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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問題,自然要解決問題,恰好關隴地區地廣人稀,隴山被幾乎遷空,關中原本因為大旱丟了七八成人口,又有兩萬余戶隨宇文泰逃離長安,高澄此前遷徙30萬民戶、10萬州郡兵家卷,相較于廣袤的關隴之地,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尤其是原本關隴地區被俘的10萬州郡兵及其家卷也被分往三河地區。
繼續向關隴地區遷徙三河民眾,不能治本,卻也能暫時緩解這一問題。
不過不是現在,春耕早已過去,若要再度遷徙民眾,最好是等到秋收以后。
高澄找來相國府一眾幕僚商議后,立即去信洛陽,要求留守眾人必須在秋收以后、自己回歸洛陽之前,安排好三河地區一百萬戶西遷關隴一事,當然,下達這項政令的必須是獨斷專行的元善見,小高王可是在外地巡視,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當然,不能只是甩鍋,后續為這一百萬戶的稅賦減免也必須跟上。
若是抵消掉關隴與三河互相遷徙的10州郡兵,高澄將分兩次共向關隴地區遷徙民眾130萬戶。
按一戶5口計算,這一趟將遷徙650萬人口,關東地區原有2000余萬人口將縮減至1350余萬左右,關隴地區人口也將從200余萬提升至850余萬以上。
既緩解了關東人地矛盾,又恢復了關隴地區生產活力,同時也能穩固高氏在關西之地的統治,畢竟等遷徙計劃完成以后,占據關隴地區人口大多數的將是原東魏治下民眾,他們對宇文泰與西魏政權可沒什么感情。
不過代價也不小,未來35年內,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屬于稅賦減免群體,國家財政稅賦收入銳減三分之一。
其實三河地區民眾難以足額分得田地一事,高澄早有耳聞,之所以遲遲沒有處理,歸根結底還是窮。
本就一窮二白的國庫,還要在未來35年減去三分之一的稅賦收入,讓小高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這才聽之任之,只在第一波遷徙浪潮中,安排了30萬民戶、10萬州郡兵家卷往關隴,準備過一兩年,挺過了財政危機,再組織民眾大舉西遷。
而如今高澄起意秋收后遷徙民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曬鹽法帶來的收入,足以彌補為遷戶減免稅賦造成的財政損失,甚至仍有富余。
北方2200萬人口,民間對食鹽有著巨大的需求量,相較于鹽販們的煮鹽,曬鹽具有諸多優勢,能夠在價格上形成降維打擊。
唐朝中后期依靠高額的鹽稅維持統治,高澄則計劃通過薄利多銷的手段挺過財政危機。
鹽販們肯定會鬧騰,但今時不同往日,高澄當年對鹽販們讓步,允許他們繼續壟斷民間市場,自己只是嚴查逃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當時的官鹽產量根本不可能滿足民間需求。
如今曬鹽法一旦在沿海各州鋪開,官鹽產量必然呈現爆炸式增長,沒有了供需顧慮,同時宇文泰這個心腹大患也被趕去了蜀中,鹽販們若敢生事,定叫他們領教高家鐵拳的厲害,大鹽販可人人富得流油,說不定還能借此發一筆橫財。
晉陽的渤海王府早已被換上了齊王府的匾額,可高歡生活過的痕跡卻不能抹除,高澄入住以后,總是恍忽間望見了高歡的身影,為此受了不小的驚嚇。
只住了一天,匆匆為八弟高淯與太原王氏嫡女定下親事,便急急忙忙啟程南下,又往汾州走了一趟,在汾州足足逗留了五天,與汾州刺史辛術食則同席、寢則同榻,在齊王的主動示好下,兩人關系打得火熱。
辛術是隴西狄道(甘肅臨桃)人,與高隆之一般,都是這個時代少有的理工科人才,其人清儉寡欲,又勤于政事,是高氏一黨中少有能夠上馬領軍、下馬治民的人物。
前些年辛術出任清河郡守,遭父憂去職,清河父老立碑為其頌德,守孝期過,高澄本想將其招致自己麾下,奈何高歡不肯放人,想想在高澄麾下被當驢使喚的高隆之,就能知曉小高王對辛術的垂涎。
而忍痛把辛術暫時留在汾州,其實也是為了給晉陽的潘樂上一道鎖,高澄對竇泰都如此防備,沒道理不防一手潘樂。
相應的,當秋收以后,三河地區百萬戶民眾陸續遷往關隴,高澄不可能讓婁昭、王思政繼續在關中、隴右一人獨尊。
尤其是王思政,隴右兵權必須要被分割。
高澄在汾州與辛術親近了五天后,并沒有南下晉州,再入關中,而是先過汾水,去了一趟建州,于情于理,高澄都必須去看望高婁斤。
厙狄干之妻只是高歡異母妹,高婁斤卻實實在在是高歡同母姐,高歡才出生母親便去世,是由這位同母姐一手撫養長大,名為姑母,實際與祖母無異。
無論高澄對尉景是什么樣的看法,對待高婁斤卻都必須得敬著。
建州州治高都(山西晉城)城外,高澄見到了尉景夫婦,高歡的死似乎對尉景的打擊不小,年過六旬的他,看上去精氣神衰敗得厲害。
與尉景等一眾官員寒暄過后,高澄被姑母常山郡君高婁斤拉到一邊,只聽她低聲道:
“老人(尉景)離死不遠了,往日縱有得罪,阿惠也莫要放在心上。”
原來尉景這些時日擔驚受怕,唯恐高歡一死,高澄舊事重提,畢竟當年若不是礙于高歡的情面,高澄是真恨不得新仇舊怨一起算清楚。
不過尉景這些年操行有了很大的改變,歷史上他也是挨了原主的整以后,才改了舊惡。
對于一般人來說,棄惡從善不代表過去的惡能一筆勾銷,但尉景確實是有這個資格的,哪怕不是做給侯景看,憑著尉景對高歡的養育之恩,高澄也不可能在尉景從善以后對他下手,這樣只會寒了人心。
“姑母且放心,尉公若能克己奉公,造福百姓,澄又怎會再提舊事。”
哪怕高澄只稱尉公,而非厙狄干一般尊稱姑父,但高婁斤得到侄兒這一諾終究是放下心來。
說罷,高澄又讓眾兄弟與兒女們上前向高婁斤見禮,來的路上,高澄已經將高婁斤與他家的關系說仔細了,眾人都不敢有所怠慢,一個個恭敬請安。
高婁斤打量著高氏子孫,嘴里不住地說著:
“好孩子、好孩子,模樣真是像極了賀六渾小時候。”
說著、說著,自個兒又哭了起來。
高澄在建州住了兩日,在此期間,他召尉景來述政的時候,完全秉持著公心。
做得好的地方,高澄不吝夸贊,還需改進之處,他也會加以訓導。
高澄啟程離開的時候,尉景的氣色明顯有了好轉,只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高歡時期能把吐沫星子噴高歡臉上的尉景,到了高澄掌權,卻也謹小甚微起來。
建州向西再渡汾河,則是高氏最開始的根基所在,晉州,州治依舊位于白馬城(山西臨汾)。
高家眾人之中,僅有高澄與高洋有過在白馬城生活的記憶,老宅早已被人騰空,可高澄只是讓諸弟入住,自己死活都不肯住進去,于是又由晉州刺史薛修義再為高澄尋覓了一座大宅子,供他與側室及子女們歇息。
薛修義是高敖曹的獄友,兩人都曾被爾朱榮拿下,隨身囚禁。
孝莊帝殺爾朱榮后,薛修義與高敖曹脫困,高敖曹與其兄高乾被任為河北大使,回鄉招集人馬,而薛修義則被授予弘農、河北(山西平陸)、河東(山西永濟)、正平(山西新絳)四郡大都督,與時任晉州刺史的高歡做了鄰居,兩人得以在暗地里結交。
高歡入晉陽以后,時任南汾州刺史的薛修義便順理成章的投入高歡麾下。
別看他如今已經是六十四歲的年紀,又是行伍出身,久經戰陣,可精神頭卻壯得很,不似大多數將領,一到晚年便疾病纏身。
如果說汾州刺史辛術是潘樂通向洛陽的第一道封鎖,晉州刺史薛修義則是第二把鎖。
夜里,高澄翻來覆去睡不著,尋思是不是自己薄葬了賀六渾,導致他在地底下手頭拮據,來找自己要錢花銷。
第二日,高澄喚來紇奚舍樂,命他將白馬城唯一一座寺廟里的和尚給捉來,給賀六渾做場法事,多燒些紙錢,不是當兒子的吝嗇,舍不得真金白銀,實在是國庫空虛,想來賀六渾也能夠體諒。
畢竟紙錢也是錢嘛,雖然不清楚在陰間的購買力,但多少點準沒錯。
于是當天白馬城周邊的香燭鋪子,紙錢幾乎被掃蕩一空。
辦完法事,北朝大孝子總算安心了一些,領著大軍由蒲坂西渡黃河,來到關中的時候,已經是秋天。
早在高澄還在河北時,由他親擬的有關沿海各州以曬鹽法制鹽的政令,就已經通過了門下省的審核,交由尚書省推行。
從南至北,徐州、膠州、青州、滄州、瀛洲、幽州無數官辦曬鹽場被設立,甚至連遼州都有少數幾處,這些曬鹽場由中央派人進行管理,由地方州郡兵維持治安。
大量低價官鹽流入民間市場,對鹽販們造成巨大沖擊的同時,也贏得了民眾的一致贊譽,當然,這些贊譽都是沖著齊王去的。
對于聰明人來說,你也別管為什么同樣是在外巡視,德政就是齊王親自草擬政令,遷民這等惡事就是元善見獨斷專行,齊王遠在外地,不能阻止。
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你若是不信,便抓你下獄關你三天,或者不許你子嗣參與科舉,反正宗族興旺就是你的軟肋,扣帽子這種事,齊王殿下最擅長不過。
有人歡喜有人愁,民眾們得了實惠,鹽販們就慘了,尤其是大鹽商們,小鹽販無利可圖,大不了改行,可大鹽商們手頭囤積了大量煮鹽,如今官鹽以其低廉的價格,廣受民眾好評,誰還去買相較于曬鹽,更為昂貴的煮鹽。
若是新入行的私人鹽商推出曬鹽,總有點下三濫的套路去對付他,可這是官府,曬鹽一入市,凡是大鹽販所在的地方,州郡兵便已經動員起來,分明就等著你謀亂,來吃下你的家業。
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大鹽商們見朝廷早已做了完全準備,還是在家破人亡與食鹽滯銷、蒙受重大損失之間做出了明智選擇。
大量煮鹽被低價拋售,顯然是打了認賠退場的主意,反正這么多年,也積攢了不少財富。
也不是有人沒想過參與曬鹽生意,但朝廷擺明了是要搞壟斷,小高王如今都窮得紅了眼,哪會給人摻和一腳的機會,海濱地區時常會有州郡兵巡邏,以防有人私開曬鹽場。
不知道的還以為提前一千年鬧起了倭寇。
將來財政寬裕,高澄興許會適當放開對私鹽的限制,但絕不是現在,窮瘋了的小高王如今只想吃獨食,誰來都不好使。
別說是那些私鹽販子,不少勛貴來信向高澄請求準許自己開辦曬鹽場,都被高澄一律回絕,不過口氣倒也很委婉,就是擺事實、講道理。
朝廷都已經困難成這樣了,齊王殿下沒有動員大伙破家為國,捐獻俸祿,而是一人扛下了所有,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財路,你卻要來與朝廷爭利,這是大魏忠良該有的作為嗎!
高黨勛貴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跟大魏忠良這四個字扯上了關系,但對于朝廷的窮,其實也有一個清楚的認識。
畢竟元善見以禪位后的封地稅賦作為抵押,向齊王府借了五萬匹絹布,借據還在崔季舒手里攥著,只等將來元善見退位去了封地以后,逐年討要。
相比較小高王的不當人,勛貴們多少還要點臉,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打官鹽的主意。
等高澄的車駕行至華州治所玉璧城的時候,第一批售鹽款項已經運抵洛陽,極大地緩解了國庫的燃眉之急。
說來也是一把辛酸淚,從春末到初秋,都已經換了兩季,元善見連身新衣裳都添置不起,就如今身上這件,補丁還是人高皇后縫的。
內庫所剩不多的一點錢,都被崔季舒以利息為名,除了宮人們的正常餐食以外,全給劃走了。
怎么地,你元善見雖然是天子,可為了供給齊王出巡,向齊王借了五萬匹布,借款周期又那么長,誰知道你什么時候退位,這么大一筆錢,難道不要利息的,天子也不能不講道理呀。
元善見是萬萬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比高隆之更面目可憎的人,如今高隆之尋到了大量造船木料,正在回京途中,往后左側一個高隆之,右側一個崔季舒,福分還能少得了。
元善見此時恨不得讓高澄早點開始篡位流程,這皇帝,他當夠了!誰愛當誰當!
心向天子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暗地里向元氏列祖列宗哭訴,企圖哭死高賊。
小高王沒被哭死,反而活得越發滋潤。
得知官鹽銷售情況后,高澄巡視城墻時,步子都邁得招搖許多。
高澄入玉璧的當天,就為該城恢復原有的名字華陰,并準備等將來財政恢復了,再在河東的山塬上建立起一座真正的高歡快樂城,玉璧無論如何都是有建的必要,畢竟河東入關一路坦途也不是個事,說不準將來后世子孫還能用得著。
當然,就不遷高歡陵寢,以王氣鎮新城了。
前段時間在晉陽好幾次恍忽間看到賀六渾的身影,讓高澄心有余季,真把他埋在玉璧城下,估摸著老高真要爬上來與他談心。
經歷過魂穿這檔子事,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難免要犯滴咕。
離開華州,渡洛河,又來到沙苑戰場,宇文泰4年前植樹記功,如今樹木長勢喜人,可觀樹的,卻換了人。
高澄倒也沒有拔了這些樹來出氣,畢竟4年前被打得灰頭土臉的又不是自己,對不對,賀六渾。
況且環境保護,人人有責,便也留下了這片小樹林。
大軍再過渭水,先至咸陽,咸陽郡守于伏德便是當初響應東魏降卒,攻陷咸陽之人,高歡入長安以后,封其為咸陽郡守,封縣男,以彰其功。
人家為你出死力,該有的賞賜絕對不能少,否則誰還敢為你冒著性命危險謀亂。
高澄與于伏德并無交情,但不妨礙他對于伏德在宇文泰背后捅刀子的行為大加贊揚,當然,也是于伏德運氣好,如果碰上的是苻堅,指不定就給你一刀砍了。
苻天王雖然殺死兄長苻法,同時也男女通吃,難道就不興人家有道德潔癖了!
高澄在咸陽的時候,便先行派人往長安,告知舅父婁昭自己將于明日入城,也讓舅父有個準備。
這一路上就是這么走過來的,每到達一地,總會提前派人告知下一地的長官,由他準備迎接。
雖然秋收以后,東民西遷,高澄會派人來關中分婁昭的兵權,但舅父確確實實是他少有幾個能完全信任的人。
畢竟家卷都在洛陽的婁昭也沒有反叛的動機,高澄這么做更多是防止舅父萬一出什么意外,手下有人心存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