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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壑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祝三鳳莫名其妙。
說好了問問題,但問題說了一半,朱瞻壑卻笑了起來。
這是想通了,還是失心瘋了?
“說得好!”朱瞻壑很是用力地拍了拍祝三鳳的肩膀,滿臉高興地離開。
偌大的城墻上,只留下祝三鳳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回到君堡王宮,朱瞻壑往日的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他發現,他鉆牛角尖了。
從永樂七年他站出來的那一刻,從那年他背著所有人離京的那一刻,甚至是從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其實他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當然了,注定的結局并非廣義上的結局,而是部分結局。
殺外敵、除奸商和滅貪官,再加上倭國屠城、大越放火,朱瞻壑的名聲注定了會是一片狼藉。
而他還一直想著留有余地,殊不知他的余地早就讓他給作沒了。
不管以后是腐儒當道,還是公羊治世,在史書上,他朱瞻壑注定是要留下一個嗜殺的名聲的。
反正結果已經注定,他還猶豫什么呢?
所以,在想通之后,他第一時間就讓朱凌將一個人給帶了過來。
朱高燧。
沒錯,就是曾經的大明趙王,朱瞻壑的親三叔,朱高燧。
其實,朱高燧來到君堡已經很長時間了,他是隨著鄭和一起來的。
當初施二姐想要和朱瞻壑攀關系,結果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卻跑到了流放朱高燧的澳洲,將朱高燧給接走了。
這個時代可沒有什么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說法,尤其是在朱瞻壑這種高度的人面前,一個弄不好就真是九族消消樂。
朱高燧的罪名是謀逆,施濟孫將朱高燧接走,不管事實如何都已經算是同罪了。
朱高燧沒死是因為他是朱氏皇族,但施家可不是。
所以,施二姐回到舊港宣慰司之后第一時間就派人去渤泥國將自己那個弟弟給抓了回來,與之一起被抓回來的還有朱高燧。
但在怎么處理朱高燧和施濟孫一事上,施二姐犯了難。
看著日益繁忙的馬六甲海峽,施二姐已經漸漸地知道了這個地方的重要性,同時也知道了朱瞻壑遲早會換掉她。
這種重要的地方,不是一個外人,而且還是一個遷居舊港宣慰司已久,可以算得上是土著的家族來掌管的。
不得不說,施二姐還是很聰明的,她知道朱瞻壑極有可能會趁此機會撤掉施家,甚至是讓施家消失,所以她選擇了迂回。
朱高燧這個人,她是不能將其送到香州府的,因為朱瞻圻沒有這么大的權利,也不能送到順天去,那樣的話既是公事公辦了,還是在躲著朱瞻壑。
所以,她派人將朱高燧給押了起來,隨著補給船隊去了蘇伊士地區,將其交給了沐晟,沐晟又派人隨著鄭和船隊將其送到了君堡。
至于施二姐沒來的事兒……
也很簡單,本來她這個宣慰使就不能隨便離開舊港宣慰司,這又發生了這么大的變故,她就更加不可能離開了。
當然了,這只是表面上的托詞,實際上是施二姐給自己爭取的時間。
她需要在這個時間內讓朱瞻壑赦免自己,如果做不到,那她就得趕緊收拾東西跑路了。
施二姐的想法并不難猜,不過朱瞻壑沒有太過在意,因為除了他的三叔朱高燧之外,施家對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對于朱瞻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三叔。
“三叔,想好自己的結局了嗎?”
看著朱凌和朱平將自己的三叔給帶了進來,朱瞻壑平靜地問道。
“早就想好了。”朱高燧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
“不過,想好了又怎么樣?”
“既然想好了,那您就該上路了。”
朱瞻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氣氛陷入了死寂。
除了朱瞻壑之外,不管是朱高燧還是朱凌朱平,都沒有反應過來。
其實人都是會下意識的揣測的,就好像今天朱瞻壑讓人把他三叔給帶過來一樣,所有人都知道是要決定怎么處理朱高燧了,所有人也都在揣測朱瞻壑會怎么處理朱高燧。
但所有人,包括朱高燧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這個侄子會說出這番話。
上路,如果還是去流放之地,那就不用特意見上一面了,除非就是單純地為了羞辱。
但是,朱瞻壑并沒有羞辱他,而是單刀直入。
顯然,是真的想要送他上路了。
“呼……”朱高燧長長的舒了口氣,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
似乎,這個結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你終于突破了自己,這很難得,但從眼下來說,這是排除困難的好方法,但從長遠來說,你這是狗急跳墻了。”
“你應該知道,縱使是你爺爺那樣的人,在靖難之后也是這里注意那里躲避,生怕自己的名聲再帶上什么臟污。”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做得好,治出個空前的盛世出來,人們就不會批判他靖難,最起碼不會只批判他。”
“就如同他說的一樣:后世兒孫就算不恥于我,也要留三分敬意。”
“但是你呢?”
說到這里,朱高燧的臉上掛起了嘲諷的笑容。
“是!你朱瞻壑之戰功,亙古未見,單論開疆拓土,秦皇漢武也不及你。”
“但是,今日你殺了我,他日坐上皇位,史書上就有抹不掉的一筆污跡。”
“你,做好被后世兒孫萬世批判的準備了嗎?”
“那又如何?”面對自己三叔的嘲諷,可能也是激將法,朱瞻壑表現得相當平靜。
“侄兒的名聲,其實早在草原筑京觀,在火燒大越國,在屠城倭國的時候,就已經是狼藉遍地了。”
“雖然我推動了公羊學成為大明的官學,讓大一統和大復仇的思想被人們廣為接受,但仍舊不會改變我所做的那些事被載入史書。”
“就算是我讓人再怎么潤色,結果也是不會改變的。”
“就好像當年我爹對爺爺說過,就算他把永樂大典修成古今第一奇書,也不會有人說他是順位繼承的。”
“我也一樣……”
“就算是我將天底下所有的土地都打下來,也不會有人說我們吳王一脈是順位繼承的,不會有人說我沒有屠殺過俘虜,甚至是平民。”
“既然無法改變,那又為什么要去做無用功呢?”
“更何況,最起碼在我死之前沒人敢說我的閑話,在我死之后他們說的我又聽不見,就算是轉世投胎了,也沒有了今生的記憶。”
“又何必在意呢?”
朱高燧站在原地,怔怔的看著自己的好侄子,一時之間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仰仗的東西,沒了……
之所以敢跟著施濟孫離開澳洲這個流放之地,朱高燧就是仗著自己朱氏皇族的身份,仗著他是朱高煦的親弟弟,是朱瞻壑的親叔叔。
血親相殘,不管是你走到了什么樣的高度,在中原傳承下來的文化中,這都是不能觸碰的事情。
但是沒想到,朱瞻壑竟然想通了……
自己這個在刀尖上跳舞的人,終究還是失了足,而這一失足,刀尖割裂的不是他的腳底,而是他的喉嚨。
“挺好的……”
沉默良久,朱高燧緩緩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其實我知道,咱們燕王這一脈,最起碼到現在為止,沒有人比你更出色。”
“只是誰都知道,你當不成皇帝,所以我和瞻基都是肆無忌憚,沒有任何顧慮,因為誰都知道你不會下死手。”
“現在好了……”
輕嘆一聲,朱高燧轉過身,已逾不惑之齡的他身形有些佝僂。
不是歲月讓他彎了腰,而是他的底氣,他的依仗,被朱瞻壑給抽走了。
“想通了,也是一件好事兒……”
“最起碼,以后不會再有什么事情能夠阻止你了……”
“超越你爺爺并不是你的終點,超越太祖高皇帝也不是……”
“以后,沒有人能夠給你的未來劃定一個終點,哪怕只是猜測性的……”
看著朱高燧走出大門,朱凌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作罷,抬步跟上了朱高燧的步伐。
他只是一個護衛,就算是覺得朱瞻壑這種血親相殘的行為不妥,但仍舊不能說什么。
他沒那個資格。
三日之后。
君堡外,海邊的崖壁上,一座墳包孤獨地聳立著。
朱瞻壑低著頭,站在墓碑的前面。
最終,朱瞻壑還是給了他三叔一個體面,就如同歷史上的景泰帝朱祁鈺所說的那樣。
朱家的人,還有血性。
朱高燧的最后三天是在征戰中度過的,最終的結局也是戰死的,是他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導致的。
或許,也不能說是戰死,而是他一心求死。
畢竟,對于朱瞻壑來說,弒殺自己的三叔是一個抹不掉的污跡,對于朱高燧來說,被自己的侄子所殺也是一個恥辱。
從一旁的朱凌手中接過酒壇,拍開泥封,將酒壇翻轉。
酒水流到地上,濺濕了朱瞻壑的衣服下擺和鞋子,但他卻恍若未覺。
待最后一滴酒滴落在地,朱瞻壑抬起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隨著酒壇的碎裂聲響起,朱瞻壑轉身離開。
海峽上的大風刮得衣服獵獵作響,也吹得朱瞻壑有些迷亂。
海峽上,孤獨聳立的墳包,還算得上是體面的石碑,靜靜地佇立在風中。
以后,隨著朱瞻壑的北征,可能不會有人關心這里,也不會有人來祭拜,只有石碑上的名諱在訴說著這座孤墳的主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