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人都有私心,不可能指望一支封建軍隊能如革命隊伍一般,只為信,不顧生死地完成組織交代的任務。
南梁軍中,哪怕是急于為父,也為自己雪恥的夏侯譒,也旗幟鮮明的反對羊鴉仁不顧后路深入敵境,甚至以他的反應最為激烈。
而出現這一情況的原因只不過是麾下一萬精銳是他們夏侯家的私兵,是父親夏侯夔十余年辛苦積累,四處謀求財路用以養軍,方才練得,是他們夏侯氏在南梁朝堂立足的根本。
若是為了中興王業而北方,那也認了,可若只是為了給西魏解圍,夏侯譒無論如何也不愿丟了這支部隊。
蕭衍認為元魏分裂最符合南梁利益,但前線將領卻另有看法。
常言道:北人善馬,南人善舟。
哪怕北地一統,高氏來攻,在水網密布之地,也無需畏懼。
拓跋燾何等能耐,飲馬長江,不也照樣不得渡河。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分歧,在于他們身份的不同。
作為天子的蕭衍看來,北方一旦陷入僵持,無暇南顧,朝廷可以節省大量戰爭開支,他自然要極力促成這樣的僵持局面。
畢竟蕭菩薩也沒想過北伐問鼎中原。
而對于將校來說,國家承平,前線無戰事,他們便難有出頭的機會。
入關作戰的高澄也擔心這種想法會在東魏將校中產生,于是一直在跟他們宣揚兩魏一統后,當‘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搏得一個開國公甚至郡王之爵。
羊鴉仁眼見群情激憤,一眾將校幾乎都不愿孤軍深入,無奈只得放棄這一想法。
就在他猶豫下一步應該如何走的時候,有南梁在東魏密探傳來消息,段韶領軍五萬五千人前來救援徐州。
羊鴉仁聞言,沉思許久,終有決斷:
“高岳堅壁清野,欲疲我等,今再攻之,必墮其計也,然我等更要大作聲勢,讓城外細作以為徐州危急,段韶必然急救,我等可以半道而擊,段韶若潰,以其旗幟俘虜巡游于城下,外無援兵,彭城必會生亂,當有可乘之機。
“縱使彭城能夠堅守,眼見段韶潰敗,軍心動搖,亦不敢出城野戰,我等大可繞過彭城,再行北上,彭城守軍自會放任我等來去自由。”
羊鴉仁這出圍點打援的計策,得到了將校們的一致附和,畢竟自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依探子的消息,段韶僅有五千戰兵,其余五萬盡是州郡兵,州郡兵是個什么能力,懂得都懂。
于是接下來一段時間,南梁五萬五千州郡兵每人攻城的陣勢十分嚇人。
由于四處有南梁哨騎巡視,東魏細作不敢靠得太近,只以為彭城一直在苦苦支撐。
卻那曉得真正精銳的夏侯氏一萬私兵與楊鴉仁五千精銳,共計一萬五千人卻始終在以逸待勞,等待再度傳來段韶的消息。
南梁軍隊在工程時的敷衍了事,高岳及其麾下將士感觸最深,但無奈被四面圍住,難以傳遞消息。
高岳也并非沒想過出城迎戰,但麾下都是州郡兵,讓他們守守城還行,真要是拉出去浪戰,還不得被人攆著打。
不過高岳也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他安排一些騎卒在夜里冒險突圍,向段韶傳遞消息,希望對方莫要中了羊鴉仁的計謀。
然而卻被南梁哨騎一一捕殺,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只能相信高歡并沒有看錯人,段韶是實打實的智勇雙全、謀略過人。
高岳的擔憂顯然是多慮了,作為未來北齊三杰之首,段韶可不全是憑借裙帶關系上位。
事實上,當即將進入徐州境內的段韶收到細作消息,得知羊鴉仁勐攻彭城的消息時,他已經覺察到了其中的蹊蹺。
作為高澄心腹之一,段韶沒少聽表弟提起蕭衍三次錯失元魏內亂的時機,也固化了他對蕭衍不思進取的印象。
而蕭衍期望維持北方分裂,以此守成的心思也是人盡皆知。
段韶對于南梁此時出兵的目的早有明確判斷,更堅信以這些年梁魏彼此間的滲透,自己又不是晝伏夜行,如此大張旗鼓,羊鴉仁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既然明知自己南下救援,依舊不遺余力攻城,難不成他們北上的目的只是趁機奪取徐州,就此止步而已。
否則又怎敢在援軍即將抵達的情況下,不計死傷,強攻不斷。
總不可能是想趁自己還未到達,計劃搶先攻占彭城,隨后帶著疲敝之士據城堅守吧。
段韶沉思一番,很快便猜到了羊鴉仁圍點打援的心思。
這也是高澄為何不愿對智士使計的原因,當然若是對方輕敵大意,倒也不妨一試。
畢竟人都有松懈的時候,如志得意滿時的高歡,以及陳慶之面對十三歲初領兵上戰場的高澄。
羊鴉仁對段韶不甚了解,故而設下這圍點打援之計,而段韶一番思考后,也有了反制之法。
他在夜里裹挾沿途村落的農人,讓他們扮作軍士,與軍中羸弱之兵混雜在一起,由副將統率。
自己則率領舊部與州郡兵中的精壯之士,晝伏夜出掩人耳目,落在誘餌身后。
段韶也不是白征這些農人,他向這些人許諾會給予一定的補償,以段韶吝嗇的性格,也別指望他會自己掏腰包,想來還是要找高澄,讓他給強征來的近萬農人以民夫補貼,例如免一年稅賦,減免部分田畝租金。
農人們大體還算配合,畢竟段韶也說了,真要遇敵,他們可自行潰逃。
段韶顯然是打算趁梁軍追逐這些逃兵之際,從后殺出,一舉擊潰對方。
他為此還做了第二手準備,當年襄陽之戰,高澄麾下京畿軍初上戰場,見到了陳慶之留下的物資,爭先搶奪,徹底失去了建制,若非高季式、高敖曹兩兄弟拼死沖陣,為高澄匯聚士卒、重新結陣贏得時間,只怕小高王初出茅廬第一戰,就得翻車。
當時段韶也在場,不只是州郡兵,就連自己麾下的鮮卑兵,也被裹挾著搶奪物資,根本不聽指令。
如今高氏在將士們身上投入巨大,又數次強調戰場紀律,確立了戰利品在戰后統一分配的原則,曾經的亂象也不再發生。
但南梁可不同,譬如夏侯氏的一萬精銳,那可是他們自己家的私兵,斷不會出現朝廷花自己的錢,為臣子養私兵的道理。
如今南梁軍紀也不比襄陽時的京畿軍好上多少。
段韶將大量物資交由副將所領的誘餌押運,不管梁軍是追逐俘虜,還是搶奪物資,雙管齊下,定要叫他建制散亂。
太昌九年(540年)十月二十七日,在玉璧休整了一小段時間的東魏大軍終于拔營南下,因洛水結冰故而人馬可以輕松渡河。
此時段韶也進入了徐州境內,而彭城城下,羊鴉仁的帥旗尚在,正迎風飄揚,但他與夏侯譒以及麾下共計一萬五千人的精銳早已經失去了蹤跡。
彭城被圍了一段時日,高岳在城中無法得知外界消息,他猜測羊鴉仁可能在唱空城計,那面帥氣只是掩人耳目。
但高岳不能賭,自己麾下這些州郡兵真的只能做守城之用,萬一猜錯了,此時出城,后果不堪設想。
于此同時,坐鎮滑臺的婁昭應堯雄求援,領五萬兵往豫州開去。
南梁為了使高氏回援,可不只是派了羊鴉仁一路人馬。
羊鴉仁選擇往徐州用兵,于是蕭衍派遣羊侃等人領軍五萬進攻豫州。
羊侃與羊鴉仁同姓,又同是泰山郡人,只不過并非兄弟,羊侃出自泰山郡梁父縣(山東新泰),而羊鴉仁出自泰山郡鉅平縣(山東泰安)
但兩人都是由北魏南奔蕭梁的將領,羊鴉仁于南梁普通年間(520年527年)率眾歸梁。
而武泰元年(528年),因軍功進封進封征東將軍、東道行臺、泰山太守,賜爵鉅平侯的羊侃目睹北魏亂象,也決心向南梁請降,同年八月羊侃領精兵三萬圍困堂兄,時任兗州刺史羊敦。
北魏孝莊帝元子攸得知后,遣使加封羊侃為驃騎大將軍、司徒、泰山郡公,并許諾他永為兗州刺史,以求羊侃能夠回心轉意。
羊侃卻斬殺使者,表明心意,可南梁派來接應他的羊鴉仁還在路上,前來征討的北魏平叛大軍已經提前到來。
主帥由爾朱榮的兒女親家于暉擔任,發兵十余萬,又命當時還是爾朱氏麾下大將的高歡與爾朱陽都領軍增援。
羊侃被重重圍困,苦戰數日,部眾死傷慘重,就連箭失都已經用盡,卻遲遲不見羊鴉仁的援兵,只能突圍而出,且戰且走。
好不容易脫困,身邊僅剩士卒萬余,戰馬兩千匹。
十一月,臨渡河時,將士們因故土難離,日夜悲歌,于是羊侃放將士們回歸北魏,自己只帶了家卷渡河投奔南梁。
529年,羊侃不遠千里終于抵達建康,并受到了蕭衍的熱情接待,被任命為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瑕丘征討諸軍事、安北將軍、徐州刺史。
兄長羊默、弟弟羊忱、羊給、羊元,也都被任命為刺史,一門五刺史,可見恩寵。
在羊侃投奔南梁這十一年里,他數次參與小規模北伐,同時參與平定內亂,履立戰功,因此更受蕭衍信重,于是才有了如今獨掌五萬大軍走一路,進攻豫州的機會。
因堯雄屢敗陳慶之,蕭衍對其多有忌憚,臨行前,還在孜孜不倦的交待,讓羊侃務必小心,無需急于求成,計較城地得失,只需分散東魏后方援兵即可,他就沒想過要在豫州一線取得突破。
到底是人的影,樹的名。
羊侃將蕭衍的告戒銘記在心,他在南梁的處境很微妙,北人將他當南人看待,而南人又將他當被人看待。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羊侃并不后悔南下。
北方的高氏,無論高澄嘴上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高氏目前鮮卑屬性大于漢屬性這一特點,在羊侃看來,自己身為漢人,對于那些六鎮鮮卑來說同樣是個外人,與其為鮮卑人賣命,不如留在江南漢地。
況且蕭衍的喜愛與厚待,也讓他無悔于投奔這位主君。
羊侃明白,蕭衍的看重才是自己一個北地亡人在南方立足的根本,故而哪怕心中對堯雄偌大的名聲不服氣,認為包括陳慶之在內,也只是僥幸趁北魏內亂而已,屬實是名不副實。
但他還是按捺住了與堯雄一決高下的沖動,忠實履行蕭衍的囑托。
羊侃一路攻城略地,卻始終不肯叩關堯雄親自坐鎮的豫州重鎮懸瓠城。
因其太過謹慎,堯雄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戰機出城與其接戰,只得耐心待援,計劃與婁昭合兵,將羊侃留在豫州。
而當婁昭抵達豫州的時候,羊侃便改變了策略,婁昭進,他則退,婁昭退,他則進,打又不打,就是拖著婁昭援兵,不使其肆意調動支援徐州與荊州。
侯景鎮守的荊州也有一路北伐軍,即陳慶之過往統領的江陵兵。
陳慶之執掌這支軍隊超過十年,也正因為太得軍心,以致陳慶之死后,江陵兵也跟著軍心動搖,丟了精神。
即使這支大軍無甚太大威脅,但張亮還是依照計劃,領兩萬鹽兵由洛陽移駐廣州魯陽,蓄勢待發,準備隨時在危機時刻支援侯景。
細細數來,真正具備威脅的也確實只有羊鴉仁所領的東路兵馬,畢竟高岳在南線三將中,不論才干還是軍力,都要稍遜一籌。
當然這也要看是在和誰比,侯景、堯雄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比不過他們也不能說明高岳水準低。
只是南梁方面所有人都沒想到,前來救援徐州的段韶將會是河南前線一眾將領中,最為耀眼的存在。
羊鴉仁尋摸半天,卻為自己挑了一個最強的對手。
不過此時的他正埋伏在段韶救援彭城的必經之路上,看著遠處揚起的灰塵,暗自興奮不已,壓根就沒料到,自己可能已經被段韶將計就計,反設了一個陷阱等待著他。
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