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皇帝年“幼”。
有幸坐在乾清宮正殿里的,都是勛戚中地位更高的:有世券的、有實職在身的、如張氏兄弟一樣關系特別的。
他們眼中的皇帝很年輕,但他們心里的皇帝很老謀深算。
這半年來的事跡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了,而今天究竟是什么宴?
“是先說說才吃得安心些,還是先吃飽喝足了再聽朕說說?”
天可憐見,為了入宮后不失儀,早上就沒吃啊!
但“吃飽喝足”幾個字,陛下您重音強調了一下應該不是告訴我們選“先吃飽喝足”吧?
崔元帶頭站起來說道:“謹聽陛下圣諭!”
眾多憨頭憨腦地隨后慌張又或驚醒一般站起來表態咱先聽訓,看著毫無默契,也就等同于軍紀渙散。
殿外的人反應慢了一些,隨后才一起呼喊起來。
張侖內心狂呼:崔元你這個托!明明知道什么,就是不說!
“都坐下聽。高忠,先傳些茶水,點心。”朱厚熜滿臉微笑,“都是忠于朕的勛臣,國戚更是一家人,也就是敘敘家常。”
乾清宮里安排雜事的都是高忠,殿內殿外忙碌起來了。
一家人和家常這種話傳到了殿外,不能近距離感受氣氛的勛戚們放松了。
點心茶水既然上桌,殿外倒是有些憨憨混不吝地開始吃了,甚至有小聲談笑。
徐光祚等人擔心地看了看皇帝,只見他似乎不以為意,滿臉帶笑。
初次視朝時的那種笑容再現,他們心頭大呼苦也:我想在殿外,不想在殿里。
“都別拘束。”朱厚熜還這么說一句,“都是祖上立過大功的,或是與天家結了姻親的,自家人一般。就好比皇兄設的皇店,大伙也都一起幫著打理嘛。多虧有大伙,聽說生意都不錯。”
武安侯鄭英聞言不禁抖了抖。
張侖低下頭:祖上立過大功,也就是我們現在毫無用處唄。
生意不錯……陛下您要什么就直說吧,怪嚇人的!
朱厚熜卻繼續嚇人,笑容滿面:“那海禁,禁的也都是平頭百姓,大伙自不在其列,天家柱石嘛。官店收入歸到國庫,也是要拿不少開支俸祿,不如少一道麻煩,這也在理。”
陰風陣陣,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不由得挪了挪屁股,仿佛凳子上有釘。
殿外還有小聲談笑隱隱傳來,直到崔元又再次“當托”,離席跪地大聲道:“臣等愧負天恩,叩聽陛下訓斥!”
聲音傳出,殿外一陣慌亂。
乾清宮殿內陰涼,而殿外一時也仿佛風大起來。
南京城內刑部的院里,同樣擺了一場宴。
這宴席擺在了刑部,來到這里赴宴的南京勛戚們就不用那么云里霧里了。
不能不來,是張子麟代天子賜宴。毫無疑問,張子麟南下之前陛下就安排好了這一出。
很明確的如坐針氈。
“雖偶有流寇邊患,天下總體是太平的。”張子麟管刑名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都差不了,皇帝口諭一直記著,“太平了,是該過些富貴日子。人人都想過富貴日子,多年前,你們父祖輩就是抱著這種愿望,上陣殺敵的。又或者放棄了出任為官的前途,與皇家結親。有知足的,這是大智慧。有想更進一步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坐得離張子麟最近的,偏偏是極為年輕的徐鵬舉。
浙直總督,九卿重臣,尤其是審了錢寧、江彬這等過去囂張無比的人之后,張子麟的氣場威壓非同一般。
而且這種極為好懂的話被他淡漠的語氣說出來,別有一番冷峻。
“但父親知足,兒子不見得知足。所以總歸而言,大家還都是想更進一步的。或財,或權,或爵位,或蔭子更多,親族誥命更多,這都極好。朕欣賞有上進心的。”
把南湖營、安慶營抽調出來的水師交給胡瓚節制幫著朱紈剿匪后,趕到這里的李全禮聽著張子麟冷冰冰地說“這都極好”。
乾清宮內,朱厚熜的語氣是很真誠的,笑容也是很和善的:“人要是沒了上進心,那不就是混吃等死的廢物了嗎?”
殿外剛才吃了東西的人現在隱隱能聽到里面說什么了,畢竟極靜。
剛才誰在外面就開始混吃的來著?那接下來難道是等死?
“朕不是罵你們。”朱厚熜是提著腹氣發聲的,“朕是真盼著伱們有上進心。當日郭勛奔走籌謀,朕便讓他參預國策會議了。如今更委以重任,讓他幫朕把三大營重新練起來。其后再立大功,朕也盼著嘉靖一朝再有新的國公。”
“不想再上進,不敢再立功,那么安享尊榮也是好的。有一些上進心,憑本事去好好經營家業,那也是好的。但現在有些不好的事,文臣們的彈章時常遞進來,朕已經想了很久,想對你們說點什么。”
“想來想去,無非四個字:忠君守法。”朱厚熜終于收了笑容,“忠君者,為君分憂,不為君添憂。守法者,無懼于彈章,無愧于恩榮。”
“這四個字,你們過去做到了多少?以后能不能做到?”
朱厚熜抬手:“朕不聽口頭的辯解或是保證,朕今天一是安你們的心,二是講講朕的規矩。”
于是徐光祚他們把嘴邊的話又憋回去了,難受。
“若是忠君,這次國策會議上定下來的皇莊皇店整頓方略,你們就都配合,別讓朕為難。些許浮財,你們仍舊安享爵位、俸祿,有何憂慮?”朱厚熜不容置疑地說道,“至于朕的規矩,就是給每一個人機會。珍惜機會的,不管是求財還是求權,朕都有法子;不珍惜機會的,那將來就要講國法了。”
南京刑部大院內,張子麟繼續說道:“內有流寇,外有邊患,想效仿父祖再建功業的,是軍功機會。不想拼命的,想賺錢的,就派個兒子和管事年底前到北京,朕會拿出一個讓你們奉公守法好好賺錢的方略。”
他頓了頓之后才心里有點異樣地說道:“昔年文臣武將共為天子左膀右臂,土木之變后天子卻只能多用內臣。如今三大營重設,朕又設了御書房,武將有無識大體、可堪大用者,朕拭目以待。”
他這話說完,李全禮不由得看向他。
身為文臣的張子麟,對這句話如何理解?
文臣是更愿意和內臣對峙,還是和勛臣武將對峙?
這恐怕還真的說不清,尤其是在正德一朝內臣出了八虎,又有錢寧、江彬等一大堆幸臣之后……
他們最懷念的,恐怕還是弘治朝吧?
可惜陛下不是孝廟。
張子麟說道:“圣諭如此,諸位可聽清了?”
“臣等謹遵圣諭!”
張子麟坐了下來:“東南之事如今更顯詭譎,本督明日前往浙江。南直隸這邊,就由諸位協助翟郎中了。”
曾擔任過刑部主事的翟鑾站起來行了行禮,如今因為兩廣空缺太多,他這個本已回到翰林院做正六品侍讀的弘治十八年老進士也得到了升官的機會。
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何況這回還被張子麟點名隨行南下辦差?
如果辦好了,下一步就不可限量了。
南京勛戚們還在琢磨著張子麟轉達給他們的圣諭,但對翟鑾也不敢輕慢。
這里的這一場“賜宴”自然是食之無味、走個過場而已。
結束之后張子麟就問翟鑾:“那個桂萼什么時候能到?”
“按路程來看,從江西那邊應該還需四五日到鎮江。”翟鑾恭敬地說道,“督臺以查辦欽案為由相召,他必不敢耽擱。”
張子麟點了點頭:“等他到了,你先詢問當年他為何屢次觸犯上司,可有內情。問完后,就遣人護送他到湖州府。”
“下官領命。”
南直隸轄下的鎮江府知府遇害,浙江轄下的湖州府知府遇害,而竟有一人在這鎮江府下丹徒縣、湖州府下武康縣都做過知縣,還都因屢次觸犯上司丟了官或者辭職?
老邢名張子麟發現了這一條新的線索,卻并沒意識到他這一召,又召出個什么猛人來。
乾清宮內,朱厚熜親自說的話就比張子麟要猛多了。
“朕現在把內臣制著,就是給你們機會!”朱厚熜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們,“初次視朝時,你們齊聲高呼,難道今后朝堂上文武并立是靠喊來的?”
終究還是有那么三五人血微微熱了些,看著皇帝。
“郭勛就知道不能靠喊,所以他現在練兵去了,剿匪去了!”朱厚熜隱瞞著他是因罪讓兒孫被降等了的事實,“不要讓朕看到你們名字的時候,就是請奏無主荒田,就是言官彈劾你們的奏疏,就是為子侄請襲封或蔭職寄祿這些事。朕希望你們是能站到朝堂上,讓朕心里時時有你們的名字,記得你們的功勞!”
“不要讓朕面對言官彈劾你們時,只能念著你們祖上的功勞又或者國戚身份心軟一下。朕能心軟幾回?你們祖上流過的血,又夠你們一代代耗費多少回?”朱厚熜嘆了一口氣,“不敢去邊關的,就像郭勛一樣先練兵、剿匪。連這也不敢的,就好好守著家業,教養好兒孫輩。若不想進取又觸犯國法一味斂財,縱容親族家仆作威作福的,朕藩王繼統,要使天下敬服也就只有以國法處置了。”
皇帝的“托”崔元再次大聲道:“臣謹遵圣諭!”
每個人都不知道皇帝說的“帶你們賺錢的方略”是什么,但今天一共三條指示是聽明白了。
第一:清理皇莊皇店的事,乖一點配合——這頓飯好他媽貴啊!
第二:想明白以后怎么做,想上進的就去立功,朝堂上以后會越來越有地位,郭勛、崔元能進國策會議就是例子。
第三:想賺錢也沒關系,守法經營。反之,皇帝其實不是能心軟幾回,而是一回都不會心軟。
藩王繼統啊!那就得時不時拎出誰來殺得直飆血,讓其他人把一些心思壓下去。
張孚敬一柄快刀斬向兩廣,廣州府人頭滾滾。
現在,刑部尚書張子麟又去了東南。
乾清宮內外表態完畢,朱厚熜再次笑了起來:“昔年勛臣不用被文臣壓著,不好嗎?”
“……好。”
“酒肉還沒下肚,所以沒力氣?”
“好!”一個激靈過后,頓時齊聲加大音量。
“昔年勛臣武將更不用看內臣臉色,不好嗎?”
“好!!”
“昔年人人看到你們父祖,都得贊一句‘英雄’,不好嗎?”
“好!!!”
崔元覺得皇帝像是個蠱惑人心的先生又或者方士,但話里話外沒提一句國戚,還好他現在已經不算純粹的國戚了。
勛臣武將們再次在紫禁城內齊聲高吼起來,在場國戚一時心顫,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尷尬異常。
而在皇帝一次次的引誘下,這聲音也越來越大,直傳到東南方的文淵閣,楊廷和等人面面相覷:什么好?
聲音也一直傳到東北方的清寧宮,貴婦們聽到那邊的豪氣沖天,一個個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君臣興致都很高。能一起喊得這么大聲,看來自家丈夫中氣也很足,晚上回去消磨一番。
乾清宮現場則只有張璧一個“起居注官”了,他被聲浪沖擊,尤其是皇帝問出的那些話,都很震撼。
怎么記啊?
朱厚熜滿意地點頭:“屯門海戰的捷報傳來了,朕都不屑張揚!繳獲了戰船,還有西洋人槍炮。殺敵三百余,俘虜四十余眾。朕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再到朕家里來吃酒時,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傳膳,開飯!”
是到朕家里來喝酒,說得多么有熱乎勁?
這頓很貴的家宴終于能開始吃了。
朱厚熜知道這些廢物點心是不可能因為一頓“訓誡”就會改變的,但沒關系,攜廣東捷報之威、東南殺官之危,在日精門之火的微妙還未散盡時,先把這一批皇莊皇店從他們手上輕描淡寫的拿下來再說。
何況,也許真能激勵出那么一兩個有用的呢?
至于不認真聽、聽了也不當回事的,下次自然會真的殺只雞整點狠菜再吃一次席。
朱厚熜端起酒杯時,還笑著朝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微微點了點頭。
兩個人齊齊撐起假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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