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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陛下一道圣旨,原本遠離皇室榮寵的靖安侯府瞬時成為顥京新貴。
齊墨雖隨著家弟一起承了圣旨,心中的滋味卻是五味雜陳。
靖安侯府因著父親戰死沙場而掙來的榮耀,卻被自家二弟輕輕松松便得封永定侯。
兩廂對比之下,更襯得他頗有些不倫不類。
“倒是不知二弟是個能干的,”他壓下心底的羨慕與酸澀,只捋著一把被打理得很好的胡須,掀唇而笑,“往日里只瞧著你心性不定,又隨心任性,卻不想,二弟竟有先父之志。若是父親在天有靈,定然欣然而喜。”
“大哥謬贊,不過僥幸而已。”齊墨璟并未多說,只讓著太子和老夫人一道兒往榮安堂去。
他面上的笑不似作假,倒好似心愿得償般帶著幾分心滿意足,“承蒙殿下不棄,今兒個竟親自登門造訪,不若趁此歇上一歇,好嘗嘗靖安侯府廚子的手藝。”
蕭笉本就有意抬舉齊墨璟,自不會駁了他的話兒,因是道了句“叨擾”,便隨著齊墨璟一道兒往府中去。
雖不過區區半日,太子蕭笉登門造訪齊墨璟的消息便在顥京城不脛而走,一時間大夫人那邊收到的拜帖多如過江之鯽,不可言數。
時錦躲在清風院做針線活兒,聽得鳶兒往自己這邊遞的消息,面上顯出些恍惚來。
“時錦姐姐,陛下與二爺和達木錯的錦心公主賜了婚,你便不急?”鳶兒頗是有些憤憤不平。
往日里瞧著二爺對時錦一往情深,沒想到卻也是曇花一現。
時錦若有所思。
她不是沒在達木錯待過,自是知曉達木錯沒有什么錦心公主,只有一個常年被困在杜爾勒的涼玉公主。
“原來如此。”她垂眸笑了下,似是瞧出了二爺的盤算。
“你怎的還笑得出來?!待得那錦心公主入了門,可有你哭的時候。”鳶兒戳了戳時錦的胳膊,頗有些憤憤不平的模樣。
時錦雙眸彎了彎,“公主金尊玉貴,自不會與我這個小丫鬟為難。”
這下子,不獨鳶兒,便是知畫也跟著嘆了口氣,各自瞧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瞧出“這姑娘傻了”的慨嘆來。
只她們再如何說,時錦只巋然不動,左耳進、右耳出,頗有不將此事放在心上的態度。
然而,不過才做了一會兒針線活兒,時錦便有些頭暈目眩起來。她這幾日被驚夢所擾,精神短了些,兼之午后日頭正好,她被暖陽所惑,那困倦便又被勾起幾分來。
到得最后,竟是顧不得鳶兒和知畫,只告了饒,又回去歇著。
另一邊,好不容易送走太子殿下,老夫人的臉色便肉眼可見得差了起來。
“你跟我過來!”她直面齊墨璟,眼中帶了些惱怒神色,卻又勉強壓制著,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向祠堂。
“二弟……”齊墨雖心中不是滋味,卻還是含了些憂懼。
他與齊墨璟是嫡親的兄弟,自是知曉母親的執著。這些年來,老夫人不肯讓他二人習武,為的便是不再重蹈靖安侯的覆轍。
齊墨這些年雖在顥京城與文人雅客相交甚密,又干出些不少荒唐事來,到底是遵從了老夫人的意思,乖乖承著靖安侯府的爵,勉力維持著貴族子弟那一抹微末榮耀。
偏偏齊墨璟生著一身反骨,雖也以文人自稱,到底不受老夫人轄制時居多。
現下倒好,這才出去不過大半載,不獨連駱城也闖了,竟還闖出一身名堂來。
齊墨璟朝大哥點了點頭,腳步從容,只不遠不近得跟著老夫人,隨她一起入了祠堂。
先時老夫人聽聞圣旨時,心中驚濤駭浪雖巨,到底還沒有糊涂得徹底,當著天家貴人的面不敢數落齊墨璟。
可這會兒貴人已走,她心中的驚怒與后怕一波波涌來,幾欲站立不住。
齊墨璟眼見著母親行路不穩,正欲扶她,卻被她一手撥開。
她疾行幾步,邁步入了宗祠,這才徹底撂下臉色,冷冷斥道,“跪下!”
齊墨璟乖乖順著蒲團跪了,規規矩矩磕了頭,又進了香,這才腰板挺直地跪于原地。
“你倒是好大的膽子!孤身闖駱城,又揮戈直指異姓王,你倒是不怕惹禍上身,莫不是便連整個靖安侯府也不顧忌了?!”老夫人氣得胸口起伏,指著他怒聲喝道。
“孩兒出生時,父親便已戰死沙場。后來關于父親的所有功績,俱都出自他人之口。”齊墨璟目視前方,望著老靖安侯的牌位,一字一句道,“那時,孩兒便想,父親這般英勇無畏,便是孩兒也面上存了光彩。母親這般諱莫如深,難不成,只為不招禍?!”
“人都說,虎父無犬子,母親卻一心想要埋沒我兄弟二人。孩兒、”他目光帶了些冰寒,“不甘!也,不愿!”
“你!!!”老夫人被他這一番話說的心中添了惱,“當年你父親也是這般雄心壯志,可他現在在哪里?還不是被敵人射成了篩子,到得最后,還是老身與他收尸?!他倒好,成全了家國大義,獨留下我們孤兒寡母,這些年又是如何過的?!”
她說到這里,似是想起了先前之事,不由得悲從中來,面上亦是老淚縱橫。
齊墨璟倒是不怕老夫人生氣,卻獨獨怕她這般哭著。
他想起身安撫老夫人,卻被她又斥了句“跪下”,不得不再次跪好,只昂著頭,不肯有半分屈服。
“母親有母親的道理,可孩兒是靖安侯的血脈,骨子里便帶了父親的血性。母親可知,自孩兒十五歲落水,便日日做一個荒唐又可笑的夢。”
他輕笑了下,“孩兒夢中,大哥不爭不搶,孩兒便是暗中習武,亦遵從著母親不入仕途的囑托。可母親是否知曉,靖安侯府與世無爭,卻還是被人踏成了肉泥?皇子相爭、百姓流離、世家顛沛、諸業俱廢,咱們靖安侯府——”
他的聲音里添了些蒼涼,“二百三十一口,盡皆遭受屠戮,無一幸免。”
老夫人原本正哭著,聽得兒子這般言說,心中驚懼,卻還是張口結舌,“……那不過是一場夢……”
齊墨璟垂首,“于母親而言,不過是一場夢。可于兒子而言,眼睜睜瞧著親人消散殆盡,您又如何指責兒子救侯府于將傾?”
他說至這里,索性便又放開了說,“或許母親尚且不知,緹騎司是兒子一手建立起來的暗殺組織,靖安侯府這些年平穩度日,您又豈知,兒子這雙手,究竟染了多少鮮血?”
齊墨璟一雙冰寒嗜血的眸光緊緊盯住自己的母親,眼見著她在自己的一番話下佝僂著身子縮于一角,這才掀了掀唇角,“……到底是,讓母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