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六年,順天府,乾清宮。
“混賬!”
已經十七歲的朱祁鎮猛地將手中的奏折摔在地上,臉上滿是憤怒。
“這群刁民!一定是受了那個人的蠱惑!”
“朕明明已經減半了他們的賦稅!他們卻還要聚眾叛亂,起兵謀逆!?”
“來人!宣安遠侯柳升!”
“陛下!不可啊!”于謙聞言立刻跪下,以頭搶地。
“自古以來,百姓起兵,多是因為生活難以為繼,但凡能有一口飯,哪怕是寅吃卯糧,他們也會低頭努力。”
“然而陛下去年重開福建、浙江等地的銀礦,大大的增加了百姓的徭役,同時因為銀礦的原因賦稅增加,地方官員層層加碼,最終導致其所收支銀早已超過公稅。”
說到這里,于謙抬起頭,苦口婆心地勸道。
“陛下,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面對百姓,堵不如疏啊!”
“好了!”朱祁鎮大袖一揮,很是不滿。
“于尚書,你是兵部尚書,此事是戶部的事情,與你無關,你先退下吧!”
于謙聞言語塞,良久之后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躬身退走。
走出乾清宮,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這條路于謙不知道走過多少遍了,但今日,他卻有了不同的感覺。
從乾清宮的南方是三大殿,如非是早朝或者是冊封等重大事宜之外不可隨便進入,于謙習慣性地從東門離開。
然而,但在走到建極殿東側的時候,于謙卻停下了腳步,朝著東北方看去。
那里,是仁壽宮的方向,是曾經吳王一脈居住的地方。
如今,仁壽宮已經破爛不堪,因為孫皇后的意思,這仁壽宮在吳王一脈離開之后就無人修繕了。
至于原因……于謙心知肚明。
想到這里,他仰天長嘆。
當年,就該跟著世子殿下離開的……世子殿下說的沒錯,孫皇后……不是個好母親,教導不出一個明君。
香州府,吳王宮。
“行了,我知道了。”
朱瞻壑隨手將奏折甩給了在一旁等候著的陳循,重新拾起了身旁的戒尺。
“小小年紀誰教你的?啊?你爹我是教你這樣做的嗎?”
陳循看著正在訓子的朱瞻壑,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還是咽回了肚子里。
搖頭一笑,陳循躬身退走。
離開吳王宮的陳循,才剛出宮門就被一群人給堵住了,陳循看著面前眾人,抬手示意,然后率先朝著長安街的東南方而去。
陳府。
來了香州府之后,陳循沒有任何愧疚的接受了朱瞻壑的賞賜,一座坐落于長安街的宅邸。
“德遵,怎么樣了?”
一入座,胡濙就迫不及待地問了起來。
“你說你,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是這么沉不住氣?”陳循沒有回答,反倒是先給眾人倒茶。
“折子遞給了世子殿下了,不過世子殿下又還給我了。”
說著,陳循從袖中掏出了那封折子,放在了眾人的面前。
“唉……”胡濙見狀長嘆一聲。
十二年了。
自從正統四年,太皇太后張氏薨逝殯天后,朱瞻壑就率領著吳王一脈撤出了順天府,將順天府交給了正統皇帝和皇太后孫若微。
最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不明白,因為在他們看來朱瞻壑這是放棄了大好的局面,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了。
但在吳王一脈撤出順天府,前往通州碼頭坐船離開的時候,胡濙等人才知道當初的他們都忽略了什么。
哪怕已經十二年了,胡濙依舊還記得,當日從順天府到通州碼頭,路旁站滿了百姓。
他們是去給吳王一脈送行的,但懷揣著的感情卻不是不舍,而是高興。
是的,是高興。
他們高興,那個戰爭狂魔終于離開了大明。
他們高興,自己的孩子、丈夫甚至是父親終于不必每日生活在何時會上戰場的陰影下。
他們高興,那個在大明本可以安定十八年的時候征戰了十八年,名下冤魂不計其數的屠城和筑京觀的狂魔終于離開了。
似乎,朱瞻壑以一己之力,為大明抗出的十八年安定他們完全看不到。
似乎,朱瞻壑派人歷經千辛萬苦所取回來的新糧他們完全看不到。
似乎,朱瞻壑攤丁入畝,減少他們身上的賦稅重擔,他們也看不到。
那個時候胡濙才知道,被戰爭給嚇怕了的百姓什么都看不到,他們看到的就只有朱瞻壑所帶來的戰爭陰霾,只是單方面的認為朱瞻壑會讓他們上戰場。
所以,當年除了于謙之外,所有人都跟著朱瞻壑離開了,不僅僅是因為朱瞻壑被人們所誤解,也因為百姓們的所作所為讓胡濙等人寒了心。
他們沒想到,在朱瞻壑麾下的那些年,他們勞心勞力,自以為締造的盛世,在百姓眼中卻只是災難來臨的前兆。
如今,當年跟著吳王一脈來到香州府的官員們已經換了不少,老牌的官員中有很多都已經退了,甚至是離開了人世。
如夏原吉,正統七年離世,其子夏瑄繼承了他戶部尚書的位置。
當然了,只是香州府的戶部尚書。
還有邢寬也是,其子邢坤繼承其刑部尚書的位置等等。
但十二年如一日,他們一直都在等,等一個回到順天府的機會。
“行了,也別灰心,那個日子離我們不遠了。”
看到胡濙的頹喪,陳循開口勸解道。
“朝廷這些年的變化我們都看在眼里,這些年瓦剌、東察合臺汗國和朝鮮的蠢蠢欲動我們也都看著,皇帝的昏……”
說到這里,陳循后知后覺地住了嘴,但所有人都明白陳循的意思。
當年,吳王一脈攜陳循等一眾官員離京,順天府可以說是發生了大地震。
內閣和六部尚書只剩下了一個于謙,其他人全都走了,但這還不止。
也不知道是因為忌憚還是本就不喜,當年朱瞻壑提公羊學為官學,此后大明的科舉內容也都是公羊學,但在正統五年開始,一切又都變了回去。
正統五年,皇帝下令,廢除公羊學,重立程朱理學為官學。
雖然只是很平淡的一道命令,也沒有說要對曾經的公羊士子怎么樣,但在朝中為官的,只要是公羊士子,不是被迫辭官就是被調到地方。
當年,朝中的震動可謂是相當之大,甚至一度影響到了大明的根基。
但正如離開順天府之前胡濙所說的那句話:以朱瞻壑留下的家底兒,就算正統皇帝是個昏君,也足夠他揮霍個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了。
朝野震動,實行了二十多年的公羊學被廢除,無數士子被迫重新撿起程朱理學,大量的官員被辭官和調到地方,導致朝內多處職位出現空缺。
但好在,當時吳王一脈才剛剛離開順天府,朱瞻壑的震懾還在,四方諸夷也不敢輕舉妄動。
隨后,正統皇帝又下令降低賦稅、提升官員俸祿等一系列的舉措,不僅收攏了民心,也聚攏了官員的心。
一切的一切,看似都在穩定發展,好像都在說當年朱瞻壑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是一件多么令人嘲笑的事情。
但是,這只是暫時的。
隨著以屠城和筑京觀為人所知,并且震懾四方的朱瞻壑離開順天府,并且將其所有的勢力也都撤離,原本在重壓下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人頓時開始蠢蠢欲動。
首先就是地方叛亂。
巴蜀和云貴等地一直都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區域,當年朱瞻壑實行改土歸流,再加上引入新糧,以相對平和的方式解決了民族融合的問題。
但隨著朱瞻壑的離開,官員們開始顯露出了他們的獠牙。
別忘了,讓朱瞻壑一戰成名的從來都不是什么攘除外夷和筑京觀,而是滅貪。
這個時代還沒有什么一家親的說法,漢人官員治理少數民族,心中多多少少的會帶著些許不同的情緒,最終這些都轉化成了貪欲。
最后,巴蜀和云貴等地的苗族聚眾反抗地方官員的橫斂暴征。
隨后,隨著朱瞻壑的離開,被滅族陰影籠罩了十幾年的外夷也開始蠢蠢欲動。
最先有所動作的就是瓦剌。
永樂八年隨太宗皇帝北征,朱瞻壑以一座京觀奠定了北方局勢,后來又設計讓宣德皇帝親征,徹底將瓦剌趕到了斡難河以北。
正統八年,在吳王一脈離開的第四年,瓦剌越過斡難河,重新回到了他們當年的都城忽蘭忽失溫。
同年,東察合臺汗國可汗歪思離世,其子也先不花和羽奴思爭奪汗位,最終由也先不花取得勝利。
也先不花在繼位之后,除了清掃他兄弟羽奴思的部眾外,還開始滲透關西七衛。
關西七衛本中的曲先衛、阿端衛和罕東衛等早就有自立的打算,但由于大明實在是太過強大,再加上朱瞻壑聲名在外,他們只能低聲下氣的委曲求全。
最開始,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吳王一脈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的心也越來越躁動。
最后,當他們看到瓦剌都重回忽蘭忽失溫之后,終于是按捺不住了。
關西七衛,三衛轉投東察合臺汗國。
然而到這里,吳王一脈離開的影響還沒有結束。
次年,朝鮮國王,當年在朱瞻壑的幫助下得到王位的李褆,于正統六年斷掉了對大明的朝貢,并且廢棄大明的禮制和封號,自封為朝鮮皇帝。
同年夏天,朝鮮出兵對馬島,切斷了大明朝廷和倭島的聯系,致使從朱瞻壑東征倭國以后就一直在大明控制下的倭島失去了控制。
最后,似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開始發威。
正統七年,浙江、揚州一帶大風潮導致海溢,三十余萬人受災。
正統八年,京師順天府雪災,七十余萬人受災。
正統十一年,兩廣福建一帶風災(臺風),近百萬人受災,因航海而興起的碼頭遭到損毀,損失無法統計。
正統十四年,河南一帶水災,受災人數超過五十萬。
正統十六年,也就是今年,因朝廷重開福建、浙江等地銀礦,增加了百姓的徭役,再加上下層官員層層加碼,導致稅收加劇,遠超公稅。
一起又一起的災害,似乎是上天在訴說什么,但卻也只是看起來是這樣而已。
要說朱瞻壑掌控大明的時候就沒有自然災害嗎?答案是肯定的。
但那時候的人們卻沒有什么緊迫感,甚至都不需要朝廷下令撥款開倉賑災,光是地方上的糧儲就足夠當地應急的了。
但隨著吳王一脈撤離順天,皇太后垂簾聽政,這些問題好像突然就被放大了,甚至一度到了無法處理的階段。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原來一個殺神的名頭不僅能夠震懾外夷,還能震懾貪官,甚至是震懾奸商。
“好了,不說這些了。”想到這里,陳循覺得有些心累,也有些心痛。
當年他們用了多少的努力,這才讓大明走向了繁榮,但這不過十余年的時間,大明就已經后退了一半,甚至是退回了出發點。
就算是再回到順天,那還不知道要多少時間和精力以及人力物力才能恢復。
“時間都不早了,大家……”
就在陳循準備安撫一下眾人,讓眾人稍安勿躁靜待時機的時候,書房的門突然被敲響了,頻率極為急促。
“陳尚書,夏尚書府上來人,說是世子殿下召夏尚書入宮!”
陳循猛地站起。
吳王宮。
“你去?你是憋瘋了吧?”朱瞻壑好笑地看著自己的弟弟。
“怎么,前陣子帶著祁銘那個臭小子去南州府剿滅反叛的阿三還不夠過癮?這會兒還想北上?”
“我……”見心思被戳穿,朱瞻圻一臉的尷尬。
“行了,你就老老實實的在家待著吧,孩子才三歲,你瞎嘚瑟什么?”朱瞻壑擺手打斷了弟弟的話。
“我記得以前你還說過我,對當初祁銘才剛出生我就前往歐洲戰場一事表示不滿,怎么現在到你身上就變了?”
“還有啊,這次北上,肯定是要面對東察合臺汗國的,到時候肯定得和如今身在歐洲的瞻垐聯系,讓他從西面壓制東察合臺汗國。”
“你是覺得你打仗比我優秀?還是覺得我在后勤補給方面比你優秀?”
朱瞻圻聞言,有些頹喪地低下了頭,看著書案上的那封密信。
四下無人,只有他們兄弟倆,所以朱瞻壑也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那封信雖是密信,但就那么攤在書案上。
在書信的結尾處“皇帝御駕親征”六個字明晃晃的,好似是能發出光芒似的,讓朱瞻圻挪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