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簾帳的里屋,歐陽戎聲音回蕩。
“方小娘子,請把這些話帶過去,王爺會明白的,他若不明白……小公主殿下也會點撥他明白的,有些事,那位小公主殿下其實也清楚,也能想到,只是不夠篤信,也想聽聽我的觀點,對齊下看法。”
他又補充了一句。
語氣篤定。
方舉袖眉頭緊皺,認真聽完,臉色若有所思。
這次讓方家姐妹帶話回去,還是老規矩,不帶什么紙質書信,只用口信傳遞,以防路上的變故。
這不是怕給“言行無忌”的歐陽戎招致風險,而是怕害了傳信的方家姐妹。
里屋沉靜了一陣子。
歐陽戎坐在秀發睡的榻上,正襟危坐。
方舉袖站在歐陽戎面前,眸子側移,嘴唇微微開合,看其口型,似是努力記背著他說過的話。
黃萱身形苗條,如一桿細劍,佇立在簾帳邊,肩上坐著小墨精,默默守著。
對于檀郎哥哥的言語,她都是聽的多,回的少,從不插嘴。
就和以前在山上修道與讀書一樣,文文靜靜。
氣氛沉默了一陣子,歐陽戎再度開口:
“對了,還有最后一句話,你也可以一起帶去,就說……世子不是常常心念梁王府的那位安惠郡主嗎?當初在潯陽城見過的那位。
“安惠郡主雖是和林誠私下定過婚約的未婚妻,但也非她本愿,是梁王、魏王逼迫,而且我后續還從容真女史那兒得知了一些事情,以前也接觸過一些,這安惠郡主,算是良善,和容真女史一樣有些特殊,放在衛氏十分少有的了……
“王爺、王妃可以稍微放下些偏見,稍微放松些對大朗的管制,不用太過嚴苛,若是有緣,隨緣份去也未嘗不是一條近路。”
頓了頓,他又強調一句:
“梁王府和魏王府還是有些不同的,衛氏爭奪皇嗣之位最大的受益者是作為兄長的魏王,這叫吃肉,梁王只是喝湯,前者是沖在最前面的,沒有什么退路,所以魏王府從來都是下手最狠的,也是最招惹仇敵的。
“但梁王府稍有不同,梁王本就做不了皇嗣,不是最大受益者,那就注定梁王府是有退路的,是容易生出貳心的,真的等到了衛氏天崩地裂之際,最先躲逃的也是他們,身段能靈活一些……不過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要記住一點,衛氏再怎么鬼憎人嫌,它終究是當朝圣人的血親一族,只要這圣周一朝的法統還在,只要圣人還在,不管皇嗣之爭結果如何,衛氏不可能徹底崩塌,一人不存,這是不可能的,終究的圣人的娘家人……
“試問古往今來,有放任之際自家親族皇族覆滅的帝王嗎?這不亂了套了,犯再大錯,總得留幾根苗子的。除非是,圣周的法統……”
他話語漸漸停住,沒再出聲了。
黃萱與方舉袖看見,坐在榻上的青年面色帶有似笑非笑的深意。
“先就這些了,有勞方小娘子帶回去了,轉告給六郎,讓他替我捉筆,回信洛陽。”
方舉袖輕輕頷首,看向面前這位老持穩重的青年的目光有些復雜:
“好的,歐陽公子。”
這時,歐陽戎站起身來,眸子低垂,眼瞼聳拉,似是在繼續思索著什么。
他在床榻前來回踱步,走了幾圈,少頃,嘴里有些呢喃起來:
“明堂盛典,邀請離、衛兩家所有宗親,圣人之舉,有意思……不過,不管她想怎么演戲這出戲,王爺陪著就是,母慈子孝,兩族親善嘛,有何難的,若輪演技,從龍城到潯陽再到洛陽,王爺的演技已經培養出來了,不會差的,況且還有最會演的小公主殿下在一旁輔佐……嗯,大郎演技還稍差一些。”
有些斷斷續續的話語,方舉袖聽不太懂,但是看著俊朗青年來回踱步的背影,她隱隱感覺……又回到了當初潯陽石窟大戰的那一天。
他也是這么的閑庭信步的身影,一路從那間“人去樓空”的星子湖小院,捎帶著她們姐妹倆,一路殺到了方家山莊的小閣樓,再殺到了潯陽主石窟的大佛前……摧枯拉朽,干凈利落。
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方舉袖覺得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一幕幕太震撼了,簡直刷新了她前半生的認知,后來方舉袖也有常常回想,每一次深夜想起時,都屢屢輾轉反側,難眠當夜……
這種感受,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永遠都不會理解的。
方舉袖臉色出神的看著歐陽戎背影,等待他下一步指示之際,忽然感覺到旁邊的目光。
她轉頭看去,簾帳邊那位冷清小仙姑正在偏頭喂給小墨精甜點,似是已經收回了眸光。
剛剛是小仙姑在看著她,方舉袖意識到這點。
她不禁多打量了下黃萱,后者卻沒再去看她,沒有對視什么的。
床榻邊,歐陽戎緩緩停步,神色恢復了正常,聞聲詢問起了方舉袖:
“我這邊,就這些了,方小娘子,你還有什么事嗎?”
方舉袖沉吟片刻,問:
“歐陽公子,我這段日子,逛了圈這小鎮,直覺告訴我,這小鎮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歐陽公子,請問,此鎮是不是潛伏了不少越女?”
歐陽戎點頭:“嗯。你的直覺沒錯。”
方舉袖問:“不知歐陽公子現在的情況如何,進入劍澤沒?有沒有找到小主蹤跡?”
黃萱聞言,目光也看了過來。
顯然,妙思的嘴巴很嚴,關系好歸關系好,但是昨夜一起睡覺,她沒有在悄悄話里透露太多。
歐陽戎抿嘴,安靜片刻,言簡意賅道:
“此鎮是離劍澤最近的山下集市,我目前身處其中,每月可以下山一次,至于找人……我預感已經離繡娘很近了。”
方舉袖長松一口氣:“那就好。”
歐陽戎忽問她:
“怎么,是想著那枚云夢令嗎?想要進劍澤當一位世外越女?”
方舉袖沉默了會兒,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笑容:
“要說一點念頭沒有,那是假的,畢竟是一直以來的心愿,從小就心心念念著,可是,自從經歷了潯陽大佛的事情,我與勝男算是看清楚了……”
她一番話語吸引了歐陽戎、黃萱的目光,這位嫻靜女子揉了揉手腕,歪頭望著前方,眼神怔怔道:
“連小主這樣的人兒,在劍澤內,都尚且不得自由,更別提我與勝男了,真要是進去了,也要身不由己……云夢劍澤沒有我們以前想的那么好,進去的其實都是苦命小娘啊,說句大實話,我與勝男并沒有做好所謂的將生命獻給元君的準備,我們以前只是羨慕越女們的飄逸強大罷了,沒有看到那些代價。”
方舉袖搖搖頭,轉而凝視著歐陽戎道:
“況且,大女君、二女君,當初在潯陽城做的事,包括關于小主的事,我與勝男心底一點也不認可,而且現在朝廷與劍澤也是劍拔弩張的,或許是長大了吧,我倆現在也愈發思家,珍惜家人可貴了……
“所謂的江湖、所謂的風光自由,也就那樣了,平平安安才最重要,多出去走走是需要的,但也要有個家,能常回去,我與勝男算是想清楚了,我們也約定好了,以后就這樣隨緣的過了,至于還想做出些大事來,那就和阿父一起跟著公子您,這樣也挺好的。”
歐陽戎聽完有些安靜,深呼吸一口氣:
“我何德何能……”
方舉袖突然抬手,出奇的換了個稱呼:“不,歐陽良翰,你值得,你有德又有能,你不一樣的,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可以的,包括這次來找小主……”
她頓住,先是打量了下歐陽戎臉上的神色,然后幫忙沉靜分析起來:
“歐陽公子,小女子覺得,您這次做的很對,單純的打打殺殺,解決不了小主的問題,歐陽公子雖然神通廣大,但是……女君殿也不是善茬,畢竟是千年隱宗,而小主又是未來元君,斷不能簡單放去,只要是對您不服,還是不同意這情事,哪怕您再厲害,她們也有一百種不配合的方式,畢竟,打不過您,帶著小主跑總能跑得掉,云夢澤這么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了。
“所以,公子現在這樣潛入,慢慢的來,是對的,不過,也就公子有這種耐心和本事了,小女子佩服。換作其他男子,早忍不住了,小主若是知道所為,一定感動至極……”
歐陽戎沉默不語。
一旁的黃萱聽到某些字眼,看了看溫馨安慰的方舉袖,又看了看歐陽戎。
沒有說話。
不多時,歐陽戎抬頭說道:
“嗯,多謝提醒。”
他又語重心長的頷首道:
“方小娘子,我這趟下山,只要三日時間,陪不了你們了,我這趟下山還要去做一件私事,完事就要回劍澤,時不待我……我等會兒午時就要走,就送不了你們了,你們可以小住幾日再走。
“這一趟真是辛苦你們了,接下來,也要勞煩你們在兩地來回跑。”
“不辛苦。”方舉袖認真的搖了搖頭:
“要說最辛苦的,還是公子您,放著一州刺史的大位,跑來這荒野之地……”
講到這里,這位嫻靜女子輕輕一嘆,眼神復雜的看著面前的冷靜青年道:
“有時候想想,真的很羨慕小主啊,除了幼時遺憾外,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有公子您這樣的男子鍥而不舍。”
歐陽戎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來云夢,也是隨心意而為,沒有方舉袖說的那樣,想那么多。
方舉袖忽而一笑,抱拳道:
“好啦,先不打擾公子了,外面都快正午了,公子,小女子先告辭了。”
“嗯。”
歐陽戎默默點頭,目送方舉袖掀開簾帳的灑脫背影離去。
方舉袖沒有喊黃萱一起。
后者依舊帶著小墨精,停在簾帳旁的原地。
歐陽戎緩緩從門口方向收回目光,轉身繼續走回床榻邊,重新坐下。
這一回,他沒再正襟危坐,姿勢隨意了些,一只腿盤起,壓在屁股下面,身子松垮,歪頭看著前方沒有離開的冷清小道姑。
“小萱還有什么事嗎?人走了,可以說了。”
黃萱緩緩走來,在歐陽戎面前停了會兒,眼睛看向他旁邊的床榻位置。
歐陽戎點頭,拍了下旁邊的空余位置;
“隨便坐。”
黃萱抿嘴,在歐陽戎身旁坐下,桃木劍橫置,擱在膝蓋上。
歐陽戎看見小道姑坐下后,那藏藍道袍下的纖細腰桿依舊挺直,坐姿一絲不茍的。
他也沒出言糾正。
小丫頭就這性子,兩三年前在潯陽城認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有些倔強板正。
對于年輕人來說這是件好事,好過那些天資出眾者年少成名后的放蕩囂張。
黃萱眼睛盯著看著前方簾帳,突然出聲。
“檀郎哥哥要找的人,是云夢劍澤的越楚子?”
歐陽戎也盯著簾帳,輕輕點頭:
“嗯。”
黃萱轉頭,眼睛凝視著他的側臉,安靜了會兒。
過了片刻,歐陽戎頭不轉的抬手,撓了撓鼻子,語氣有些無奈的問:
“小師妹沒在信上和你說?我以為她講了的。”
黃萱搖頭:
“沒有,謝姐姐只是讓我來找你,她說……她說……”
“她說什么?”
“她說你是在尋一位辜負過的小娘,是幼時在家鄉的童養媳,情況很特殊,你不得不去,而這件事,她與甄大娘子都同意了,只是有些不放心你的安危,托我來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
歐陽戎點了點頭,偏過頭,朝她露出笑臉道:
“小師妹說的蠻清楚的,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挺簡單的。”
“簡、簡單?”
黃萱那雙好看的眉頭卻緊緊的蹙著:
“檀郎哥哥的童養媳,為何會是云夢的越楚子?這可是劍澤最重要的人物,甚至沒有之一,她是未來元君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連那位主事的大女君都要給她讓位……女君殿是不會放人了,縱觀歷史,千年以來,歷代越楚子,幾乎從未有過外嫁下山的先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