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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資嚇得昏死過去,朱棣看在眼里,絲毫沒有同情,相反,他勃然大怒。
“好啊,這就是當朝二品,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國家的俸祿津貼,就供養了這樣的東西,朕的錢,還不如拿去喂狗,好歹還能搖搖尾巴!”
朱棣壓抑在心頭的怒火,不可抑制地噴發出來。
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從孔家的事情,就在討論,這個天下是誰說了算……朱棣也算看清楚了,宋濂等人號稱名臣,結果還是在殿興有福論上面擺了朱元璋一道。
你們這是欺負我們朱家人讀書少啊!
還有永樂年號的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
天子雖然至高無上,但是被哄騙欺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這幫文人的膽子大著呢!
現在開了恩科,也無非是要提拔一些親近天子的人。
果然就提出了好的建議,這幫東西還推三阻四,拿朕當孩子耍!
海外蠻荒之地沒錢?
你騙三歲孩子嗎!
沒錢哪來那么多夷商跑大明購買絲綢?
他們那是沒錢嗎?
一船船的真金白銀,睜著眼睛說瞎話!
現在朕讓你出海去瞧瞧,伱給朕裝死。
不行!
裝死也要去,死也要死在海外。
朱棣是真的發了狠,“傳旨,派遣兩名御醫,攜帶著最好的藥物,隨船隊出海,告訴他們,務必要照顧好正使郭大人!讓他給朕好好看!”
躺在地上的郭資眼皮似乎動了一下,但又沒有了聲息,任憑侍衛把他抬了下去。
九卿重臣,居然就這么落幕了,在場的文官們低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朱棣看了看眾人,沉聲道:“左都御史位置至關重要,你們回頭商議一下,看看誰能接任。”
群臣一起答應。
朱棣想了想,又隨口道:“通政使責任至重,也提到正二品吧。大家伙跟朕繼續閱卷。”
群臣一怔,好像被什么偷襲了。
通政使原本是正三品的衙門,提升到正二品,那就是和六部平起平坐了?
是這個意思嗎?
眾人尚且糊涂,徐景昌卻是看得明白,好一招見縫插針,朱棣還真是會玩。
通政司從徐景昌到解縉,已經越發成為朱棣掌控朝局的主要抓手,聽話能干,專門替天子解決麻煩……不過通政司本身品級不高,徐景昌擔任通政使的時候,朱棣給他加了太子太保銜,才能壓制六部尚書。
到了解縉這里,也給了太子少保銜,讓他和六部尚書平級。
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光是靠給主官加銜,并不能解決問題,解縉還是沒法監督各部的進度,畢竟他可沒有徐景昌那么雄厚的根基。
沒辦法,只能把通政使本身的品級提升上來,才能和六部尚書平起平坐。
這事情放在平時,肯定又要祖制規矩,扯一大堆。
所幸趁著郭資昏倒,群臣膽寒,來個暗度陳倉。
而且朱棣還把左都御史的推薦權留給了朝臣。
朕已經給你們臉了,就別蹬鼻子上臉。
此刻的群臣還真不敢和朱棣硬頂。
就這樣,閱卷的后半段,每個人都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出錯,生怕走了郭資的老路,成了天子的出氣筒。
經過緊張的閱卷工作,殿試結果,終于火熱出爐。
這一次朱棣算是手下留情,并沒有黜落,因此也造成了大明立國以來,錄取最多的一次殿試。
總人數超過了五百,足有五百八十五人。
有趣的是科舉的排名,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三鼎甲。
其中探花郎是恩科會元徐欽。
沒錯,在反復權衡之后,徐欽得了第三名。
原本朱棣是想給他第二名榜眼的,但是有一個問題,他的主張,直接從海外掙錢,掠之蠻夷,充實華夏……多少有點直白了,不符合天朝上國以德服人的調調。
當然了,也就是調調,朱棣很顯然不會真的在意。
其實探花也不錯,不能說初具人形,那也要人模狗樣。
長得丑可是拿不出手的。
要說徐欽的長相……只能說他遺傳了徐輝祖,身形高大,五官俊秀,最近苦心讀書,還多了那么點書卷氣。
放在一堆進士當中,絕對是鶴立雞群,物理意義上的。
他爹就高,他比他爹還高點,比起第二名的曾棨高了一個腦袋。
沒錯,曾棨拿了第二名的榜眼。
這位江西的大才子,本來是奔著狀元去的,現在別看只差了一名,其實是天差地遠。
恩科結束之后,人們管徐欽叫人情會元。
而曾棨的榜眼,屬實是人情榜眼,因為出去他之外,前三十名里面,再也沒有一個會試出身的,全都是恩科的人!
狀元叫左雨田,是江寧縣衙門的書吏,此人在縣衙門干了十八年之久,不聲不響,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久之前,他突然辭官,大家伙還以為是家里出了事情,不能留在應天了。
結果轉頭一看,他竟然跑去參加恩科了。
而且在恩科排名也不錯,是第十七。
到了殿試,憑著一篇文章,得到了天子賞識,一躍成為狀元公。
那些江寧縣的同僚看到這個結果,都驚得目瞪口呆!
乖乖,老左這是一飛沖天了!
四十出頭的左雨田很蒼老,額頭皺紋深邃,鬢角還有白發。
尤其是常年在衙門做事,他養成了低眉順眼的習慣,后背總是彎著,一雙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兒,仿佛隨時恭候差遣似的。
這個賣相別說跟徐欽比了,就算跟短小精悍,風華正茂的曾棨比,也差了一大截兒。
“狀元公,把胸膛抬起來!”
徐景昌將一匹白馬牽到了他的面前。
“請狀元公上馬,御街夸官!”
左雨田渾身一震,狀元!御街夸官!
他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成了狀元,和以前的身份大不相同了。
還要御街夸官,自己這張老臉,拿得出手嗎?
他茫然看了看,旁邊的解縉笑道:“上馬吧,陛下賞識,親自閱卷,點了你的狀元,你就是天子門生。算起來這還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批進士,你算是拔了個頭籌!”
到了這一刻,左雨田才稍微清醒一點,身體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蘇醒了一般。
他翻身上馬,第一次昂首抬頭,直視前方,眼神之中,多出了三分犀利。
左雨田從皇宮御道出來,這可是皇帝才能走的地方,今天卻是給了他這個小吏出身的狀元。
宮門外面,早就等待了無數軍民人等,由于知道了左雨田成了狀元,昔日的同僚,甚至是京城的鄰居,全都跑過來看熱鬧。
這老左儀表堂堂,器宇軒昂,真別說,天生就是穿官衣的,文曲星下凡啊!
早就看出他不是池中之物,瞧瞧,這不是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了。
相比起百姓們無關痛癢的議論,那些昔日里跟左雨田一起共事的吏員們,紛紛捫心自問,不停反思。
過去的日子,咱們欺負過老左沒有?
給他小鞋穿沒?
有沒有對不起老左的地方?
他成親娶媳婦,逢年過節,咱們送禮沒有?
平時相遇,說話聲音大了沒有?
拿眼睛瞪人家沒有?
這幫人全都瘋了似的,自我反省。
畢竟今日的老左,只要伸出一根小指頭,就能把他們給捏死。
但愿老左能寬宏大度,大人不記小人過。
而相比起這些昔日同僚,真正惶惶不安的卻是江寧知縣蔣清泉……應天一府兩縣,其中上元知縣就是黃孝儒,此時已經擔負起外城興建工作,深得朱棣賞識,別看只是個知縣,卻是通著天的人物。
還剩下一個知縣,就是江寧知縣蔣清泉。
他這個人怎么說呢,進士出身,自帶著文人的清高,對這幫書吏一向是呼來喚去,半點不客氣。
什么是讀書人?
我這種考上進士的,那才是孔孟門徒,正兒八經的士大夫。
像你們這些,只能算是認得幾個字,靠著賣字在衙門混口飯吃,說起來你們跟夫子廟前,那些給人家寫信的窮酸有什么區別?
都給我老實點,一個不痛快,就把你們開了,讓你們知道厲害。
只是蔣清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下屬竟然一下子成了狀元!
這可是能進翰林的,論起品級,直接跟自己平起平坐,至于地位,那就更不可限量。
“快點,快點準備禮物,我要登門拜訪。”
蔣清泉瘋狂叫嚷,沖著老妻大吼大叫,“快去,把咱們最值錢的東西都拿過來。”
別看他只是區區縣令,但畢竟是京城的縣令,為官多年,還頗有些積累。
“這些銀的都扔到一邊,專撿金的,對了,這是漢玉,好東西啊!還有這幾塊田黃石,這些名家的折扇……全都裝起來。”
老妻看著直皺眉頭,“這都是你費了好大力氣貪來,都送去了,不過日子了?”
蔣清泉可嚇壞了,連忙捂嘴,“你別胡說啊!萬一傳出去,你想守寡啊!”
安撫了老妻,蔣清泉收拾了一大箱貴重的禮物,放在馬車上,他還不知道左雨田住在哪里,又叫來一個衙役,趕著馬車,把他送到了左雨田的家。
很逼仄的一個小院,只有三間房子,兩邊亂七八糟的,道路很窄,勉強通過一駕馬車。
到了左雨田家門口,他輕輕叩門,半晌才有人出來。
“您是?”
“在下是江寧知縣,你們老爺的同僚……好友,過來求見你們老爺。”
蔣清泉滿臉謙卑的笑容,當真仿佛多年的老友一般。
過了一會兒,左雨田才從里面出來,夸官之后,又去赴瓊林宴,他還帶著一些酒氣。
不知道是成了狀元,還是怎么滴,蔣清泉竟然覺得左雨田氣質大不相同,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左兄,我過來拜會,恭祝你高中狀元。略備薄禮,不成敬意。你如今中了狀元,不同往日,家里頭也要布置起來,不能太寒酸了。”
左雨田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眼他身后的馬車,車轍深陷,左雨田淡淡道:“堂尊大人費心了。”
“應該的,往后咱們就是同僚,不要叫什么堂尊,我名清泉,字子華,對了……你可有字?”
左雨田依舊沒有搭理他,而是淡淡道:“這些禮物要是放在前年,可以換幾千石糧,至少能救活幾萬流民啊!”
說完之后,左雨田就淡淡道:“請堂尊回去吧,我不敢收,害怕招來冤魂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