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高澄打從軍營回宮,便著手準備為四位皇子舉行冠禮。
行冠禮并不代表已經成年,但意味著能得到相應的封賞與政治權利,當然,這些東西高澄已經提前賜予了四個兒子,如封親王、授開府、發往六部歷事。
昭德四年(551年)正月十二,高澄下詔,命禮部參酌舊禮,有司具辦儀物。
正月十三,明光殿上,天子即座,百僚班立,禮直官引掌冠、贊冠者入位。
由禮部尚書掌冠,中書舍人贊冠。
所謂贊冠便是男子行冠禮時,為之贊唱的司儀。
晉王高孝章、秦王高孝瑜、趙王高孝琬、魯王高孝瓘在禮部官員的指引下完成繁雜的禮儀,可比高澄當年行冠禮要麻煩多了。
“好禮樂善,服儒講藝,蕃我王室,友于兄弟,不溢不驕,惟以守之。”
隨著禮儀官宣讀敕令,告戒四位皇子,整個儀式可算是進入了尾聲,一連串折騰下來,別說是高孝章四人,就是御座上的高澄也是昏昏欲睡。
他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但為顯莊重,又不得不為之。
一想到再過幾年,高孝琮還得再辦一回,高澄便后悔,早知道把他也一起算上。
明光殿中,一眾官員紛紛向四王表示祝賀,高澄也強打精神,將四子喚到身邊,又是一番諄諄教誨,才放過了他們,傳召設宴。
九歲的高孝瓘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整了整頭上的冠帽,便也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長恭,高長恭...”
低聲默念表字,他覺得自己與端莊有禮搭不上邊,但既然是父親所賜,卻也歡喜得很。
在北齊朝堂為皇子加冠歡歌宴飲的時候,建康城中的臺城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八十八歲的蕭衍自去年冬季病倒以來,病情始終未有好轉,原本就日食僅一餐,只吃豆類與蔬菜,身行本就消瘦的他,如今被病痛折磨,更是形如枯藁。
蕭衍如今的情況,大家伙都清楚,太子蕭綱的心腹們都已經在暗地里為新皇登基做好了準備,而臨賀王蕭正德更是連建康城都不敢回,唯恐天子暴斃,蕭綱突然發難,現在的他每日都宿在朱雀航的軍營中,以防不測。
十三日夜,北方宮宴,歌舞正濃,建康臺城,天子寢宮中,面目犁黑的蕭衍躺在御榻上,喃喃地呼喚著兒子們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他們的響應。
自從得知蕭衍已經昏了神智,其身體藥石難醫,蕭綱便忙著拉攏禁軍,憑借監國的身份,往各地安插心腹。
哪還有此前在病榻前親侍藥食,不眠不休的孝順模樣。
原本應該侍奉在蕭衍身邊的心腹宦官,也緊趕著在未來新君面前邀寵,蕭衍好不容易回光返照,恢復了神智,偌大的寢宮空蕩蕩的,只有幾名宮人侍奉在旁。
“陛下醒了!”
“快去報信!”
宮人們的嘈雜卻還是讓蕭衍覺得孤獨,朦朧間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到了榻前。
“父親,孩兒埋下臘鵝,非是為了行厭禱之事。”
聲音是這般陌生又熟悉。
“統兒...你來接我了么。”
看著容貌越發清晰的長子蕭統,蕭衍疑惑道。
早年間昭明太子蕭統受人構陷,言稱其在母親丁貴嬪墓前埋下鎮煞的臘鵝是在行厭禱之事,欲對蕭衍不利,蕭統難以辨明,父子倆由此生隙。
二十年前蕭統乘舟落水,自此一病不起,臨終之際還不許僚屬告知蕭衍,等到蕭衍聞知噩耗時,連太子最后一面也不能得見,為此悔恨終生。
當蕭衍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撫摸長子臉頰的時候,眼前人的面容再度變幻。
“你不是我的父親!我是大齊皇帝的遺腹子!”
“綜兒...”
蕭衍語氣中滿是痛惜。
所謂大齊皇帝,不是如今正在洛陽享樂的高澄,他再是荒淫,可暫時還未在江南留種,而是指的南齊廢帝,東昏侯蕭寶卷。
而蕭衍眼中所見之人,便是第二子蕭綜。
蕭綜之母吳景暉本是蕭寶卷的妃子,蕭衍入建康,將吳景暉納入后宮,僅七個月便誕下蕭綜。
與高歡納王氏,不足月就生下第三子高浚是一個情況。
高浚不受寵,但沒想過要認回親生父親,而蕭綜受盡蕭衍的寵愛,卻一門心思把自己當蕭寶卷的兒子,于525年出逃,借著北伐的機會流亡北魏投奔他所認定的叔父蕭寶夤,并改名蕭贊,河陰之變后出家為僧,與其妻子北魏壽陽長公主合葬。
梁人將蕭綜的尸骨盜回江南,蕭衍為其以皇子之禮葬在自己陵墓旁邊,可見還是將他當作了兒子看待。
身前之人的容貌還在不斷變幻,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蕭衍努力地伸手觸碰,卻又化作點點熒光,消失了蹤影。
當太子蕭綱接到宮人報信,得知蕭衍清醒過來后,先是一驚,隨即趕忙奔向天子寢宮,當他聽得寢宮內傳出的宮人啼哭聲后,沒來由地心中一松。
當蕭綱走進寢宮,看不清御榻上的情況,但是宮人們的哭訴卻印證了他心中所想。
“殿下,陛下殯天了!”
“父皇!父皇!”
蕭綱快步沖到榻前,抱著蕭衍的遺體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八十八歲的南梁開國皇帝蕭衍終究是死了,臨終前他來回呼喚著幾個兒子的名字,孤獨地死在了寢宮之中。
聞訊入宮的大臣們看著悲痛欲絕的太子,抹淚之余,紛紛勸說:
“還請太子殿下保重身體。”
“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太子殿下節哀,早登大寶,以正名分。”
蕭衍在位四十九年,以菩薩心腸善待宗室、群臣,眾人感念他的恩義,卻也不妨礙他們在悲痛的同時,勸進新君。
蕭綱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整整當了二十年太子,如今都已經四十八歲的年紀,終于能夠走向權力的頂點。
但他沒有急于答應,而是懷揣著喪父的傷感再三推辭,五讓四辭的流程還沒走完,就有宮人匆匆來報:
“殿下,臨賀王領軍由朱雀門入城,如今正叩擊宮門,慌稱、慌稱...”
“慌稱什么!快說!”
蕭綱怒目而視,催促道。
宮人低著頭,顫巍道:
“謊稱殿下弒父,要為君復仇。”
‘啪!’
蕭綱氣極,一腳將宮人踹翻。
聚于寢宮中的官員們紛紛勸阻蕭綱息怒,蕭綱撥開人群,走到老將羊侃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道:
“父皇駕崩,綱心已亂,又遭人污蔑,恨不能以死自證清白,然父皇以國事相托,綱不敢懈怠,使逆賊篡奪神器,羊公久經沙場,為當世名將,此番平叛,綱皆仰仗于公。”
羊侃為之動容道:
“侃自入朝以來,深受國恩,自當以死報國,臨賀王悖逆,臣愿為殿下破之。”
說罷,深深一拜,出門組織禁軍與太子衛隊去了。
蕭綱找到羊侃也不是沒有原由,羊侃曾任太子左衛率,與他關系親厚,如今情勢危急,能征善戰之將多在邊疆防備北齊,能為倚仗的,也只有羊侃了。
話分兩頭,自從蕭衍病倒,蕭正德便一直在打探宮廷消息,今夜在朱雀航巡視營房的時候,突然得報天子駕崩,是他收買的宮人趁著通知大臣的機會,傳出的消息。
蕭正德獲知蕭衍死訊,立即以都督京師軍事的名義叫開了朱雀門,率軍直撲宮城,命部下沿途高聲叫喊太子弒父,為君復仇。
建康民眾聽聞嘩亂,紛紛緊閉門窗,別說是朝堂諸公,這等口號連他們都不信,天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江南,太子哪需要靠弒父上位,難不成想做第二個劉劭么。
可蕭正德除此之外,確實找不到別的借口,他自詡為被廢的太子,但除了北齊天子,沒人把他當太子看,早些年為惡一方,名聲又臭,只得把弒父的惡名栽在蕭綱頭上。
“太子弒父,孤得密詔,入宮為君復仇,還不速速開門!”
宮門前,蕭正德立馬大喝,可宮門卻紋絲不動。
當然,蕭正德對這種情況也有所預料,早就準備了許多攻城器械,十九年前元魏宗室在洛陽叛亂,跑到宮門前卻發現沒有攻城器械的窘境可不會落在他的頭上。
“攻城!”
蕭正德大聲下令道,如今已經沒了退路,打進臺城,便是九五之尊,打不進去,便是尸骨無存。
將士們推著攻城梯、攻城車冒著宮墻上的箭失推進。
由于事發突然,宮墻上沒有準備落石、金汁,僅是箭失難以阻擋蕭正德麾下將士與他所招募的亡命之徒攀援。
羊侃心知不能固守,早早就挑選了一批壯士,趁蕭正德麾下將士蟻附攻城,陣型散亂之際,由另一道宮門殺出,直撲蕭正德而去。
別看蕭正德為人兇殘,這輩子殺人不少,但確實沒上過戰場,眼見羊侃朝他沖來,早已經是驚懼萬分,趕緊催促身邊將領御敵。
麾下將領還未動,其獨子蕭見理已經領兵迎了上去。
蕭見理平素兇殘粗莽,不遜其父,他是蕭正德與同父妹長樂公主所生,長樂公主原本下嫁陳郡謝氏,因生得美貌,被其兄長蕭正德奸淫。
蕭正德更是一把火燒了公主府,將一名婢女投入火中,謊稱長樂公主被燒死,此后將其妹改名柳氏,收入府中,為他誕下一兒一女。
還沒來得及為兒子的勇勐欣喜,卻見羊侃在奔馳的駿馬上拉弓,一箭便將蕭見理射落馬下,不知生死。
蕭正德見羊侃再度張弓,對準了自己,趕忙躲到了麾下督將的身后,喝令諸將迎敵。
他這人也就在弱者面前逞兇的能耐,輾轉于梁魏之間,一生波瀾壯闊卻又一事無成,哪來的真本事,只是投了個好胎,猶不知足,覬覦皇位。
而蕭正德所面對的羊侃,卻是在戰場上殺出的赫赫威名,作魏將時,他隨軍往關中平叛,一箭射死敵軍主將莫折天生。
決定南奔蕭梁時,面對北魏數十萬大軍的圍困,以及后續高歡、爾朱陽都的增援,羊侃僅以三萬之眾成功突圍。
作了梁將,更是功勛卓著,連蘭欽受了他的羞辱,都得口稱羊公,向其請罪。
這樣的人物,又怎會真的把蕭正德看作對手,其過往行徑,早就讓羊侃厭惡不已。
羊侃又是一箭,當先之將落馬,與此前的蕭見理同樣落得被踐為肉泥的下場。
隨即他收了弓,持槊與敵近戰。
沒錯,他羊侃年紀老邁不假,都已經五十五歲了,可能夠投奔蕭正德,為其賣命之人,又哪來的萬人敵的本事。
在蕭正德翹首以盼中,沒有望見禁軍與太子衛隊潰敗,反而看到羊侃挺著滴血的馬槊破陣而出,領軍朝他殺來。
“逆賊休走!吃老夫一槊!”
羊侃一聲暴喝徹底嚇破了蕭正德的膽,他這才明白,叛亂與過往攔路殺人,奸淫婦女是兩回事。
什么皇位,什么廢太子,統統拋到了腦后,再不跑,只怕要成了羊侃的槊下亡魂。
“攔住他!快給我攔住他!”
蕭正德呼喊的同時,領著十余名心腹騎士奪路而逃。
羊侃被叛軍稍一阻擋,便也望不見了蕭正德的身影。
由于主帥跑了,蕭正德招募來的亡命之徒與其麾下部眾紛紛棄甲乞降。
羊侃一面派人繼續向蕭正德逃亡的方向追逐,一面收納降卒,命人回宮向蕭綱報捷。
蕭綱得知叛軍已潰,懸著的心也算放了下來,此前被打斷的四辭五讓也弄不下去了,他擔心再有變故,面對群臣之請,他一口答應下來,讓太史挑選吉日,登皇帝位。
而蕭正德領著親信騎士逃出朱雀門,直向五馬渡口而去,他早有準備,將家卷送去了渡口,若是攻入臺城當了天子,只需命人將家卷接回即可。
若是宮門不順,事敗,便立即往五馬渡口逃竄,那里早有船只接應,助他渡江投奔北齊。
蕭正德想著齊主高澄在信中對自己的贊譽之詞,自己入了齊,只怕還是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或許還可以慫恿北齊出兵,將自己扶上皇位,他也不介意給比自己小了快三十歲的高澄當個兒皇帝。
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