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陽小戎
閘上,人越來越少。
閘下,水里人越來越多。
人群中不斷有青壯漢子站出來,默默追隨前方人的背影,跳下閘壩。
原本被前幾波怒浪大浪沖垮的“半圓”形管涌處,漸漸被再次填滿。
閘壩上,最后只剩下婦孺老幼,與實在不會泳術的長吏與村民。
閘壩下方的水面,跳下水的眾人為了抵御洶涌的波濤,圍擠在一起。
有的漢子抓住水面下還沒被沖走的木樁竹竿,有的漢子貼近壩墻,防止被風浪沖走。
最后,浮水的眾人組成一道道類似屏障的人墻,里一層,外一層疊在一起,似是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平衡。
當先跳下水的歐陽戎,便浮在人墻的最前方。
這堵人墻的作用不是擋水,而是減緩水流的沖擊。
眾人以肉身作沙袋填料,鎮壓水勢,堵住閘壩墻體縫隙處的翻花管涌。
為閘壩挺過解體崩塌爭取時間。
閘上還有幾個嚇破膽的龍王廟祭司,剛剛歐陽戎將中年祭司當眾斬首的一幕擊破
了他們心理防線。
只不過歐陽戎并沒有時間收拾他們。
但此刻,留在閘壩上的村民們自發憤怒的圍了上去,將這幾個裝神弄鬼的祭司抬起,丟進了水里,也不管他們會不會游泳。
既然口口聲聲說有龍王,那就下去找它吧,看會不會顯靈救你們。不能只有勇士
們頂在最前面,以肉身填水,而你們卻可恥龜縮后面…………
這些百姓們的樸素情緒,歐陽戎并不知道,他與全場大部分人一樣,緊繃心弦,
一刻不停關注著閘壩的情況。
只見,閘壩墻體裂縫間的水面,翻花翻沙的現象消失。
似是被面前這一道道人墻阻礙了水勢,水流速度變緩。
管涌抑制住了。
閘上閘下,眾人松氣。
然而此刻浮在水面的歐陽戎心里清楚,眼下這只是暫時緩住了危局,只要云夢澤的大雨不停,危機就還沒有解除…………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閘壩下方水面,歐陽戎帶頭圍聚的“人墻”已經在水中浸泡了大半天。
其間暴雨不斷,云夢澤的水浪時而洶涌,時而舒緩。
而每一個洶涌卷起的浪頭,都重重拍打在墻體裂縫前方的“人墻”上。
時而有民勇漢子支撐不住,脫離人墻,差點沉入水底,或被一個浪頭帶走,不過最終都被救上閘壩,村民們一擁而上的照顧。
而仍留在水里的人,浸泡在水中的身體,已經被泡白發皺,像歐陽戎前世吃過的白面包一樣。
“檀郎。
閘壩上,葉薇睞跪坐在臨水邊緣,緊緊抱刀,兩頰流淚,每隔一段時間都朝下方擔憂的喊一聲歐陽戎的名字,確定他還在。
她身后,遞送食物、照顧傷員的村民人群里,有一道纖瘦的清秀少女身影默立。
繡娘怔怔看著歐陽戎為首的人墻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明明此刻包括狄公閘在內的云夢澤上空,陰云密布,遮天蔽日,令人連白天黑夜都難以分清。
但是繡娘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上方的天空,小臉怔神,似是看見了某種蔚然壯觀之景。
來自云夢澤的清秀啞女張嘴,不禁輕“啊”了兩聲…………除去先天缺漏,誰道我家檀郎不適合練氣?
然而下一秒,仰頭張望的繡娘眉兒忽皺。
她左右四望,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三息后,又回到原地。
全程看不清動作蹤影。
這位在宗門師姐們眼里文靜溫柔、脾氣一向很好的乖巧小師妹,秀氣的小臉浮現一些困惑疑慮神色。
美麗清澈的漆眸眼底似是還有…………一點生氣。
霎那間,下方正浮于水面、臉色蒼白的歐陽戎,周遭百米外所有高于半尺的浪濤皆被粉碎。
炸成漫天飛舞的霧氣。
而浪濤中席卷著的木塊雜物,被某種無形的鋒銳之物齊齊削成薄紙,失去對她家檀郎的危害。
只不過這些奇異景象,全部被云夢澤上能見度極低的濃厚霧氣遮蓋。
在管涌處組成人墻的歐陽戎等人,僅僅只能發現遠處的霧氣似是被某種狂風攪動了一般,但是依舊吹不散這濃霧。
另外,歐陽戎等人對此還緊張了一陣,以為又是怒濤來襲的前兆,不過旋即從遠處濃霧中滾來的水浪卻是出奇平緩,泛著白色泡沫與沒有危害的木屑碎渣,令他們一陣訝然。
眾人并不知道的是。
某個小名繡娘的啞女廚娘正罕見的生氣…………哪怕歐陽戎與那位謝姓小師妹夜里幽會、當面親密,她都不會這么生氣。
是誰在偷偷摸摸盜檀郎的“氣”?!
龍城縣城。
一條條街道空蕩蕩。
彭郎渡口,亦是一片狼藉,空無一船。
放眼望去,蝴蝶溪西岸,那林立的一座座劍爐已然熄火,工匠們撤的一干二凈。
小孤山,與此刻山上擁擠鬧騰的柳家大宅相比,半山腰處的某個僻靜草坪,格外寂靜。
某個老鑄劍師,拎一只酒壇,獨自站在草坪上。
雨滴將他身上的灰色麻衣打濕,換了一種偏黑的顏色。
老人置若罔聞,仰頭飲酒,不時南望一眼。
他的眼睛忽略了人去樓空的龍城縣與遠處人影憧憧的大孤山,投向蝴蝶溪上游越女峽的方向。
沐雨飲酒的老鑄劍師身后方,有一座熄火許多年的劍爐,房門大敞。
山風夾雨,灌進劍爐房。
爐房內有一座鑄劍爐,圓形的鐵門正敞開著,在闖入爐房的呼嘯風雨之中“吱呀”搖晃。
發出鐵栓摩擦鐵銹的尖銳磨耳聲。
爐門打開的鑄劍爐內,一如之前一樣,空空如也。
外面草坪上,老鑄劍師舉目南望,不時抿酒。
某刻,老人放下酒壺,輕輕頷首:
“小家伙,倒是飲了個飽,竟比老夫還饞。
“呵,這是當了一輩子的和尚破戒,吃多了素齋,頭一次吃大魚大肉?
“話說,這么喜歡飲食此氣,該給你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得有點講究…………嗝…………第一口劍,叫長生藥…………第二口劍,叫鹿盧,后改名赤帝…………第三口劍,與第二口對著來…………
“這些都是好名字啊,但都太雅了,一看就是獻給王侯將相的…………
“曾經,倒是有過一口取名寒士,可寒士還是不夠寒士…………
“該叫什么好呢?”
老鑄劍師低頭輕喃。
一時間有點兒傷腦筋。
挑撥離間柳氏三兄弟都沒有這么傷他腦筋。
不過倒也是,在民間,年紀大的人,老來得子,都是彌足喜愛,取個名字自然搜腸刮肚,恨不得傾盡畢生功力。
更何況,還是為一口劍等了大半輩子的老匠作呢?
大孤山。
從山腳到山頂人頭攢攢,人煙旺盛。
然而某處地宮,一如名字,此刻在人聲雜亂的大孤山上,確實是一方凈土。
這座凈土地宮雖然廢棄,并且在頭頂開了一處井洞出口。
但即使眼下外面雨水綿綿,卻也并不會落雨或滲水進來。
蓋因地宮外面的井口,是建在一處涼亭里的,用石欄桿圍住。
可此刻的地宮內,有一個面色枯槁的青年僧人,站在井口正下方,仰頭張望。
青年僧人一身破舊袈裟,身上臟兮兮的,嘴角還有些糕點渣滓,是那夜某個夜訪地宮的清秀啞女贈送的糕點。
躲在凈土的青年僧人,每日只捻一塊,細細品嘗。
還挺精打細算的。
至于每日秀發、秀獨等師弟送來的齋飯,這青年僧人不太喜歡吃,還是那神話靈性十足的啞女做的糕點好吃。
都來到凈土,總得吃點好的不是?又不還困在那破無間地獄。
對了,忘了說,他法號秀真,某個年輕縣令曾笑稱他“不知大師”。
可雖然被大伙笑話,但是只有“不知大師”才清楚知道,外面真的是無間地獄。
這兒才是蓮花凈土。
此刻,明明沒有雨水從頭頂井口落下,可站在地宮中央、井口下方的秀真,身子微微后仰,避開了一步,像是躲著什么,避之不及。
他仰頭啊嘴,張望井口。
青年僧人似是正在窮目了望著什么,有些出神。
“咦,明明是無間地獄,怎會有”氣,,如劍直插云霄?怪哉,怪哉…………”
秀真搖了搖頭,嘴里嘖嘖稱奇。
他在原地張望了一會兒,某刻,臟兮兮臉龐上,表情忽然由茫然轉為吃驚。
秀真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扭,小跑向地宮邊緣,來到西側的那副“快目王舍眼”的壁畫前。
光禿禿的腦袋湊上去,打量壁畫。
“這不是。”
秀真失望搖頭,但一刻不停,繞著地宮邊緣墻壁,他跑向另一處壁畫,湊上去打量。
“這不是…………這也不是…………咦!是這個!”
秀真陸續經過了“快目王舍眼”、“尸毗王割肉貿鴿”和“月光王施首”等三幅佛本生壁畫,皆沮喪搖頭,可最后,他卻在東側最后一處佛本生壁畫前剎住了腳!
薩埵太子舍身飼虎。
他突然伸手指著黑暗墻壁上那個俯身甘心入虎口的佛陀,大笑:
“就是這個!一模一樣,有意思,有意思!”
空蕩蕩的地宮內,瘋和尚手舞足蹈,在地宮中央,與東側的這幅佛本生畫處,來回到處跑動。
似是對比著什么,確認著什么,發現了什么。
某刻,秀真臉色一穆,立在井口下,雙手合十,疑惑不解:
“阿彌陀佛,可外面無間地獄,怎會有氣?蓮花凈土到底在哪…………”望氣和尚的疑惑嗓音回蕩,四周靜悄悄的,無人應答。
這詭異一幕,卻也無人知曉。
云夢澤,暴雨不停。
狄公閘下方,濤浪不斷的水面處。
人墻依舊。
歐陽戎與柳阿山等人已經分不清楚現在是什么時辰,到底過了多久。
只記得周圍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暈倒或者餓暈的,被送上去,然后醒來的又再度下來。
歐陽戎泡在水中,神色恍惚,只感到周圍天地被水包圍,閘壩上方,一張張面孔全都看不清楚,依稀好像有葉薇睞的臉龐…………
直到某刻,遠處又傳來一陣巨響。
與剛剛一樣,應該又是不遠處一處泥石流撞進云夢澤水面。
歐陽戎呼吸一室。
然而下一秒,席卷樹木的第一道怒濤還沒靠近歐陽戎為首的人墻,閘壩上就有一道雪白劍光劃過。
第一道怒濤粉身碎骨。
第二道如此。
第三道也如此…………
敢來幾道,就碎幾道。
小師妹回來了?
歐陽戎一愣。
恍惚之間,心中暗道了一句,想抬頭朝閘壩上方張望,可在水浪間他依舊視野模糊。
盡力仰頭的動作,似是耗盡了最后的力量,歐陽戎忽感到一陣頭暈襲來。再難堅持住。
在意識漸漸模糊間,耳畔似是聽到好像有不少人在耳邊呼喚。
“明府暈倒了!快送上去!”
“檀郎……”
“啊……”
歐陽戎依稀聽到了兩聲不同嗓音的呼喚,一道屬于自家白毛丫鬟,一道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可怎么努力也難想起。
最后這些聲音漸漸變遠。
直到被一場溫柔像一樣的夢包裹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