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皇宮。
等朱瞻壑回到皇宮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了。
祝三鳳是跟隨朱瞻壑時間最長的老將之一,對于戰爭的流程和注意事項,她不說是最了解的,但也絕對是頂層的那些人。
看著朱瞻壑帶著也先進入皇宮,祝三鳳輕輕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祝三鳳幾乎是從不踏足皇宮,一來是因為她很少在中原,自帶回新糧種子之后,祝三鳳不是陪著錢勇駐守倭國就是在征戰的路上,幾乎很少會在中原。
這二來……
對于大明,對于整個大明歷史來說,祝三鳳這個人是崇高的,因為她帶回來的新糧的種子,不說完全緩解了大明缺糧的窘境,但也是極大地改善了這一點。
但對于人們來說,她祝三鳳的身體是臟的……
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或許這就是人性的常態,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合理也不應該的,但人的思想就是如此,基本上改變不了。
說一個最直觀的,祝三鳳這種人,功勞有了,名望有了,在思想上人們也認為她的付出是崇高的,但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娶她為妻,甚至是納妾都不愿意。
唯有和她共同經歷過一切的錢勇愿意這么做。
這無疑是令人惋惜的,也是悲哀的。
英烈樓。
朱瞻壑最初創立這個酒樓,本意是想讓一部分丈夫或兒子戰死沙場的遺孀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在封建時代,在思想上這一塊兒,崇高的是真的崇高,比如錢勇、簡笑和祝三鳳,他們可以為了朱瞻壑的命令賭上自己的一切,再比如朱凌,愿意為了朱瞻壑而慷慨赴死。
但同樣的,思想骯臟的也是真骯臟。
欺兒霸母、吃絕戶等現象雖不是特別常見,但也絕對不少見,英烈遺孀無疑都是被欺負的對象,因為家中的頂梁柱塌了。
這就是朱瞻壑創立英烈樓的本意,但時過境遷,十幾年的時間里,英烈樓已經發展成了一個相當有規模的集團了,不僅在寸土寸金的順天府有,應天府、杭州、揚州等繁華或相對繁華的地方都有其蹤影。
英烈樓已經從最初的酒樓延伸到了很多地方,比如收納戰爭遺孤,再比如酒樓需要糧、菜、肉、酒等東西,英烈樓為此特意從吳王一脈那里申請了一塊地,地址在云南。
這里收納了大量的戰爭遺孀和遺孤,以及老無所養的老人,通過耕種土地、畜養牲畜等途徑獲得一個體面活著的方法。
英烈樓二樓,祝三鳳一上來就看到了一個很顯眼的人。
這個人坐在窗邊,但卻和常人不同,他選擇了一個背陰面,也就是北面,怔怔地看著窗外。
祝三鳳輕嘆一聲,抬步走了過去。
北方,是皇宮的方向。
“您為什么不去呢?”祝三鳳很是自來熟地坐在那人的對面,和那人一起朝著北方看去。
“您是吳王殿下的貼身護衛,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已經在家頤養天年,但吳王殿下既然選擇帶您入京,就證明您有那個資格站在殿下左右。”
“或許,大禮到來的那一天不行,但今日是完全沒問題的。”
“不必了。”朱霖回頭看了一眼祝三鳳,嗓音嘶啞。
“吳王殿下在出發前特意叫上了我,其實我本是不愿意來的,但凌兒他尚未成家,也沒有子嗣,雖然我知道世子殿下會為他收斂尸體,但世子殿下終究是世子殿下,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血脈親人。”
“落葉歸根,人死歸鄉。”
“我們已經沒有家鄉了,后來世子殿下拿下香州府,并且將香州府建設的不比順天府差,所以香州府就是我們的家鄉了。”
“我不能讓世子殿下帶著一個侍衛的骸骨歸鄉,所以我才來了。”
“至于進宮……”
朱霖說到這里的時候微微嘆了口氣,似乎他嘴上說著不在意,心中仍有些許遺憾。
又或許,他不是為了自己而嘆息,因為活到朱霖這個歲數的人其實已經很少為自己考慮了。
“還是算了吧。”
帶著點點遺憾,朱霖將目光轉到了祝三鳳的身上。
“你呢?你為什么不去?”
“您這又是何必呢?”祝三鳳聞言苦笑一聲。
“晚輩也是無意觸碰您的傷疤,但您這未免有點兒太過睚眥必報了,何苦互相傷害呢?”
朱霖微微一愣,旋即搖頭失笑。
“這我還真沒注意,不過你何必在意這些?我覺得世子殿下是不會在意的,既然世子殿下不在意,那世間也不會有人敢亂說。”
“何必呢?”祝三鳳偏過頭,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雖然人們嘴上說著我的付出是高尚的,但實際上卻沒有人愿意靠近我,況且一般的事情也就罷了,這種事情我怎么能摻和進去呢?”
說著,祝三鳳的臉上也泛起了絲絲遺憾。
“進宮倒是無所謂,但真等那天到了,我也是不可能隨世子殿下去太廟祭祖的,因為肯定有人說我會玷污皇家的太廟。”
“所以啊……”說到這里,祝三鳳的臉上多了幾分灑脫。
“我就負責見證就好了,至于去不去……又有什么關系呢?”
朱霖聞言一嘆。
倒不是他發牢騷,但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朱瞻壑能夠走到現在,除了有無數敵人的白骨堆砌之外,也有太多太多的自己人為之付出。
朱霖不是不愿意付出,如果他不愿意付出的話也就不會讓自己的長子舍命為朱瞻壑掃清最后的障礙。
同樣的,也不是朱霖覺得付出不值得,如果他真的這么覺得的話,他也就不會兩代三人都成為吳王一脈的護衛,而且還是號稱隨時準備替死的貼身護衛。
只是看著像祝三鳳這樣付出頗多的人,最終卻連見證朱瞻壑登基都做不到,難免會有些感嘆罷了。
“我先走了。”嘆氣之余,朱霖喝掉了杯中的茶水,站起了身。
“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去接凌兒去了……”
祝三鳳轉過頭,看著已經年近古稀的朱霖離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轉過頭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順天府,作為大明的都城,無疑是很繁華的,但繁華之下,又隱藏著很多很多的無奈和嘆息。
皇宮,養心殿。
朱瞻壑其實本來是想先將朱凌交給朱霖的,他已經從他父親朱高煦那里得知朱霖也來到了順天府,但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朱霖不在宮中的消息。
朱瞻壑聞言也是嘆了口氣。
對于朱霖一家,朱瞻壑自覺虧欠頗多。
要說朱霖故意怠慢自己,朱瞻壑是不相信的,所以他一下子就知道了朱霖的想法。
要知道,這次帶回來的可不只是朱凌一個人,還有一個朱祁鎮。
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養心殿的門外。
如果是以前,朱瞻壑不會有任何猶豫,直接就帶著朱祁鎮的棺槨進去了,但是事情已經到了如今的這個程度,他反倒是不著急了。
人生除死無大事,對于漢人來說,死者為大這種思想已經刻進了骨子里,雖然孫若微針對了自己十幾年,但在這最后的時刻,朱瞻壑也愿意給她一分體面。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朱瞻壑在養心殿外站了很久,但他卻并沒有不耐煩。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若微的身影終于是出現在了養心殿的丹墀。
和以往的那個皇太后不同,眼前的孫若微沒有以往的那種萬人簇擁,甚至連一個宮女都沒帶,就一個人一步一挪地朝著門口走來。
朱瞻壑微微低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對于孫若微這個人,他并沒有什么好感,但即便如此,看到眼前的孫若微,他還是不免的打心底里升起幾分憐憫。
眼前的孫若微,早已不復十幾年前掌控順天府乃至大明權力的那種意氣風發,更不復之前的那種驕傲,整個人已經憔悴不堪。
甚至,不到四十的她,鬢角已經微微發白。
“我將他帶回來了。”看著孫若微走到自己的面前,朱瞻壑輕輕開口。
“雖然,我本意并不想讓他進入皇陵,因為他是我們大明第一個被俘虜的皇帝,有失我們朱家人的臉面。”
“不過,再怎么說他也是大明的皇帝,最少曾經是,進入皇陵是皇帝的最終歸宿。”
“雖然按輩分來說我是他的長輩,我也很不想讓他進入皇陵,掉了朱家的身份,但我沒有資格做這個決定。”
“所以,我還是將他交給你。”
說完,朱瞻壑轉過身,微微偏頭。
“眼下已經十一月了,該準備的都已經開始準備了,你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之內,你要決定好。”
說完,朱瞻壑徑直離開,只留下孫若微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的棺槨。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瞻壑已經走遠,孫若微好像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兒子的棺槨,趴在棺槨上失聲痛哭。
聽到哭聲的朱瞻壑腳步一頓,但還是抬步離開。
正如他對孫若微說的那樣,他并不想讓朱祁鎮進入皇陵,因為在他看來,一個被俘虜的皇帝是沒有資格進入皇陵的,這只會丟了朱氏皇族的臉。
他雖然能做這個決定,但卻沒有資格做這個決定。
或許,這樣也挺好,不看朱祁鎮這個被俘虜的皇帝,最少也得給洪熙皇帝留個最后的臉面吧。
離開養心殿,朱瞻壑回到了仁壽宮。
如今的吳王一脈在皇宮中是沒有居所的,曾經居住的仁壽宮,因為孫若微的原因,仁壽宮不僅沒人打理,甚至都沒人修繕。
而之所以回到這里,是因為朱瞻壑將朱凌的棺槨暫時放在了這里。
在這個皇宮中,截至目前為止,只有這仁壽宮是屬于吳王一脈的,雖然只是曾經屬于,但那也是屬于。
朱凌是因為自己才選擇一命換一命的,但對于朱氏皇族來說,朱凌畢竟是一個弒殺皇帝的人,也只有這個曾經屬于吳王一脈的仁壽宮才能容納他。
倚靠在仁壽宮的大門上,朱瞻壑低著頭,看著朱凌的棺槨。
其實,有時候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感情比男人和女人更加純粹,也更加的深厚。
哪怕,朱瞻壑與朱凌的身份在這個時代看來有無法逾越的鴻溝。
就在這時,朱霖的身影出現在了清寧宮的拐角處,朝著這里走來。
朱瞻壑見狀站直了身體。
長安街,吳王府。
當初太宗皇帝在建立順天府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抱著什么樣的想法,或許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盼望,又或者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虧欠,但不管怎么樣,這吳王府是建立順天的時候就在設計圖上的。
從建立之初,這吳王府就一直閑置,在永樂和洪熙年間,還有人不間斷的打理這里,而到了宣德一朝,這里就幾乎無人敢來了。
原因也很簡單,宣德皇帝和吳王世子的關系,誰都知道。
后來,吳王一脈入主順天,雖然是居住在皇宮中的仁壽宮,但那些打理這里的人也不復最初的懈怠,重新開始打理這吳王府。
再后來,吳王一脈遠走香州府,這里又被閑置,甚至是廢棄,直到這次朱瞻壑重返順天。
不過,這次這吳王府也不會被用上多久的。
但是,最起碼現在,這吳王府還是吳王一脈所居住的地方。
“爺爺,您說我爹他……”
吳王府的后院,朱祁銘正一臉迷茫地看著朱高煦,將滿腹的疑問全盤吐出。
“呵呵,你爹這人啊,其實誰都不了解他,就連你爺爺我也是一樣。”
頭發已經花白的朱高煦微微一笑,臉上帶上了幾分得意,但卻也隱隱有幾分遺憾。
“你爹他啊,是個很驕傲的人,而且他的驕傲并不僅僅局限于他自身,而是擴大到了整個大明。”
“很早以前,在你太爺爺還在位的時候,他就表現出了極為強勢的行事作風。”
“那時候……”
“誒誒誒,這事兒孫兒知道。”眼見自家爺爺要開始了,朱祁銘趕緊開口打斷。
“您是想說我爹他據理力爭,舌戰群儒,說退了當時的內閣大學士胡廣等人,讓我太爺爺堅定了強勢對外的想法,并且在我大明立國以來第一次筑京觀吧?”
“嗯。”朱高煦笑著摸了摸孫子的腦袋。
“不過,可不是僅此而已哦。”
“啊?”朱祁銘聞言愣住了。
自己父親的光輝事跡,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了,光是從自己爺爺的口中就聽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有后續的還是第一次聽到。
“銘兒,你記住了。”說到這里的時候,朱高煦一改往日的笑容,轉而變得嚴肅了起來。
“你爹這個人,性子極為強勢這一點你早就知道了,但還有一點,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他不能容忍大明被外夷欺負,也不能容忍有人給大明的臉上抹黑,哪怕這個人是自己。”
“你得記住,這次是你的堂兄,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為了登上皇位,但實際上,只有我知道你父親他最初是無意皇位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次被俘虜的是你,他或許不會殺你,但一定會削掉你的宗室身份!”
朱祁銘愣愣的看著自己的爺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