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再度沉寂下來,靜等簾后那人回應。
要是留了遺詔還好,太后、皇后、群臣就都有了名義去“勸諫”。
這事數年前群臣干過,但那時皇帝的身體還很好,又只有二十多歲,勸他先過繼一個孩子被擋回來了。
病重之后,張太后和夏皇后倒是主動再度提起這些事,這回卻是被閣臣們勸諫住了。
因為倉促過繼孩子,朝局更加不穩,以后必定是長達數年甚至十余年的太后監國、閣臣輔政。
哪邊對另一方都不放心,還得提防獻出幼子的親王一脈。
“興獻王之子……”張太后終于開口了,語氣有點猶豫,“記得是名叫厚熜的,今年十五了,但其母妃蔣氏尚在……”
“太后。”楊廷和繼續說了,“憲廟一脈,益王仍在,有四子;衡王榮王,皆有六子。寧王謀逆猶在眼前,太后忘了嗎?興獻王只有一子,且倫序在前。”
簾后又沒了聲音。
憲宗朱見深一脈十四子,現在仍在而且有子嗣的,就只有這些了。
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興獻王排行老四,僅次于排行老三的明孝宗朱佑樘。
而六王、七王、十三王,個個都不像興獻王如今只一脈單傳。
張太后愿意叔叔繼位侄子,此后做個皇嫂?
還是說,選擇親生父親仍在、兄弟眾多的新君?
朱佑樘可是一代佳話,后宮中只有皇后一個女人,一生一心一意。
現在倒好,絕了血脈。
這帝位,盯著的人何其多?寧王謀反,不就是因為正德皇帝沒兒子,朝中大臣很多都心思不定嗎?
簾后,明白楊廷和意思的張太后哭出聲來,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太后,皇后,興獻王一脈譜系單純,實乃上上之選。”楊廷和眼見如此,語氣更加誠懇起來:“《皇明祖訓》兄終弟及的規定,誰都不能忽視!興獻王之子是憲宗之孫,是孝宗親弟之子,是大行皇帝血脈最近的堂弟!若立興獻王之子,其他諸王也無從指摘!世子年已十五,太后與吾等閣臣選立他,也不致有扶立幼君、攬政擅權之嫌。”
《皇明祖訓》又搬出來了,魏彬小心地看了看簾后模糊的人影。
內閣這是以身作則,徹底擋住張太后垂簾的路啊!
攬政擅權都說出來了。
但魏彬聽楊廷和這么一說,也確實覺得興獻王之子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真的繞開了興獻王一脈,那么太后和滿朝文武就都要背個亂臣賊子的名聲。
“……若如此,該以何名分繼嗣大統?”張太后終于哽咽著開口問了關鍵問題,也強調了繼嗣二字。
“當然是尊太后為母,以弟繼兄,方才合乎禮制、萬無一失。”
“這樣啊……那孩子品性如何?”張太后的音色頓時亮了幾分,關心起別的細節。
楊廷和成竹在胸地說道:“世子人品端重,仁孝異常,晨昏定省,無有或缺。興獻王薨,世子泣至暈厥。守孝一年又九月,禮數周全。終日潛學經典,不耽嬉樂,實乃嗣君不二之選。”
魏彬等人心中古怪。
在楊廷和口中,這個興獻王世子似乎是正德皇帝的反面。
世子孝順,正德皇帝卻是親媽都管不住。
一個總被說貪玩、胡鬧,而這個世子則端重又能自制,喜歡看書又懂禮數。
“……可有議過世子妃?”太后又問了。
“沒有。興獻王在時,世子年紀尚幼;如今又處孝期之中,世子行止守禮,潔身自好。府中女使管教甚嚴,亦無絲毫蠱惑之舉。”
“聽上去是個好孩子……”張太后似乎是接受了這個建議,畢竟如果還沒太子妃,那將來皇后的人選張太后也能做主了。
她又疑惑地問:“記得前日,皇帝已經特恩,準其襲封王爵?”
“確有其事。按舊例,親王薨,子未封者,只給養膳米二百石,襲封必等釋服。陛下病重不忘社稷重事……”楊廷和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頓了頓之后解釋道,“陛下特恩興獻王之子襲王爵,領親王俸,可見陛下也意屬世子。選立此子,也算臣等對陛下盡忠!”
張太后沉默了,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緒。
“事發突然,這兩日都在為陛下尋醫問藥,命世子襲封王爵的圣旨尚未出京。”楊廷和又說道,“臣請太后以懿旨快馬先行前往安陸,命世子見旨即釋服襲爵,則恩典出于太后。”
“先釋服襲爵?”
“世子孝期尚有九月,若還在孝期內,如何繼嗣大統?國不可一日無君,遣內使先行前往,遺詔到安陸時,便可早日入京。”
片刻沉默后,張太后又問:“當遣何人前去安陸奉迎為宜?皇帝喪訊又當如何安排?”
魏彬不禁緊張起來。
張太后這樣問,就是已經徹底同意了內閣的建議。
新君就這樣確定了,是興獻王世子!
定下了新君,接下來前去宣詔的,就都是迎立之功。
“擒下江彬、張公公鎮住了威武團練營將士再將皇帝已大行發告天下更為穩妥。同時,遺詔也需一同頒行天下。而奉迎團需輕車簡從,等天一亮就迅速前往,迎護軍隨后再調派前去匯合。”
楊廷和一通建議之后,側身看向次輔梁儲:“至于奉迎團人選,閣臣需有其一。梁學士年高,恐舟車勞頓,況且這新舊之際,朝中恐怕還有很多事需要梁學士一同拿主意。臣的意思,請蔣學士前往。”
蔣冕聞言正要請纓,但梁儲卻搶先說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我豈能因為年紀大而推辭。”
楊廷和猶豫了一下,又勸了一句:“叔厚,如今千般頭緒,內閣離不開你。”
“有敬之、維之,閣老又有何憂?”梁儲淡淡回了一句。
梁儲字叔厚,蔣冕和毛紀分別字敬之、維之。楊廷和與梁儲兩人口中三個其他閣臣都是以字稱之,唯獨梁儲不咸不淡地稱楊廷和為閣老,而不是同樣稱他的字介夫。
魏彬在一旁看得心中冷笑:一貫老好人一般的次輔梁儲難得積極一回。
眼下楊廷和一手遮天,他提出興獻王世子的建議,不僅太后,梁儲都沒話說。
是太后垂簾外戚干政,還是放任閣臣輔國秉政?
興獻王世子繼位這個方案剛剛讓太后和內閣都感到合適,內閣內部又爭了起來。
此刻梁儲在內閣之中是爭不過楊廷和的,不如以年邁之軀跑上一趟,先博個迎立之功。
蔣冕很不忿。
梁儲年齡已經大了,要是先被熬走,楊廷和之后不就是他蔣冕出任首輔了?要是再有迎立之功,這個速度絕對會加快。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為自己爭一爭,魏彬忽然開口插話:“梁閣老德高望重,確是上選。內臣這邊,張公公有重任,當以谷公公為首,韋霖、張錦同去。釋服襲爵懿旨,可遣張錦快馬先抵,再與奉迎團匯合。”
從一開始建議了太后下“圣旨”之后,魏彬一直沒敢多嘴。
但現在要迎立新君,內臣肯定是必須出人的。
楊廷和之前已經點了張永防江彬,魏彬必須進一步開口試探一下。
張永有點意外地看著魏彬:迎立之功,他不要?
只見魏彬又說道:“既要宣江彬入宮,臣或可派上用場。臣去宣旨,江彬必會不疑。”
他說罷就看著楊廷和,覺得他應該明白自己的眼神:這個投名狀夠了吧?我跟江彬確實有姻親關系,江彬更容易被我騙到宮里來。
從勸進太后到相助內閣,魏彬的操作是如此絲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