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高澄的熱情并沒有出乎崔暹預料,一切都有跡可循。
崔暹早就聽說高澄曾與叔父高琛爭奪自己,而這次又趁機向高歡討要,說得上是處心積慮了。
這樣的重視讓崔暹百感交集,高家父子如此信重,這份恩情怎樣才能償還呀。
崔暹當即為高澄引見自己家眷,待看到崔暹之妻李氏,高澄深深瞧了李氏脖頸一眼,這才移開了目光。
倒不是看上了這個婦人,對于愛才的小高王來說,崔暹這樣的能臣才是真正的絕色,他只是想起了李氏的下場。
崔暹死后,高洋前往崔府憑吊,詢問李氏是否想念崔暹,李氏回答甚為想念,高洋為了成全李氏與崔暹相見,在靈堂一刀砍下她的首級,扔出墻外。
先后與崔暹家眷見禮,高澄瞥了一眼段韶,他終于記起一件事來。
段韶納妾時,從不叫上自己觀禮,這哪是表哥能做出來的事情。
高澄讓崔暹暫回馬車,自己騎馬與段韶并行。
“孝先納妾,為何從不邀我觀禮?”
高澄抱怨道。
段韶卻一臉無辜的敷衍道:
“妻老妾丑,唯恐污了子惠的眼睛。”
“你分明是聽了旁人的污蔑,你我相識許久,我是什么樣的人,難道孝先一點也沒感覺到嗎!”
看到高澄似乎真的生氣了,段韶只好笑道:
“下次,下次一定為子惠引見家眷。”
高澄這才放過了他,一行人行至渤海王府,高澄放了段韶回去與妻妾溫存,又讓府中管事帶崔暹家眷前往早已購置的宅院安置。
自己則與崔暹把臂同行,邁入府中。
廂房內,高澄與崔暹對坐,他一臉愁容道:
“澄在洛陽輔政,職責緊要,幕府僚屬或被父王招至晉陽,或外放州郡任職,少有助力,澄聽聞季倫有識人之能,還請季倫為我舉賢。”
崔暹在密信中已經知道高澄求賢的打算,一路南下,他早就思量好了人選,當即回答道:
“自古舉賢不避親,暹有一族親,名喚崔昂,出自博陵崔氏第二房,其人少好章句,頗綜文詞,及至年長,為人端直,沉深有志略,暹當為世子舉薦。”
原主麾下三崔之一的崔昂,高澄當然知道,當初早在信都時便拋去過橄欖枝,奈何崔昂以閉門讀書為由,婉拒了他。
那時候高歡僅三萬步騎,而爾朱氏二十余萬大軍,且新**定劉靈助之亂,聲勢正盛,旁人猶豫也是可以理解,因此,高澄并不記恨這段往事。
但相比較當時年僅十七歲,接到書信就義無反顧來投奔他的崔季舒,高下立盼。
高澄把其中淵源告訴崔暹后,說道:
“還請季倫為我再寄書信一封,招崔昂入洛陽輔佐。”
崔暹答應下來,夸贊道:
“若知世子求賢之心懇切,四方賢士必然爭相來投。”
高澄卻擺手道:
“實是因澄年幼,多需賢士輔佐,還請季倫繼續為我舉賢。”
崔暹于是又道:
“河間鄚(河北任丘)人邢邵,以文采揚名北地,其人才思敏捷,博聞強記,曾翻看《漢書》,僅五日,就能背誦全篇八十萬字,此人才高卻不自傲,可為世子府僚,主管機密文書。”
高澄大為吃驚,五天背誦八十萬字,如果不是作偽,這記憶力堪稱過目不忘。
用來管理機密文書確實是最佳人選,若有征詢,無需翻找,隨口就能回答。
高澄執筆,在廂房的屏帳上寫下邢邵的名字。
屏帳上面寫了許多名字,排在首位的便是崔暹,甚至陳元康、楊愔、崔季舒這些人都在他的后頭。
崔暹的目光終于被吸引到了屏帳上,他神色有幾分激動。
高澄見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很快斂去,催促崔暹再為他舉薦賢才。
崔暹收回目光,繼續侃侃而談道:
“濟陰冤句(山東菏澤)人溫子昇,博學善文章,其文章深受偽梁蕭衍的喜愛,曾言:‘曹植、陸機復生北地。’可為世子主筆文書。”
高澄聞言深思,溫子昇只用來寫文章是否屈才,以后派遣使團前往南梁,或可將他安插其中。
“我亦早聞溫子昇之名,時年二十二歲,便在孝明帝選拔辭人擔任御史的考核中,位列八千文士第一名。然而孝莊帝誅殺爾朱榮,其人為避禍,逃離洛陽,至今不知下落,季倫既為我舉薦,可知他身在何處?”
崔暹自信道:
“暹與溫子昇常有通信,當為世子將他招來洛陽,今日所薦三人,俱是一時俊彥,還請世子信而用之。”
高澄再次握住崔暹的手,思考著歷代舉賢之人,最先想到的是荀彧,可最后被主君逼死,兆頭不好,轉而念及為劉邦舉薦韓信的蕭何。
他朗聲笑道:
“我得季倫,如獲蕭何,日后還請季倫盡心輔佐,我必誠心相待。”
崔暹一聽這話,不由挺起了胸膛:高王父子都以蕭何期我,莫非我真是高氏的蕭何。
兩人又是一番閑談,高澄才將崔暹送出渤海王府,命人為他引路。
崔暹沿途腳步虛浮,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費了好大功夫才沒有將得意之色展露。
高澄送走了崔暹,交代家仆將屏帳收好。
他有五面屏帳,上面都寫有名字,只是為首之人分別是陳元康、楊愔、崔季舒、趙彥深、崔暹。
今天要與崔暹相見,便早早命心腹換上了對應的屏帳,當然,若是幕僚齊至,他自會把屏帳撤去。
吩咐完家仆,高澄轉頭就去了聽望司。
既然有了高歡的許可,那也該收網了。
四月二十六日,清晨。
永寧寺僧眾上過早課,紛紛去用膳食,餐食豐盛,有素有肉還有酒,一個吃飽了的胖僧人抹著嘴上的肥油,與同伴調笑起了南方和尚糟糕的處境。
南梁天子蕭衍舍身佛寺的趣聞,自然讓他們這些北方和尚也跟著面上有光,但正因為有這么一位虔誠的佛教徒當天子,南方僧眾可沒他們舒適。
原來蕭衍前段時間研習了一本《大般涅經》,看到經文中有一句‘戒殺生’,他深受啟發,于是在前段時間頒布詔令,禁止全國僧眾食用葷腥。
這下可苦了南方僧人,吃點肉食還要背著旁人,哪像他們這般灑脫。
呵!南方天子還能管得著他們北方和尚不成。
“寶慧,你若用過了早膳,便去城外田畝巡視,莫要在此喧嘩。”
永寧寺主持嫌胖和尚吵鬧,出言制止道。
那名叫做寶慧的胖和尚不敢耽擱,他素來負責巡視田畝,這可是一份肥差,在眾僧羨慕的眼神下,寶慧和尚昂著腦袋走出了膳堂。
天下間沒有比永寧寺更好的地方了,這是寶慧和尚的心聲。
永寧寺由孝明帝之母胡太后于熙平元年(516年)所建,位于宮城前,閶闔門外,南一里御道西側,四周權貴府邸環繞,平時參拜上香的可都是貴人。
寺內有僧房樓觀一千余間,雕梁粉壁,極盡奢華。
但最值得稱道的還是那一座高達九十丈的九層佛塔,佛塔之上又有十丈高的金剎,合計高達百丈,去地千尺,遠在洛陽城外都能望見。
九層佛塔金碧輝煌,每層各有四面,每面三戶六窗,用朱漆涂抹,扉上又有五行金鈴,共有金鈴五千四百枚。
金剎之上有寶瓶,寶瓶下有承露金盤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鐸。
各角同樣懸有金鐸,金鐸大小有如陶器,合計有一百三十鐸。
更別提寺中諸多金身玉像,也不知道修建時耗費多少民脂民膏。
永寧寺的建造者胡太后早已被爾朱榮溺死在黃河,但屬于永寧寺僧人的榮光卻依然璀璨生輝。
爾朱榮曾在永寧寺屯駐大軍,隨陳慶之北上的元灝也曾在此聚兵,爾朱兆更是將元子攸囚禁于寺中。
無論洛陽城頭換插哪家旗幟,永寧寺的體面誰也奪不走。
寶慧和尚坐著馬車,出東城東陽門,行了三十余里,才下馬車。
雙目所及,一望無際的平原田畝都是永寧寺的產業。
但這些可不是全部,永寧寺建寺一十七年以來,不止太后、天子賜田,更有他們僧人辛苦經營。
如何經營?自然是收納信徒供奉、發放利錢、強占民田等等手段,作為方外之人,又不需要繳納稅賦,錢財積累又怎么會慢。
附近正在耕種的泥腿子們看見永寧寺的馬車,紛紛來向寶慧和尚請安。
寶慧和尚和顏悅色與他們打著招呼,心底卻在盤算這時候哪戶人家只有婦人。
他將目光看向一個中年男子。
趙阿貴?不行,他那婆娘烈得很,上回便鬧著要報官,受了佛爺的威脅才安生下來。
不過,能威脅一次,應該也能威脅第二次吧,反正這些婦人都不敢聲張。
別的地方,莊園主苛待佃戶,農人還能為他人耕種。
洛陽可不行,本就人多,田地更是緊張,整個村落都是永寧寺庇護的隱戶,周圍田畝也盡是廟里的產業。
正要去趙阿貴的家中普渡佛法,寶慧和尚突然瞥見一個年輕人。
一拍腦門,阿彌我個陀佛,這李四郎不是剛娶的親么,佛渡有緣人,李四郎那新媳婦指不定就是有佛緣的。
寶慧和尚起了心思,懶得再搭理這群泥腿子,繞了一個大彎才往村落里去。
打著宣揚佛法的名義,寶慧和尚騙開了李四郎家的門,因為經常有巡視的和尚上門宣揚佛法,村里的婦人們見怪不怪,畢竟不少人都曾受過欺凌。
正如寶慧和尚所想,那李四郎的新媳婦一開始還烈得很,吵吵嚷嚷的,最后只是威脅要收回田畝,不給耕種,還不是乖乖就范。
寶慧和尚闡述佛法之后,念頭通達,留下新媳婦縮在角落里,抱著雙膝埋首哭泣,
自己則四處轉悠了一圈,又收了附近幾個村落的對佛祖的心意。
眼看到了正午,寶慧和尚這才駕了馬車準備回城。
進了洛陽城,寶慧和尚立馬老實了,放緩了速度,唯恐沖撞了貴人。
可怪異的是,許多人對著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讓寶慧和尚一時摸不著頭腦。
沿途更有許多和尚往來奔波,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
寶慧和尚駕著馬車回到永寧寺外,正好遇見一群武僧提著棍子出門。
“你們這是去做甚?”
寶慧和尚拉住交好的武僧問道。
那武僧氣憤道:
“寶慧你不知道,現在洛陽城里到處都是流言抹黑僧人,居然說我們藏污納垢、大牟私利!”
寶慧和尚勃然大怒:
“我等誠心禮佛,是誰這般無恥,居然往我們方外之人身上潑臟水!”
“除了那群道士還能有誰,有好些師兄弟都看見了,就是一群道士在散播謠言,為了與我們爭奪香客,居然出言抹黑,行事這般下作,著實可恨,我不跟你說了,現在就要與師兄弟們拆了那些道觀。”
那人說了幾句扭頭便走。
寶慧和尚一聽是道士在挑事,立刻火冒三丈,當年就是崇信道教的崔浩從中挑撥,才唆使太武帝殺了不知道多少佛門兄弟姊妹。
更別提這些年爭搶香火積累下的仇怨。
寶慧和尚氣沖沖地擼起了袖子前去助陣。
聽望司。
高澄伸了個懶腰,他在大堂里坐了小半天等候消息,縱使有趙彥深、崔季舒陪伴,還是無聊得很。
“世子,動了!各處都有僧人圍堵道觀!”
張師齊闖了進來,欣喜道。
他因為刻碑有功,被高澄升職,提拔為記室參軍,留在身邊,記錄自己言行。
高澄聞言精神一振,他問道:
“有多少人參與?”
張師齊趕緊答道:
“全洛陽的寺廟都有武僧出動,人數太多,探子們沒數得過來。”
高澄立即對崔季舒道:
“你領十名侍衛速往城外大營,即刻傳令段韶、堯雄兩人各領部曲入洛陽平息騷亂,凡是參與之人,無論佛、道,悉數搜捕。”
崔季舒不敢耽擱,馬上出門點了十名侍衛隨他打馬直奔京畿大營。
京畿大軍各部昨日已經被緊急召集回營。
段韶、堯雄早就在營中等候消息,而斛律光、慕容紹宗等人也各有自己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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