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東魏大陣中,高澄跨坐駿馬,眺望宇文泰麾下一萬六千騎揚塵西去,也不由感慨,在大勢面前,個人的才智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這一場戰斗的勝負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埋下伏筆,第一次西征高歡雖然慘敗,但由于高澄奪取潼關,有他威脅長安,宇文泰未能東出。
哪怕之后東魏偃旗息鼓,可短短三年時間,宇文泰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關隴地區因大旱損失的七、八成人口,再怎么鼓勵生育,也不能指望兩三歲的娃娃納稅賦、上戰場。
與此同時,華陰(玉璧)的失陷,也讓東魏在關中獲得一個橋頭堡。
原本由蒲坂入關,雖然能夠避開險要關隘,但漫長的補給線,稍有閃失,足以讓大軍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可有了玉璧城這一物資中轉站,不止大軍入關順通無阻,后勤運輸所面臨的風險及壓力大減,關中也由此失了險要。
而在第二次西征中,由于東魏在渭北筑城,逼得宇文泰前往應敵,尋找戰機,這才造成后方空虛,在宇文小姑的掩護下,慕容紹宗得以聯絡東魏降卒,禍亂長安周邊。
后方生亂,宇文泰擔憂回師遭遇伏擊,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薛孤延確實接到過西進,埋伏于宇文泰歸途的命令,等待尾隨大軍前后合擊。
只不過在得知宇文泰拔營東進以后,薛孤延又被高歡追了回來。
作勢東出蒲坂,逼迫東魏速戰,確實是宇文泰當時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他知曉兩方差距,雖說都是二十萬左右的軍隊,但一方是純戰兵,另一方卻摻雜了接近四分之三的州郡兵,這要能在野戰正面廝殺中取勝,這一時期的州郡兵也就不會被人看作是魚腩角色了。
于是宇文泰以大軍為餌,試圖自己領精騎執行斬首計劃,卻因為高澄及時阻止高歡將預備隊投入戰場,抵御住了完成對西魏大陣最后一擊,徹底擊潰敵軍的誘惑,也使得宇文泰在五萬步卒大陣面前一籌莫展。
這時候再回西魏本陣,無異于自投死地,才有了宇文泰領精騎向西撤出戰場的舉動。
統率五萬大軍作為預備隊的萬俟(moqi)普、張瓊等人眼見宇文泰逃遁,紛紛向高歡、高澄賀喜,畢竟敵方主帥都拋棄大軍,撤出戰場了,擺明了勝局已定。
萬俟普原本屬于關西勢力,就任秦州刺史,不過與可朱渾元、劉豐等人一般,也是心向東魏,其子萬俟洛在高歡信都建義時,就曾受父命,長途跋涉前往河北投效在高歡帳下,正因為這樣的淵源,萬俟普雖身在關西,卻也得了一個信都元從的身份。
關隴大旱,萬俟父子等心向高氏之人毅然東歸,高歡對他們多有嘉獎,尤其是萬俟洛,更因其將才與信都元從的身份,深受重用,卻可惜于去年病逝,無緣此次西征大戰。
萬俟普眼見關西主力即將覆滅,不由對當年的決定竊喜不已,若不是毅然東歸,只怕今日也要在戰場上作了降將,哪有如今風光,他剛至晉陽時,就被高歡封為河西郡公,只是參與這一戰,按照之前高澄許諾,作為郡公,不能升爵一等,卻也能得一千食邑。
如今又有逼走宇文泰的功勞,日后再努把力,立下一些功勛,沒準死前還能搏一個王爵。
統御預備大軍的另一名大將張瓊雖被冠以漢姓,但確確實實是一個代地鮮卑人。
他曾參與六鎮起義,在葛榮麾下效力,故而與高歡相識,畢竟賀六渾早些年就是在河北義軍中混跡,也曾在葛榮這個懷朔老鄉麾下效力。
葛榮兵敗身死,張瓊受到爾朱榮的賞識,加以留用,在爾朱兆敗亡后,又歸順于高歡麾下。
高歡原本對韓陵大戰以后歸降的爾朱氏部將不大看得上眼,收獲重用的也只有侯景這么一個懷朔舊友,但張瓊是在爾朱兆已死,爾朱氏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后歸降,倒也保留了領兵的資格。
其余在高歡眼中不甚可靠,或者說背主降將,幾乎在這些年里,都被高歡陸續剝去了兵權,轉作文職。
聽著部將們的恭維與賀喜,高歡臉上笑意更甚,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毫無疑問,這一戰大體上消滅西魏主力,盡洗三年前的恥辱。
高澄同樣是喜笑顏開,但他沒忘了前線還在鏖戰,于是建言道:
“請父王隨軍陣移步向前,宇文泰突襲,絕非臨時起意,既圖謀許久,其麾下大將必然知情,只需父王帥旗立于戰場,西逆知曉宇文泰事敗,其眾必然潰散!”
高澄的建議深合高歡心意,一聲令下,五萬大軍在回歸本陣的萬俟普與張瓊等人的統御下,快步趕赴前線戰場。
之所以沒讓莫多婁代文五千騎兵,以及隨后趕了回來的竇泰、高敖曹麾下兩萬騎前往追逐宇文泰,一方面是宇文泰麾下騎兵作為預備隊,一直養精蓄銳,而東魏騎卒在戰場上廝殺,又來回奔波,人能受得住,但戰馬也需要喘口氣。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三人都是驍勇有余,而智謀不足,真要追逐過深,難免會中宇文泰計謀。
大勢面前,個人才智確實微不足道,但在局部戰場卻能起到決定性作用。
跨坐在馬上的高歡時不時瞟向身側的高澄,心中大感懊悔:早知道有這樣一位謀主能夠如此省心,三年前就該將阿惠帶在身邊。
而高澄卻在思索宇文泰可能的去處,北投柔然?西投吐谷渾?
但這兩點都被高澄排除,柔然是一個沒有心氣的草原霸主,在高氏統一北方的大背景下,阿那瓌只會選擇繼續與高氏加深友誼,又怎會為了宇文泰與東魏交惡。
至于吐谷渾,即使接納了宇文泰,只需東魏二十萬大軍壓境,派人去問吐谷渾汗,究竟要和平,還是要戰爭,吐谷渾估計轉頭就會砍了宇文泰,換取東魏退兵。
畢竟是人都知道,宇文泰一死,除非高家父子瘋了,才會放著大好江南不顧,偏要往青海湖的高原上吹冷風。
高澄從頭到尾就沒想過宇文泰據守隴西的可能,偉人曾有詩言: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隴山之險無論如何都要奪過來的,高澄估摸著宇文泰只有入蜀一條道,就是不知道他是甘作客將,還是要自取巴蜀,畢竟蕭紀五萬蜀兵還在正面戰場上與東魏中路軍鏖戰。
高澄想了想,還是決定將蕭紀的五萬蜀兵留在關中,而非真把他們放回與宇文泰爭奪。
不準宇文泰原本真要襲取巴蜀,但見到蕭紀蜀兵回歸,臨時改了主意,在南梁當客將,高澄放走蜀兵,豈不是放虎歸山。
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殲滅這五萬蜀兵,南梁便也少了五萬有生力量,如今西魏將亡,在這場混一華夏的角逐中,只剩了高氏、蕭氏兩名玩家,不管巴蜀歸屬于誰,這五萬蜀兵決計不能讓他們逃了。
竇泰、高敖曹、莫多婁代文合計兩萬五千騎卒被調撥在一起,高舉高歡帥旗,來回穿梭于三路戰場,齊聲高呼:
“宇文泰沖陣不成,兵敗身死!”
吶喊聲響徹天際。
與潘樂一同指揮左軍步卒作戰的斛律光聽得喊聲,也把心底的大石頭給放了下去,畢竟無論他們在前線打得再好,一旦高家父子出了事,迎接東魏的也是軍心瓦解的局面。
如今高歡、高澄無恙,軍心瓦解的便成了西魏。
東魏騎卒在四處散播宇文泰已死的謠言,對于西魏諸將來說,宇文泰究竟死沒死,這并不重要,高歡的帥旗能夠出現在這里,足以證明宇文泰的斬首行動失敗了。
而西魏反盤的唯一希望,也隨之消散,州郡兵與脫產戰兵的戰斗力差距并不是單靠勇氣就能彌補,更何況東魏在散播宇文泰的死訊,宇文泰如果不能出面辟謠,假的也能變成真的。
西魏三路大軍,最先奔潰的正是趙貴、李弼所在的左軍,竇泰、高敖曹、莫多婁代文在呼喊了一陣后,聯合彭樂再次沖向西魏左軍。
這一次真不能責怪趙貴,西魏左軍僅一萬六千戰兵與兩萬州郡兵,合計三萬六千人,之前在堯奮、堯杰、斛律羌舉等人統御的三萬步卒,再加竇泰、高敖曹、彭樂所統率的三萬主力騎兵,共計六萬步騎的輪番沖擊下,本就是搖搖欲墜。
如今又有莫多婁代文助陣,再兼以宇文泰身死的謠言,苦苦支撐的趙貴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斷了,他拋棄了一眾步卒,由于宇文泰征調各部大量騎卒,趙貴集中了軍中全部騎卒,不到五百人,領著這五百輕騎撤出戰場,向西突圍而去,顯然是存了由隴山入蜀的打算。
若宇文泰未死,便隨其入蜀,宇文泰作劉備,他趙貴當個蜀將,若宇文泰已死,也能投效南梁。
有這樣想法的不止趙貴一人,六柱國都是斬首計劃的知情者,左右兩路拋棄步卒,只領少量騎卒與眾將校逃亡。
西魏這一役幾乎調集軍中將領,除六柱國以及與宇文泰奔逃的宇文護、尉遲迥等人以外,武川籍將領還有宇文泰的侄子宇文導、同族宇文貴、外甥賀蘭祥,心腹達奚武、侯莫陳順、楊忠、韓果、若干惠、王德等。
非武川籍將領亦有王雄、韋孝寬、辛威、梁椿、劉亮、田弘、赫連達、常善、怡峰、蔡佑、李遠、豆盧寧等人。
在大勢傾頹的時候,地緣出身往往決定了態度,武川籍將領紛紛向西奔逃,他們之前早有決意,若事不成,即往隴山聚集,再做謀劃。
非武川籍將領之中也有宇文泰的鐵桿,試圖前往隴山,但如李遠、韋孝寬等京兆郡人,則在陣線奔潰以后另有心思。
若宇文泰保得住長安,李遠、韋孝寬這些關中土著,自然會為他獻上自己的忠誠。
但如今戰局明了,長安必入高氏之手,李遠、韋孝寬他們又怎會愿意拋棄宗族,隨宇文泰另尋東山再起之地。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六鎮鮮卑一般,阿那瓌一般大火,焚毀六鎮,讓他們早已是失家之人,哪有什么故土難離,長安也好、成都也罷,對于他們來說在哪不是創業。
其實就連六柱國,也不全是所有人都在向西奔逃,李弼就在趙貴逃亡后,面對高敖曹、竇泰、彭樂、堯奮、堯杰、斛律羌舉等人的圍攻下,很痛快的豎起了降旗,李弼部將豆盧寧等人也隨他一同降了東魏。
李弼與于謹是實權六柱國中唯二的不屬于武川出身的將領,但兩人也有區別,于謹早在宇文泰還只是夏州刺史的時候,就是他幕府長史,自是心腹之人。
但李弼不同,他出自刺殺賀拔岳的侯莫陳悅麾下,侯莫陳悅山窮水盡的時候,李弼毫無心理負擔的將其出賣,轉投宇文泰。
如今換成了宇文泰勢窮,在重重圍困,突圍無望的情況下,李弼又怎么可能去舍身取義,只能說,實在是趙貴熘得太快了,否則說不準李弼還會拿了趙貴當作給高氏的見面禮。
竇泰等人分出部分人手收納降卒、追殺逃敵,又組織起大軍不作休息,繼續殺奔西魏中軍。
而斛律光所屬的左路軍,稍晚于竇泰、高敖曹等人破陣,李虎、獨孤信二人率領親信逃亡,斛律光無馬,在奔跑中拿過強弓,一箭將西魏大將王雄射落馬下,卻也只能看著李虎、獨孤信等人逃匿無蹤。
接下來所要做的則與竇泰等人類似,即分出人手由潘樂所領收納降卒,追殺潰卒,斛律光領剩余三萬多步卒一同向西魏中路軍包圍而去。
西魏中軍是三路之中人數最多的一路,有西魏六萬州郡兵,外加蕭紀五萬蜀兵,合計十一萬人,占據西魏總兵力的半數以上。
此前面對的東魏中路大軍僅有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統率的四萬步騎,相對于左路面對六萬步騎,右路面對五萬五千步騎,西魏中路軍壓力并不算大。
但如今左右兩路都已潰敗,竇泰等人領著東魏右路軍自南而來,斛律光領著東魏左路軍自北而來,壓力徒增。
兩路大軍都在一瞬間崩潰,面對圍攏而來的東魏三路大軍,于謹想跑都不知道該往哪跑,而蕭紀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如今滿心悔恨,若在戰前會議上提出異議,將自己放在側翼,這時候早就領了輕騎跑了。
偏偏那宇文泰暗示留在中軍無需惡戰,才讓蕭紀上了當。
于謹有心死戰,但將士們目睹兩路大軍潰敗,軍心已散,當然,最主要的是西魏中軍人數雖有六萬之眾,但都只不過是州郡兵,戰斗力與作戰意志可想而知。
而副將李遠、韋孝寬這兩個有著長安戶口的本地人也另有心思,他們當場拿下了于謹,向東魏請降,于謹眼見六萬州郡兵逃散一空,自己又被人獻作晉身之資,不由在風中凌亂:樹倒猢猻散,這么真實的嗎?
東魏大軍南、北、西三面而來,蕭紀領著五萬蜀兵向東撤退,中途卻被東魏騎卒攔截,不得已,蕭紀只得拋棄了步卒,只領不足千騎向東逃進西潼關。
但西潼關同樣是一處死地,向東有潼關阻遏,西側則是東魏大軍,向北無異于南轅北轍,往南更不可能翻越秦嶺大山回歸南梁。
哪怕到了現代社會,都有許多人因穿越秦嶺野游而失蹤,更別提是公元六世紀的秦嶺,0說不定還能遇到野人朝蕭紀齜牙。
高歡得知消息后,只留莫多婁代文領五千騎,看住西潼關,其余各軍則就地打掃戰場,統計戰果。
在此之前,李遠、韋孝寬等降將與被俘的于謹等人被押至高歡面前等候發落。
高澄是知道高歡那臭脾氣的,保不準就要效彷苻堅。
苻堅又是怎么做的?
東晉襄陽督護李伯護暗地里降了前秦,里應外合之下,生擒襄陽守將朱序,然而到了長安,苻堅居然以李伯護不忠于東晉,將他處死,認為一直負隅頑抗的朱序有氣節,加以重用。
于是淝水之戰,朱序等一眾被苻堅寬恕的二五仔,狠狠報答了他,臨陣高呼:‘秦軍敗了!’,使得前秦大軍兵敗如山倒。
李遠、韋孝寬等人叛擒主將,無異于背主,高歡最厭惡的便是這等人,當年還險些殺了喬寧、張子期這兩個降將。
高澄怕他又犯了老毛病,在于謹等人被押來以前,拿苻堅故事提醒高歡。
一場大勝,高歡難免飄飄然,但好在能聽進去勸,他笑道:
“阿惠且放心,為父不做苻堅。”
當韋孝寬、李遠等人來到馬前,高歡自然是在打量被捆綁得嚴嚴實實的于謹,高澄的注意力卻在作為降將的韋孝寬身上。
這可是老熟人了,雖未曾蒙面,卻神交已久。
少年時候,每每受了高歡的毆打,小高王總要在暗地里憋著壞,盤算著將來讓韋孝寬、王思政陪葬高歡陵寢,只不過要把高歡放在外頭,把那兩人放在里頭,看地底下的高歡究竟能否打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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