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光明大教堂休息室。
不算冗長的洗禮儀式結束，時間還沒到八點。伊蕾娜伸手去扶，卻發現奧黛麗的臉上明顯不好，甚至腳步都有些虛浮。對方的眼睛一直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奧黛麗？”
伊蕾娜雖然不是觀眾，但也看得出來對方似乎有了什么心事。
不過這有些奇怪，明明奧黛麗跟自己相處的這一天多里都十分自然灑脫，行為舉止也沒有表現出離家離鄉的憂愁，任誰看了都會對這位年輕的女士心生好感。
就算是早上去參與洗禮儀式的準備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么一個簡單的入教儀式把對方原本只是有些緊張，但仍然輕松的心情弄成了這樣？
“你怎么了？”
對這位和自己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善于揣測人心的“觀眾”半神，伊蕾娜從掩飾自己的想法，此刻她的想法就是最單純的擔心和好奇。
她仔細地回憶了一遍整場儀式——從心理煉金會的高層主動去迎接這位半神來到大教堂，到在額頭涂抹圣水十字的儀式，到唱詩班歌頌主的圣詩，再到主教的頌唱以及奧黛麗自己的宣誓詞——雖然教友入會不需要太多人觀看，但自己也受邀觀禮了，明明哪里都沒有問題，哪里都沒有紕漏啊。
伊蕾娜扶住奧黛麗的胳膊，輕聲問道：
“我記得儀式上并沒有出什么事情，是教會有哪里做的不好，讓你介意了嗎？”
奧黛麗跟著對方的攙扶在休息室的軟椅上坐下，眉頭依然皺著。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奧黛麗很快就發現她現在的反應居然是“靈性消耗過度”的負面表現！
頭暈眼花，身體乏力，感覺體內的靈性干涸滯澀。奧黛麗僅僅是驚訝了片刻就默默地明白了原因，參與洗禮儀式本來是不需要靈性的，甚至不需要發自內心的虔誠，只要認可教義，并且跟隨神父的行動指示就可以了，但偏偏她又在洗禮中感受到了那詭異的“神啟”。
第一次“神啟”的時候，奧黛麗什么都沒有感受到，只是覺得自己的精神仿佛一瞬間變得更加自然高遠，仿佛和某物共鳴。而赫密斯的話語也格外又誘惑力，盡管對方宣傳的也是自己想要的。
而第二次“神啟”顯然更加猛烈洶涌，明明只是在額頭上涂抹圣水，奧黛麗卻分明感受到自己全身都浸沒在了水中，黑暗包裹著她，以及托舉她離開深水的力量，和最后撲面而來的光芒中自己所看到的、傳說里的“天國”所擁有的一切美好事物。
以及，沒有缺席的——和某位身影高渺偉岸的存在的精神共鳴。
奧黛麗幾乎回憶起了自己非常年幼的時候的事情，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某個寒冷冬天，穿著棉衣，在燃燒著壁爐的溫暖房間里，被媽媽抱在懷里輕拍后背哼唱搖籃曲，溫暖而舒適。仿佛下一秒自己就會閉上眼睛，沉入那深不見底的精神海洋中去。
但靈性的巨量消耗打斷了這玄而又玄的美妙感受，奧黛麗也無法沉浸在這樣的感覺里。
有了持續時間更長的感受和更加清晰的畫面之后，剛才的“靈性共鳴”直接耗干了奧黛麗的大半靈性，她感覺自己仿佛剛跟誰打了一架，渾身上下都沒有什么力氣，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彈。
在安靜的環境下默默地休息了一會兒之后，她才覺得自己的頭暈略有減輕。
奧黛麗從手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杯溫水，潤了潤嘴唇和喉嚨，隨后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道：
“謝謝關心，我沒事。”
“我只是有些累了。”
奧黛麗看到了伊蕾娜臉上的疑惑，不用說她也明白，“神啟”并不是人人都能獲得的，其他人的“洗禮儀式”未必有自己這么……奧黛麗實在想不出一個形容詞，他只得又嘆了口氣。
上帝為什么對我這個半神這么上心？祂連續兩次給予我“神啟”了……
《圣經》上說，起初世界是一片海，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所以洗禮儀式其實是對《創世記》的崇拜性復現？也就是說這個行為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神秘學象征性，算是作為非凡者和“上帝”最相似的幾分鐘，但我明明沒有被浸沒在水中，所以，這只能理解為是那位造物主格外又閑情逸致。
自己在第一次“神啟”的時候沒有答應赫密斯，居然還有第二次。
奧黛麗也知道自己作為“觀眾”的天賦很不錯，但也沒自信到覺得自己能三番五次得到神靈的青睞，上帝的行為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她又必須承認，對方展現的全都是自己所向往的。
——那不是死后才能得到的救贖，而是活著的時候就能親眼見證的天國！
“和平一千年紀念慶典……”奧黛麗喃喃自語。
她動搖了。
自己所居住的世界從未有過哪怕持續一千年的和平，霍爾家族的先祖自己就是從發生在本紀元738年，并且持續了五年的“背誓之戰”中獲得了第一個爵位。
那是六百多年前。
而即便不算大型的戰爭，大小的爭端也從未減少，欺壓和痛苦永遠存在。
就算自己意識到貴族的本質是對人民的壓迫又如何呢？貴族說到底也不過是教會的黑手套或者白手套，他們是這個秩序堅不可摧的一部分，這只是一個代號，不是具體的人，即便真的有能力把他們推翻，接下來也不過是非凡者成為新的貴族，總有人要充當統治階級，這似乎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奧黛麗自己還沒有這個能力！她根本做不到！
而上帝展現給自己看的，則是——
這世界上唯一的統治階級，就是上帝，就是造物主自己！
除此之外，每個人都是平民，也可以說每個人都是貴族，也可以說每個人都是神的仆人，但他們在人格和靈魂上都獲得了平等。即便是一位存活了兩百年的半神，也不會對弱者露出本能的不屑。
真的嗎？國家的認知將會徹底消失，唯有信仰和神靈永存……真的能做到嗎？孤寡的老人不用再孤零零地在家里等待餓死，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們也不用再饑腸轆轆地徘徊在街邊……真的可能嗎？
真的嗎？
奧黛麗承認自己的心開始動搖了。
她抬起頭，看向坐在身邊，關切地看著自己的伊蕾娜，她表現出猶豫為難的神情，微微咬了咬下唇，低聲說道：“我不想欺騙神靈……現在非常痛苦。”
伊蕾娜愣了一下，但聰慧如她，立刻就明白了奧黛麗的意思。
她有些驚訝：
“……奧黛麗，我之前可不知道你的信仰居然如此虔誠。”
她自己是向往光明，向往美好和溫暖的，與其說她信仰的是造物主或者永恒烈焰，不如說伊蕾娜是有著較為通透也原始的對光明和太陽的信仰，而神的許諾或者是神啟之類，她是不太在意的。
在原來的交流中，奧黛麗以玩笑和試探的口氣談起改信的事情，因此伊蕾娜覺得奧黛麗應該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抵抗了神罰、違逆了神意并且還不自殺的人怎么可能是某位神靈的虔誠信徒？
虔誠者，即便是神毫無理由地讓伱去死也會答應，因此伊蕾娜不喜歡虔誠這個贊美。
“不，不是信仰的問題。”
奧黛麗斟酌了一下語言，認真地說道：
“……是這樣的，我有一位熟識的長輩，在神秘學和非凡上，他教會了我非常多的事情，也給了我很多提升自己的機會，還帶著我認識了許多非凡世界的朋友。我能夠走到今天，他對我的幫助不可或缺。雖然后來我們的交流少了些，但他在我的心中依然是最重要的前輩。”
“可以說，我一直追隨著他，并且發自內心地敬仰他。”
伊蕾娜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但是……我也意識到，他只是我一段時間的指引者，不能一直幫助我。在未來，我們或許會逐漸遠離，越發陌生，甚至形同陌路……這樣的現實讓我非常難過。”
上帝并沒有在神啟中表現出對“源堡”的眷者的厭惡，這大概也是表現了自己的氣量。
因此奧黛麗也并不知道兩位有著支柱的象征的神靈之間的針鋒相對。
她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努力的方向而喜悅，同時又擔心這會讓自己和“愚者”越來越遠——自己的擔心是否會成真？奧黛麗認為“愚者”先生應該不是一位自己改信了就會遠去的神靈，畢竟曾經還是較為虔誠的女神信徒的她也得到了對方的眷顧。
但這一次，她卻莫名地有些心慌。
“不一定會往最壞的可能發生吧？選了另一種道路不代表就要徹底不見，你們只是有了不同的方向而已。”伊蕾娜看奧黛麗的情緒低落，便安慰道，“不用想那么多，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道。”
“或許如此。”
奧黛麗打起精神，情緒稍微有了些好轉，但依然無法立刻和往常一樣露出笑容。
她在心中對造物主教會的警惕已經在兩次的啟示中消失，現在甚至還有些期待起了之后專人來教她如何解讀經文的課程、
奧黛麗站起身來，目光從伊蕾娜手中的圣典節選中掃過，說道：
“我想我該去聽一聽教會對我的安排了。麻煩你繼續陪我了，伊蕾娜。”
“就是前面這里？”
一位“代罰者”用不確定的眼神看向了東區外圍的小型市場，他看著市場中努力推銷著自己的物品的，看起來沒有危險也沒有危險武器的貧民們，側頭問自己的同伴：
“這里怎么會有疑似惡魔活動的蹤跡？有惡魔活動的痕跡，能被小隊的幕僚發現？他都用了‘惡魔’這個名詞，怎么說也得是個序列6了吧……”
不少魔藥名稱對應的序列早就在教會內教授給了需要執行任務的非凡者，一想到可能是一位序列6的非凡者留下了痕跡，兩個只有序列7的，被直接喊來調查的“代罰者”也有些惴惴不安。
“別太擔心，我們只是來看一圈。”
另一位“代罰者”顯然也不太放心，兩個有著不錯的戰斗經驗，并且善于強攻的“水手”序列7或許能打敗序列6，但毫無疑問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誰都不能保證最后活下來的就肯定是自己。
他們雖然攜帶了封印物，但也只是“感知、追蹤、鑒定”和“安寧，沉睡”方面的符咒，用來調查和控制嫌疑人，而不是遭遇作戰。
“我們只負責確認惡魔的痕跡的存在，不負責和惡魔戰斗。我們也盡量不要脫離人群，惡魔不是刺客，也沒到序列5能夠操縱他人欲望的時候，不會在人多的地方直接動手。”
“只要確認了痕跡，就立刻離開。”
這樣具體的行動方針無疑讓兩位“代罰者”的內心都安定了一些，他們早就換掉了教士的長袍，現在身著最簡單不過的粗布和亞麻制成的衣褲。他們的肌肉還不像晉升后那么明顯，只是稍微強壯一些。身上帶著濃烈的水汽和海水的味道，像是剛從港口歸來放松的海員，混進人群中倒也合適。
其中一人警惕地觀望四周，做出打量貨物的樣子，另一個人將雙手放在口袋里，握著已經開始運作的“鑒定”符咒。
“不少人在賣東西啊。”
其中發色較淺的那個低聲說道：“對了，之前大地母神教會偷偷宣傳能吃飽飯，引別人偷渡費內波特，現在大地母神教會堂而皇之地來了，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國內的費內波特人這么多，總覺得不太安全。”
另一個代罰者也小聲回答：
“你知不知道？教會用飛空艇運來去給城外墾荒的，現在天寒地凍，土地鋤頭都鑿不開，我有個在那里做監管的朋友，他說雖然教會給的待遇不差，有食宿，但是每次那些人看他的表情都跟要殺人一樣，而且偶爾還真有鬧事的。害得幾個他們的幕僚必須不停地做思想工作，還要加強巡邏。”
但如果去思考為什么費內波特人對魯恩有著仇恨，那就要牽扯到神罰了——作為既得利益者和信徒，兩位代罰者當然不會說神的壞話，就這么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交流。
就在此時，代罰者口袋中的“鑒定、感知”符咒忽然發燙，他當即用手肘輕輕地撞了一下身側的同伴，對方當即會意，停下了腳步。
在他們前方的，是一個販賣著半口袋玉米粒的老人。
早晨的寒風中，他站在自己的小推車后面，雙手攏在袖子里，不斷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來往的路人。
突然，他的面前出現了兩個黑影。身材高大的兩個水手同時在他的小推車前面停下腳步，他們的身影頓時讓老人感受到了不安，而他們的表情更是讓老人回憶起了一些不好的記憶。
“就在這里？”
“就在這里。”
發色較淺的代罰者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他平移了了兩步，擋在小推車的側面，防止嫌疑人離開。而另一人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正在散發出光芒并且發燙的銀藍色符咒，靠近了老人。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老人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兩人都不說話，當銀藍色的符咒把小推車、玉米都掃了一圈之后，在靠近老人的胸口的時候陡然發燙，幾乎燒得代罰者差點松開手。
“干！回去得跟教堂提一下，改良這個溫度，這都快把我手心給燒傷了。”
代罰者下意識地爆出一句粗口，隨后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指著老人胸前的口袋問道：
“那里面有什么？”
老人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口袋，聲音微弱地說道：“什么都，都沒有……”
“惡魔相關的物品就在里面。”
代罰者伸手一揮，一道控制得非常好的風刃便從他的手中飛出，精巧地切開了老人上衣口袋的下方縫線。頓時，一個金色的圓形物體直接從口袋中掉了出來，被風托舉著，到了代罰者的面前。
“就是這個。”
代罰者嚴肅地說道：“這就是和惡魔相關的物品，老人家，這件東西我們必須要收走。”
老人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神色陡然灰暗了下去。
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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