽成尸劾。”
“筆跡、時辰!”費宏瞥了他一眼,“登聞鼓就在宮墻之外,五府邊上!望日朝會前,禁衛軍眼皮底下,楊廷和若跋扈至此,還需顧忌什么?”
“民心!聲望啊!”那人斷然說道,“而且也是試探!試探陛下之意,試探天下反應!費公,此誠社稷倒懸之危,若真讓新黨借重整天下水利把事做成了,天下萬民稱頌,楊廷和可就勢成了!”
“再怎么說,吾輩尊崇圣賢教誨,道義而言此乃善政!如何阻攔?”費宏咬牙切齒地說道,“好一招陽謀!若吾輩口稱圣賢教誨不可或忘,行事卻不顧百姓,那還如何批駁實踐學乃異端學說?”
“可若楊廷和勢成,陛下危矣!費公,陛下命您總督四川,實有厚望啊!”那人說得哽咽起來,“想到陛下如今是如何擔驚受怕,臣下實在不忍!安化王、寧王之叛在前,如今宗室人人自危。費公,陛下所能托付者,唯吾輩可居中聯絡,匡扶正統啊!”
“……茲事體大。”費宏沉默一會才盯著他們,“無論如何,李翔之事若真是你們所為,那么不如先想著怎么應對三法司追索!別小瞧楊廷和!其他事,待我再細細斟酌一二!”
又談了一陣遣了他們離開,費宏才靜靜等候在書房里。
過了一會管家過來,費宏問道:“進黃粑的來過沒?”
管家有點意外:“老爺今日想吃了?”
“心煩,想吃些甜的調和一二。”費宏點了點頭。
與后世不同,此時及之前的四川美食反倒是以甜為主。《蜀中廣記》有言,蜀人作食喜煮飴蜜以助味。費宏來四川后,就喜愛上了一味此時于川中流行的黃粑。
制黃粑的店家雖多,但費宏獨愛其中一處小店。
當然了,費宏已經來四川一年多,那家小店也有發達跡象了。
等管家去了又回,終于再提來一個食盒。
把其中一盤灑滿糖霜的黃粑擱到費宏書房中的桌上,又沖好了一泡茶,管家離開關上房門。
費宏這才臉色凝重地拿起筷子,一個個地扒開黃粑,直到終于在其中一個里面找到了一個小竹筒,隨后又找出三個來。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場劇變暫時還沒真正影響到他。
經營那家小店的絕不是內廠在四川的首領,又或者那不知是何人的錦衣衛四川行走。
費宏是舊黨黨魁,在這場戲里,他和朝堂中樞的聯絡除了過去那個密匣,就是這條線。
但現在必然形勢有變,費宏還沒來得及通過密匣再向皇帝呈遞問什么。下一次再撐過去,也許楊廷和那邊為了把戲做足就有來無回。
關鍵尸劾之后加太保,實在讓費宏難以想象如今是個什么情勢。
好在這消息還是來了。
吹涼了竹筒,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之后取出一張寫滿小字的紙。
每一張這樣的紙,都是等黃粑蒸熟之后,又經巧手重新放入恢復得如同原樣一般。
那內廠的手段,也有點難以想象啊。
最初用這種方式來與費宏傳遞一些特別消息,恐怕也有敲打費宏之意。
像這樣的小店或別的存在,目前的大明已經鋪開怎樣一張網?
費宏集中注意力,認真辨認起上面細小的字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