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間月走下石橋,來到小溪邊,站在陳朝身旁不遠處,看了一眼這年輕男子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有些恍惚失神。
世間大多數人總覺得眼前的這個年輕橫空出世,太過妖孽,但其實只要看了這年輕人身上的各處傷痕,就大概會收回這樣的看法。
世上的所有人,能走到高處,都絕不是輕而易舉的。
云間月盯著陳朝心口旁的那道傷痕,瞇眼道:“是一柄飛劍一劍穿過?你運氣有些好,差一點,你就被一劍穿心了。”
還不等陳朝說話,云間月又好奇道:“不過我很想知道,那一劍是哪位劍仙留下的?”
陳朝雖說年輕,但早已經脫離了年輕人的范疇,這世間的劍仙,只怕前面沒有那個大字,很難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但若是大劍仙,依著陳朝如今這個狀態,只怕也逃不過那一劍,不過這世上的大劍仙其實不多,陳朝也沒理由這會兒碰到一個。
“不是那些來殺我的家伙。”陳朝披上黑衫,云間月的目光,讓他覺得有些別扭,總覺得被一個男人這么看著,有些不習慣。
“那就是導致你重傷的那個人了。”
云間月點點頭,隨即問道:“是個年輕人?”
陳朝點點頭。
云間月詫異道:“當世還有什么年輕劍仙能讓你這么吃癟?難道是郁希夷?不過你們……”
陳朝倒也不藏著掖著,直白道:“是妖族公主西陸,她不知道哪里來的運氣
,有一柄飛劍非得跟著她,跟她打了一場,差點命都丟了。”
云間月皺眉道:“那你斬了她?”
陳朝搖頭。
云間月不覺得意外,他跟西陸戰過一場,自然知道那位妖族公主是有多恐怖,當世的年輕一代里,他自認只要自己放開手廝殺,能夠從他手上活下去的人,不過只有兩三人,但西陸和陳朝兩人,云間月都覺得其實真要廝殺起來,自己不見得能勝。
“那妖族公主的確可怕,不過你要是殺了她,就真是名動世間了。”
云間月微笑開口,言語里有些調侃之意。
陳朝嘆了口氣,這種事情說起來都不見得容易。
“一起走走?”
云間月看著陳朝,笑道:“反正你要返回神都,我也要南下去萬天宮,順路。”
陳朝沒有立即說話,他自然知道云間月的邀約不簡單,這位癡心觀的年輕觀主,這次來找自己,其實更多的就是不想他自己死在別人手上。
陳朝想了想之后,也沒有拒絕云間月的好意。
兩人重新來到石橋上,然后一路南下。
如今這兩位都權柄極重的年輕人南下之時,根本沒有太過張揚,云間月的尋常道人打扮,陳朝的一襲黑衫,都算不上如何惹眼。
云間月緩緩問道:“之前聽說你去過一次萬天宮,那地方如何?”
“怎么說?”
陳朝提著一壺酒,自顧自喝了幾口,才問道:“是和癡心觀比?”
云間月不言不語。
“要是這么問,你
就問錯人了,我沒去過癡心觀,我也不知道癡心觀是個什么樣子,無法比較,不過單從人來看,萬天宮的那些道人,應該比你們癡心觀要少了許多爭心,更為自然。”
“自然?”
“道法自然。”
云間月好奇道:“你一介,也知道道法自然?”
陳朝瞇眼笑道:“感覺而已,不過你身上的東西跟他們差不多,或許你應該去萬天宮修行,而不是癡心觀。”
云間月笑道:“可我如今已經是癡心觀觀主。”
陳朝嘖嘖道:“那你可真了不起。”
云間月不以為意,甚至還順著說了下去,“還要多虧你這位鎮守使大人的鼎力相助,不然怎么能坐上這個位子?”
陳朝抽了抽嘴角,淡然道:“不用謝。”
云間月笑問道:“聽說你最近的名聲不太好?”
陳朝反問道:“我的名聲什么時候好過?”
云間月這次沒有說話,陳朝所說,也的確是事實,自從陳朝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后,名聲其實就當真沒有好過,不過跟現在也不一樣,現在的陳朝,身居高位,名聲依舊糟糕。
云間月笑道:“我是不是應該再看看神都,派出幾個諜子,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吃的東西里,就會被人下些毒,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陳朝哈哈大笑,片刻后才認真看向云間月,“我沒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會開玩笑。”
云間月不言不語。
他在癡心觀的人緣極好,年輕一代的弟子里對
這位道門雙壁之一也頗為敬重和友善,但云間月卻很清楚,真要說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還真沒有。
反倒是眼前的這個年輕,兩人雖說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但在某種情況下,兩人好像還真能做朋友。
是知己那種。
“云間月,你就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有些猶豫,所以活得不痛快。”
兩人走出小鎮,陳朝隨手買了兩個糖人,自己嚼一個,遞給云間月一個,云間月只是看著眼前這個蝴蝶糖人,遲遲沒有下嘴。
“那你呢?當真活得痛快?”
云間月搖搖頭,“只怕不見得,你做這么多,依舊被猜忌被詆毀,真的能不在意?”
陳朝嚼著糖人,感受著那份甘甜,笑瞇瞇道:“甜苦自知,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你只需要知道,你敢對大梁生出什么想法,我就敢帶刀去癡心觀,拆了你們那座破道觀。”
“癡心觀不好拆。”
云間月看了陳朝一眼,咬了一口那糖人,對這種甜得發膩的東西還是由衷地不喜歡,他從小修行,吃得清淡,尋常也就是白粥即可,很久沒有吃過這些東西了。
陳朝看了云間月一眼,自顧自說道:“反正我這些年,所有人都告訴我這件事不好做,那件事做不好,但我該做的還是做完了。”
云間月挑眉道:“陳朝,有人跟你說過,你真是個莽夫嗎?”
陳朝平靜道:“云間月,有人跟你說過你很不會聊天嗎?”
云間月微
微一笑,不置可否。
兩人一路出新柳州,最后在長平州境內的一處渡口分別,云間月要趕赴那座萬天宮,陳朝則是要返回神都。
云間月打量了一眼那渡口旁的三個字,青白渡。
陳朝瞇眼笑道:“清白兩個字倒是適合你,不過卻不是那兩個字。”
云間月看了一眼距離渡口還有些距離的渡船,微笑道:“我這一生,也說不上清白了,勾結過你,在道門那邊,要是被人知道,也是被無數人唾棄的下場。”
陳朝惱火道:“什么叫勾結過我,你這家伙說話怎么這么不中聽?”
云間月轉移話題說道:“這一路上,約莫有四五次在咱們兩人之外還有殺機,但約莫是見了我,所以退走,我跟你之間,只怕已經會被認為狼狽為奸了。”
陳朝沒說話,只是腹誹不已,這他娘的還是道門真人,怎么這嘴里就沒有一句好詞兒?
“那你干脆在這里跟我打一架。”
陳朝煩躁道:“免得你這一頓叨叨。”
云間月搖頭道:“我只是與你走了一路,他們不來殺你是他們的事情,他們真要殺你,我也不見得會出手,結果他們自己沒出手,怎么能怪我?”
陳朝無言以對,最后只能豎起大拇指,對這個年輕道士表達自己的佩服。
說瞎話這種本事,看起來云間月也不差。
云間月坦然受之。
渡船已經靠近,云間月輕聲道:“自己小心,之后這段路,說不定會
更兇險。”
陳朝挑眉道:“我就不能是在釣魚?”
云間月皺眉道:“又想要借此滅哪座宗門?”
陳朝這幾年做的事情,讓方外又怒又怕,畢竟已經有不少宗門道統毀在這位新任的大梁鎮守使手里了。
“反正都是該殺之輩,重要嗎?”
陳朝瞇眼道:“像是那琉璃觀,做了這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滅在我手里,一點不冤枉。”
云間月想了想,釋然道:“說得也對。”
說完這句話,云間月不再多說,而是登上渡船,要離開此處,陳朝站在岸邊相送。
等到渡船離開視線之后,陳朝才沿著河岸一路緩行,腳步緩慢。
距離神都已經不足千里,更多的路都走過來了,但這最后千里路程,陳朝才知道最考驗自己。
其實他大可早些傳訊神都,讓神都那邊派人來接,不說別的,至少宋斂和陳萬年兩位忘憂就能為他保駕護航,只是陳朝并沒有這么做。
沒有必要。
他一個大梁的鎮守使,走在大梁的疆土上,若是還能被人殺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要來殺他的人,可以來,那就做好被他先殺的準備就行。
他腰間有刀,就夠了。
約莫兩百里之后,陳朝明確感受到周遭氣息涌動,他主動停下,笑瞇瞇開口道:“既然要來送死,就都出來吧?還要本官一個個請不成?”
周遭氣息涌動,幾道身影緩慢出現。
陳朝一身黑衫獵獵作響。
此地距離神都還有八
百里。
年輕殺了八百里。
血染八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