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冬月之后,京畿連下了數場大雪。
雖說太醫院的御醫幾乎是整個國朝醫術最高的大夫了,若只是生病,怎么都好說,但老圣人不是病了……
賈琮這些日子除了晚上回家外,基本上是一直呆在皇極殿。
御醫已經再次跟賈琮做了解釋,老爺子如今已經是靠著他那堅韌的毅力在苦苦堅持,目的只是為了等靖王劉怡趕回來。
“圣人早些年南征北戰、身先士卒,受傷也是平常事,消耗的精血要比常人更多些。若非如此,活到八十也是可以的。”
武將多短命,并非是說容易死在戰場上。
而是說,武將早年在戰場沖殺,早年在身體上的虧空上了年紀后會比疾病更可怕。
昭武大帝,那個曾飲馬瀚海的威武帝王,依舊沒法逃過武人的宿命。
寒冬,在逐漸侵蝕著老爺子最后的生機。
隨著愈發臨近新年,老爺子昏迷的時間愈發多了起來。
自賈琮回京已有月余,赦大老爺至今沒有露面。
不但家里人不知他去了哪里,就連皇帝與太子劉弘也不清楚。
只知道他曾受詔來了皇極殿一趟,隨后就紅著眼帶著老爺子的親兵衛羽林郎出了京城。
不用想,能讓榮國公賈赦賈恩侯如此的,只可能是老爺子下的令。
“希望我爹能趕緊辦完事回來吧,要不然……唉”
賈琮坐在殿門外吹著冷風,望著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連聲嘆氣。
山陵崩,別人或許會假哭,但老爹怕是會哭死。
“君父君父,滿朝文武,唯有赦公是拿皇爺爺當父親看待的。”
劉弘很羨慕他的祖父,隨著老爺子昏迷的次數增多,那些已經退居二線的老帥們甚至是拄著拐,披甲執銳顫巍巍進了宮。
他們執拗的要守在皇極殿外,想要用煞氣去阻擋死亡的侵襲。
他勸了,賈琮勸了,就是皇帝親自來勸,這些老帥老將們依舊要為他們的君上站最后的一班崗。
僵持許久后,還是賈琮打開了皇極殿的大門,將老帥們拉進了殿中。
擺上酒肉,燒旺了火爐。
老帥們在殿中“放肆”的飲酒,“放肆”的“搏技”,暢快的討論他們曾經的輝煌,懷念著他們年輕時跟著老爺子南征北戰的往事。
或許是老帥、老將們帶來的熱鬧激起了老爺子的生機,就這樣,老爺子醒醒睡睡,又是熬過了冬月。
臘月初七,皇極殿終于等來了遠在倭島的靖王劉怡。
皇族宗老、內閣、大都督府、六部五寺的主官全部候在了皇極殿正殿。
原本精壯的劉怡早就沒有了大將軍王的威風模樣,臉上、手上盡是生了凍瘡,須發凌亂,雙目通紅。
皇帝要他去洗漱換衣,他一步一回頭的去了偏殿。
他是昭武皇帝最能打的兒子,他不想讓父親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等到劉怡草草洗漱一番,換上新衣之后,又用藥膏遮掩了臉上的凍傷,勉強維持著他的英武。
“孫老,用針吧!”
“老四……”
皇帝將手搭在了劉怡的肩膀上,悲戚的搖了搖頭。
“二哥,父皇能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等你回來。他老人家……早就撐不住了!”
人的生機是有限的,御醫已經多次說過,老爺子只是靠著他堅韌的毅力,苦苦吊著最后一口氣。
昨夜突然清醒過一次,得知劉怡已經只剩一日路程就能趕回來,便強硬的下令讓御醫使用秘法。
他要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跟兒孫臣子們好好說一說話。
連日來的風雪停了。
就在老爺子睜開眼的那一刻,天上的烏云都散開了些。
些許陽光穿過了云層的遮蔽,灑向了大地。
“吾兒回來了……”
寢殿中的皇子皇孫們剛要哭泣,卻被滿眼悲痛與殺氣的劉怡用眼神嚇了回去。
堂堂天可汗,要強了一輩子的昭武大帝,最見不得的就是哭哭啼啼!
他握住了老爺子枯瘦蒼老的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兒子沒給您丟臉,先滅高麗,后滅倭國,打出了我大夏皇朝的赫赫威嚴!”
“好好好!”
老爺子果然是最喜歡聽這些的,一連贊了三聲好。
他又朝著皇帝招了招手:“老四、十三……”
待皇帝與劉恪近前后,老圣人將他們二人的手放在了劉怡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三下。
“你們是兄弟,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走后,這江山就該你們兄弟一起守著了!”
說到兄弟二字,老圣人渾濁的雙眼好似閃過了一絲悲傷。
他原本兒女眾多,可臨了卻只能給面前的三人說兄弟齊心這句話。
劉恪是最先沒有忍住的,偷摸的用袖子擦了把眼淚。
三人皆是點頭應下,皇帝更是開口道:“父親的話兒子記住了,二哥勇武,當為利劍,披荊斬棘,為我國朝開疆拓土。十三弟有斷案之能,兒子打算讓他入刑部當值,巡視天下,監察不法。”
有了皇帝的這番話,劉怡、劉恪自是向已是彌留之際的老圣人表態。
“我這輩子就喜歡帶兵打仗,四弟想要打哪里,愚兄的劍鋒便指向哪里。”
“我也一樣,四哥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兄弟三人執手誓諾,目光中皆堅定之色。
老圣人當然能看出三人的神情言辭都是真誠的,沒有騙他。
不管將來如何,至少如今是兄友弟恭,這也就足夠了!
“弘兒……”
交待完兒子,該操心孫子的事了。
就在太子上前時,老爺子又朝著賈琮招了招手:“琮小子,伱也過來。”
“皇爺爺……”
“圣人……”
“真像啊!”
老爺子將劉弘與賈琮的手搭在一起,仔細打量著兩人。
“當初我與代善,便如你們兄弟二人。我曾跟嬤嬤說,與我那幾個哥哥相比,代善更像我的親兄弟……”
殿中的幾位老皇親,除了冀王劉淮,余者神色皆有不悅。
劉淮看到了這幾人的表情,心中只是冷笑一聲。
他那會雖然年紀小,但那年的奪嫡之爭有多么慘烈,他記得清清楚楚。
相比那幾位弒兄殺弟的哥哥以及這幾個墻頭草,能替皇兄擋刀的賈代善,可不就是親兄弟嗎?
“我死后,虎威大將軍就交給琮小子養,御貓御貓,沒貓怎么行?”
“羽林郎今后編入東宮六率……”
“弘兒,不要學你爹,你瞧瞧他那肚子,都快成懷胎八月的婦人了。哪怕不去戰場,也該多出去走動走動……”
“小五……碩哥兒……”
劉碩沒有他父親叔伯以及兄長的定力,早就無聲哭泣淚水浸濕了衣袖。
老爺子用手在其腦瓜上搓了搓,讓其靠近后,小聲在其耳邊說道:“乖孫,爺爺給你留了禮物,就在你皇祖母那……今后多跟著武師傅練練,別到時候連媳婦都打不過……”
“咳咳十七弟,十七弟!”
咳嗽聲響起的時候,整個寢殿中的人無不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劉淮快步上前,握住了老爺子伸出的手。
“三哥,我在,我在!”
老圣人的面色急速變紅,目光變得銳利無比。
他好似拼盡了最后的一絲力氣,死死盯著劉淮:“記住朕的話,誰敢亂了朕定下的規矩,你便替朕砍了他!”
不知是誰被這句殺氣凜然的話嚇住了,不小心撞到了殿中的擺件。
可此時眾人已經顧不上這些,因為老爺子終于交待完了最后一件事,原本異樣泛紅的臉色急速變白,目光也變得渙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老圣人突然振奮的大喊一道:“兄弟們,隨朕殺敵!”
涌進寢殿中的老帥、老將們擠開了跪在殿中的皇親,站著整齊的隊伍,拔刀指天,齊齊吼道:“殺!殺!殺!”
那只曾持刀飲敵血、執筆安萬民的手,終究敵不過天道命數,落在了床榻上。
嘩啦啦……
原本挺直了胸膛,拔刀向天的老帥們,紛紛跪下,悲戚高呼。
“恭送天可汗陛下升天!”
“恭送昭武大帝升天!”
“圣人慢行,等等兄弟們!”
當當當當……
景陽鐘響了,整整八十一響。
元祐十二年臘月初七申時一刻,天可汗、昭武大帝崩于龍首宮皇極殿。
在景陽鐘敲響的那一刻,無數百姓披麻戴孝,手持香燭走出了家門。
京城哭聲一片,不顧積雪的冰寒朝著龍首宮的方向跪下,恭送他們的圣人。
賈琮渾渾噩噩的走到了殿外,眼前竟出現了一道血紅之色。
“老張、老張……”
他聞聲看去,只見英國公張岳突然軟倒下去。
牛繼宗想要去攙扶,不想在龍首宮守了數日,他也早已力竭,兩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一旁的內侍宮人依然嚇癱,還是賈琮收起了心中的悲傷,招呼原本跪在地上的大漢將軍過來,背起昏迷的吐血昏迷的英國公張岳,以及那幾位傷心過度的老帥們去了偏殿。
軍中的漢子,早就不會流淚了。
他們只會將悲傷壓在心底,默默的去承受,直到再也承受不住。
圣人駕崩不到半個時辰,英國公張岳跟隨他的君王走了!
景陽鐘再次響器,四十九聲鐘響,令京城更顯凄涼。
勉勵支撐著將老帥、老將們送回了家,當夜幕降臨,身旁再無外人時,賈琮獨坐在龍首宮的偏殿中,無聲的抹淚。
他到現在還記得老圣人搓著他的腦瓜說,他像極了他的祖父。
他還記得老爺子帶著他去皇陵看太祖的金冊遺書,說他是天授其慧,不為亂世之梟雄,便是治世之能臣。
他還記得劉弘跟他偷偷說,老爺子只因為他是賈代善的孫子,便篤定說他是天朝的祥瑞,再三叮囑皇帝勿要猜忌……
大貓頂開了殿門,趴在賈琮的身旁,嗚咽的蹭著他的腿。
“圣人駕崩了,我的爺爺駕崩了啊!”
正殿前幾人真哭?
英國公吐血跟著老帝王走了,牛老帥到現在還在昏迷,幾位老帥老將一個個傷心過度連床都下不了了。
殿前的那些哭聲,賈琮只覺得落在耳中甚為煩躁。
他在外面從未流過眼淚,而是幫著已經昏昏沉沉的太子處置國喪。
皇帝在老爺子駕崩的那一刻,最終還是沒能撐住。
本就染病的皇帝,被靖王強行背回了寢殿,命御醫強行灌了湯藥,交給了曹太后照看。
如今的國喪,除了禮部外,大事皆是由靖王劉怡、忠順王劉恪以及賈琮在總掌處理。
當賈琮再次走出偏殿時天已經微亮,身著孝衣的黛玉走上前來,將一封信偷偷塞給了他。
“京西皇陵送來的,七叔說,爹爹要我親手交給你。”
黛玉的手異常的冰涼,她昨日就已經入宮,與幾位皇家公主呆在慈寧宮陪伴太后。
賈琮將其拉進偏殿,并讓宮人去取些粥食過來。
“你多吃一些,今日還有的忙呢。”
語氣看似與平時沒有什么差別,但黛玉與賈琮自小一塊長大,哪里看不出他是在強撐。
老爺子拿他當親孫子,他又何嘗不是拿老爺子當親祖父?
“你也吃些吧,昨夜肯定沒有顧得上……”
賈琮聽話的將一塊糕點塞進嘴中,味同嚼蠟的咀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
黛玉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出言勸說,只是默默拿起一塊糕點小口小口的吃著。
信是父親賈赦親筆所寫,內容不多,卻足以驚動整個朝堂。
前忠信王劉忭死了,就在老爺子駕崩的消息傳到皇陵時,赦大老爺親自動的手。
原來老爺子是早就安排了父親賈赦出京,候在皇陵等待消息。
“圣人真是一輩子都在操心著天下,哪怕是他曾經最寵愛的幼子,只要對天下安寧有一絲的威脅,在他臨終前也要幫著陛下處置了!”
這就是赦大老爺沒有出現在皇極殿的原因,因為這件事除了他,太上皇不會放心任何一個臣子去做。
只有賈赦這個既是臣子又是兒子的人,在收到他駕崩的消息時,才敢毫不猶豫的出手殺了劉忭。
賈琮將書信遞給了黛玉,端起了桌上的碗大口大口的吞咽著碗中的熱粥。
黛玉驚駭的看完了書信,不過很快就平息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將信扔進了火爐中,一直等信紙燃燒殆盡,這才跟賈琮說道:“父親大人是老爺子最信任的人,由他去處理陵寢之事,老爺子才能安心。”
今晚就先更到這里,明日繼續,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