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敵氣勢洶洶而來,海防道已經有一艘戰船生死未卜,廣東省務會議上的眾人無不肅然。
張孚敬看向了廣東總兵官蔣修義、治安司掌司馬永、提拔成為廣東海防道提督的趙俊。
“戰船十七艘,來向不明,諸位可有良策?”
蔣修義表情嚴峻:“本將只能先下令沿海各衛所加強防備。若要出海查探,還需海防道。以本將之見,決勝猶需海防道戰船,宜歸港備戰。查探之事,可招募民間快船前往。”
張孚敬向趙俊抱了抱拳:“趙將軍,勞煩了。奪遣快船,離岸勿過五十里,偵得動向便可。”
趙俊冷冽地點了點頭,眼里冒出精光。
在汪鋐手底下,他已經學了不少海戰本事。而海防道里,也有屯門兩次戰事練出來的老兵。
在趙俊看來,這是功勞。
張恩卻十分擔憂:“撫臺,衙署改制諸事紛繁。如今春耕時節,沿海各府縣恐需加強戒備。衛所之外,猶賴治安司。”
“馬掌司?”
馬永凝重地點頭:“下官明白。只是下官初來乍到,諸事還需請教蔣總兵。”
“要防著里面。”張恩想提醒的是這個,“新法之下,會有哪些廣東士紳富戶鋌而走險?馬掌司,治安司主內。既不能因戰亂誤了春耕、害了百姓,又要提防有內地勾結葡萄牙人,在什么地方先站穩了腳跟。”
對廣東諸官而言,葡萄牙人在屯門吃了那么大的虧還敢卷土重來,必定是有所倚重的。
從他們的角度,是需要考慮周全的。
張孚敬對著孫交作揖:“閣老,您是侯爵之尊,又是國丈。當此之時,廣東要靠您鎮住大局了。”
孫交沒想到這一番來廣東督巡衙署改制一事竟會再遇戰事,他這個老戶部尚書先問道:“糧餉如何安排?”
張恩也看著張孚敬。
去年廣東免了田賦,今年廣東又先是只由地方財政承擔徭役采買,說實在的壓力并不小。
全靠去年張孚敬抄家所得以及皇明記投入在廣東所帶來的市舶司抽稅支撐。
現在有戰事來了,難道再向廣東士紳富戶派稅?今年的大方向可是穩住、分化而已。
張孚敬神情凝重:“本撫自會請奏。戰事速戰速決最好,如此一來糧餉負擔最小。”
“去年賑災、免田賦、輸運福建,各倉儲糧預算之下只夠支應今年廣東諸多官吏之俸。”張恩心里有數,“大軍一動,糧餉不是小事。速戰速決事小,若今年夏糧秋糧無以為繼,衙署改制之策定然大受擾亂。”
張孚敬搖頭:“戰事突然,本撫上奏朝廷之后,陛下自有章法。如今首要者,是守土安民,戰事不可耽誤!先把糧餉都支用上,皇明記那邊本撫去說,采買之銀兩暫緩,應該無事。本撫另去信湖廣,當可調運糧食南下。”
他嘴上這樣說,但心里的壓力十分大。
因為這是一場防守戰,而對方是海上船隊。廣東海疆如此之長,并不知道他們將從什么地方開啟戰事。
只要是備戰,廣東那么多沿海衛所的官兵就要算一份戰時糧餉吧?
又是能勝不能敗之局,勝了之后,不能沒有犒賞吧?
如果這場仗沒打漂亮、拖的時間長了,那么還會有更麻煩的事。
葡萄牙人還沒見蹤影,浙江的解昌杰和賴恩見到了日本另外一個貢使團的正使鸞岡瑞佐及副使宋素卿。
“咱家記得,禮部不是曾有明文令你不許再充任使臣嗎?”
賴恩第一句話就讓鸞岡瑞佐一驚——他能做正使,自然也能聽懂大明語言。
在他目光中,只見宋素卿鎮定地笑著說道:“今仍充任外使,蓋因另有使臣自別處而來,外使不愿大明受外人欺騙,亂了正朔而已。新皇登基,賴公公也不愿朝貢陛下的,并非受命自日本國王吧?”
賴恩聞言果然心頭一凜。
他雖然知道日本國內其實已是割據之態,但這正朔顯然要緊。陛下是藩王繼統,若是糊里糊涂接受了假冒國使的朝貢,那賴恩可就真要掉腦袋了。
“你們為何都有國書?你為何帶來的卻是弘治朝堪合?”
宋素卿不緊不慢地回答:“自永樂年間,大明堪明日本正朔,貢使便應出自京都王居。在下便是自京都而來,自然有國書。至于堪合,那大內氏所遣之使團,其國書、堪合盡是數年前劫掠日本使團所得。賴公公,恐怕前三次日本貢使團,您都交接錯了。在下卻記著是十年一貢,聽聞新皇登基,這才備了貢物前來。”
賴恩忽然有點慌,看了一眼解昌杰之后才說道:“咱家鑒明國書、堪合,卻是真的。”
“東西是真的,人卻不是由國王委派,只是割據一方之豪雄所遣。”宋素卿抓著大明皇帝與日本國王的法統做文章,胸有成竹,“賴公公若不信,一問便知。”
賴恩沉著臉,吩咐了一句:“鄭提舉,勞煩伱去問一問。”
市舶司嘉賓堂也就是個客棧,條件一般般。
畢竟按祖制,日本貢使團只能十年來一次,雖然他們并不遵守。
而浙江市舶司正常來說也只接待日本貢使團,琉球使團是去福建市舶司。
所以這浙江市舶司嘉賓堂都是貢使團的人來了,才會臨時先打掃出來,讓他們住下——一次朝貢貿易的流程走完,往往都是好幾個月的事。
這段時間里,使團成員是由大明包吃住的,畢竟天朝上國嘛。
現在,宗設謙道就住在這里,他正嫌棄著嘉賓堂這邊匆匆打掃出來之后的霉味,副提舉鄭守介來了。
“鄭提舉,不知賴公公和解僉都到了沒有?船一直還不能入港,外使很擔心啊。”
鄭守介在解昌杰和賴恩面前畢恭畢敬,到了宗設謙道面前就不客氣了,淡淡地說道:“解僉都、賴公公都在杭州,一來一往,總需要些時日。徐公子,你急也沒用。”
宗設謙道有些意外:“……鄭提舉已知道外使是誰了?”
鄭守介瞥了他一眼:“我只問你,你這使團從何而來?是日本國王源道義一脈委派的嗎?”
說完這話,鄭守介的眼神就銳利起來。
宗設謙道本名徐傳林,現在他聽鄭守介點明了他的身份,沉默了一下之后就說道:“鄭提舉,過去數年朝貢,都是由我們左京兆大夫大內義興奏請國王殿下之后委派來的,不知有什么問題?”
他頓了頓之后就笑道:“請鄭提舉放心,外使雖然是第一次奉命任正使,規矩是懂的。”
徐傳林以為鄭守介是想要敲好處,鄭守介卻板起了臉:“本官問話,你還需從實答來。如今又有使團自日本京都持國書、堪合而來,還有日本國王恭賀陛下登基之賀表。你可知冒名貢使是何罪?”
徐傳林頓時變色。
從京都來,那就是細川氏派的人了。
“鄭提舉,我們的國書、堪合,可有假?”
“……假是不假,但市舶司自然只能認一個使團。這正朔之分,絲毫不能亂!”鄭守介仔細盯著徐傳林。
徐傳林沉默片刻之后說道:“鄭提舉有所不知,日本國內錯綜復雜,若論正朔,那新到使團可稱不上正。據外使所知,其人不可能有堪合,不知鄭提舉何以稱他們為正?”
鄭守介被噎住了一下。如果論堪合,在嘉靖朝堪合發下去之前,確實只能認正德朝發的堪合。弘治朝的堪合……按理來說應該作廢了才是。
徐傳林看到他的反應,心里更有底了:“既然國書、堪合無誤,鄭提舉何須管日本國內之爭?不知那新到使團何人為首?來了幾船?”
鄭守介心想遇到現在情形,問個原委也很有必要,因此就說道:“正使名叫鸞岡瑞佐,副使名叫宋素卿,代日本國王源氏委派使團的,是右京兆大夫細川高貢,使團只有一船。”
徐傳林心想果然如此,聞言笑了起來:“日本素慕天朝禮儀,也是以左為尊。鄭提舉還不明正朔何在嗎?外使所持乃是正德朝堪合,細川右京大夫才是遣使冒充正朔之人,那個宋素卿就連外使都知道,曾經冒任使節受到天朝警告。外使率三船而來,若以他們為正使,今歲日本竟只一船貢物為陛下賀,豈非怠慢?”
一番話說到了鄭守介的心里了,他卻仍舊板著臉說道:“此事大有蹊蹺,你且在此候著,不得妄動。”
看他離開了嘉賓堂,徐傳林的臉色才陰沉下來。
沒想到細川氏也派了使團來,但他們手上既然沒有堪合,市舶司為什么還要多事?
徐傳林開始盤算著對策,鄭守介已經回到市舶司衙門正堂匯報了此事。
鸞岡瑞佐和宋素卿已經先被請去了偏廳等候,賴恩琢磨了一下看著解昌杰說道:“解僉都,如今可難辦了。這日本右京兆大夫所遣使團雖無正德朝堪合,卻有一道賀表;那左京大夫所遣使團既持正德朝堪合,貢物也足有三船。以提舉之見,該當如何是好?”
解昌杰微微一笑:“公公管事,自當做主。”
賴恩想了想之后吩咐道:“先去把那什么鸞岡,還有那宋素卿帶過來。”
等到兩人再度出現,主動說話的還是宋素卿,可見這個使團實質上是以他這個副使為主。
“賴公公,諸位大人,如今既然兩支使團都到了,貢物事小,賀表事大。那大內左京大夫所遣使團只為賞賜而來,在日本國內也是不臣之輩,還請各位天朝上官明鑒!”
對賴恩等人來說,還真是如此,藩國賀表,在他們的認知里那才代表著朝貢。
宋素卿見他們思索起來,趁熱打鐵說道:“至于外使等人,為表對天朝崇慕之心,這一船所載貢物若蒙天朝賞賜倒毫不在乎。只盼天朝堪明正朔,新朝堪合當堪發給日本國王所遣正使才是!”
賴恩不由得深深看著他,聽明白了弦外之音。
用那一整船的貢物所交換到的賞賜,都能盡數讓給大明上下經辦此事的官吏嗎?
這個對大明官場無比了解的宋素卿以前就能豪擲千金,這回更是帶著日本國王的賀表而來,只有舊堪合卻堪稱擊中了市舶司的命門。
但無利不起早,他打的主意應當是讓市舶司不認那左京兆大夫所派使團,以這右京兆大夫所派使團為正,那么朝廷賞賜自然全由正使來安排。
賴恩看向解昌杰:“解僉都,你以為當如何處置?”
解昌杰一直說的是讓賴恩做主,這回卻開了口問道:“朝廷所派賞賜,據我所知,都是由市舶司在浙江召集商人,采買給付吧?”
賴恩連忙稱是。
解昌杰懂了,這恐怕就是那些江南富商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時候了,畢竟是一筆相當大的買賣。
于是他笑著說道:“市舶司舊例,本官也不懂。賴公公過去如何處置的,便如何處置吧。”
賴恩問解昌杰意見時,宋素卿就留意到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賴恩對他分明有不小的恭敬與忌憚。
“還沒見過這位提舉大人,外使斗膽請教。”宋素卿立刻恭敬地朝解昌杰行了行禮。
賴恩頓時回答:“這位解大人是陛下潛邸時的王府左使,如今以右僉都御史之尊提舉市舶司。宋素卿,你也是大明子民,聽聞昔年是被父親賣到日本使船上抵債從而流落海外的。既然熟知市舶司規矩,不可怠慢了解僉都。”
宋素卿恭敬無比:“外使自當用心。”
“既有賀表進獻,那你們的船就先入港閱貨造冊吧。倒是那左京兆大夫所遣使團,你們還是自己先商量好。明日夜里,市舶司先按舊例設宴款待國使,你們辯明正朔,再選出五十人入京朝貢。”
宋素卿稱謝之后卻說道:“外使為正無疑,只是那左京兆大夫大內氏慣于收留海寇為爪牙,此次前來,其兇橫跋扈不可不防。外使恐明日席間爭執難決,彼輩羞怒。外使只為朝貢而來,隨行皆是守禮之輩,恐有不敵。”
賴恩揮了揮手:“在市舶司之內,誰敢放肆?你等寬心便是。”
在他的概念里,無非為了新朝堪合會爭相跪舔大明的兩伙人而已。所謂日本國王源氏,其實大明也清楚只是那個出家為僧后法號為朝義的足利將軍一脈而已,并不是那個所謂日本天皇本人。
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自稱皇嗎?
解昌杰也無所謂,他只需要這次朝貢的規模大一些,這樣江南富商也會更眼饞一些,不得不撲上來與他多打交道。
市舶司表面上的做主由賴恩來,解昌杰應該要發表的意見只是后面與錢有關的那些實在的事。
廣東那邊,緊張的一眾人等終于等來了葡萄牙人。
但令他們意外無比的是,葡萄牙人的艦隊將軍馬丁·阿方索卻先遣了使者來到珠江口。
最近情勢緊張,這條小船一進珠江口就被海防道逮住了。
“和平條約?還要屯門島?繼續貿易?”張孚敬不禁呆了呆,“先禮后兵?”
他沒想到這個什么阿方索將軍竟這么“懂禮貌”,因此又問通事:“你們前來途中,為何意欲劫殺大明船隊?”
通事迷糊了:“大人,是大明海船先開炮的呀。被包圍之后,阿方索將軍問清楚了情況,才知道是誤會。貴國戰船上百戶王應恩大人說誤認為是海寇,還說市舶司已經在改制,歡迎各國朝貢商團。”
“王百戶等將士何在?”
“阿方索將軍為自保,也傷了王大人的戰船。不過除了十一人不幸遇難外,其余人都安然無恙,我們也帶來了王大人的親筆信。”
“快拿來!”
張孚敬看了信之后眼神銳利,過了一會和顏悅色地說道:“原來如此。聶提舉,先請他們去市舶司歇著,本撫和諸位大人先商議一下。”
等到這里沒了外人,張孚敬才攤開了信,語氣有些興奮地說道:“王百戶已寫明夷賊底細,臨機有變,這必是巧為內應!既然夷賊誤以為廣東市舶改制是要大興貿易,可否誘其前來,聚而殲之?”
孫交卻凜然問道:“會否有詐?”
張孚敬看向了趙俊:“王應恩此人如何?”
“敢死戰,聰明。”趙俊依舊言簡意賅,“確是王應恩手書。”
“未曾密封,夷賊必定審閱過。”張孚敬指著信件說道,“他只說了夷賊欣聞廣東市舶司重開貿易,海貿行商船赴交趾、占城數次,故雖有屯門一戰,蓋因朝廷誤認葡萄牙人為弗朗機夷賊。已問明葡萄牙人乃西洋大國,如今率護航戰船六艘、商船八艘、小舟三艘不遠萬里朝貢而來為陛下賀,兩方皆有戰損,宜厘清誤會,準其朝貢。”
孫交嘖嘖有聲:“葡萄牙不就是弗朗機?”
張孚敬笑著搖頭:“不,此前他們是冒著弗朗機之名。這王應恩確實機警,借廣東市舶改制之計,設了此計。那葡萄牙人此前百般狡詐,也只為市易。這個阿方索雖知屯門海戰之果,也更知我大明不容輕辱,故而被王百戶說服,先行遣使修好以企重開市易。”
孫交看著他:“既如此,仍然聚而殲之?”
“自然!”張孚敬眼里寒光一閃,“如若不然,王百戶麾下十一將士豈非死不瞑目?況且,不將夷賊打服了,將來莫非仍舊派著戰船護航前來朝貢?朝貢乃是臣服,此舉如何稱得上臣服?大明海疆,只能有大明戰船縱橫!”
其余人看著張孚敬,只感覺這家伙好嗜殺。
只有孫交想著御書房里那個“南洋海上長城”的牌匾,心里明白了張孚敬也是知道的。
葡萄牙人已經占據了滿剌加,他們的戰船和將士,自然是能少一些是一些。
要不然,將來的大明水師攻過去時豈非更費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