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爾中，奧黛麗十分艱難地將自己的視線從赫密斯伸出的手和對方真誠的雙眼上移開。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心理暗示，但是在剛才的某一個瞬間，她似乎真的感受到了神靈的注視，她的精神仿佛和更高的存在相容，得到了對方的“啟示”，那種玄妙的感覺讓她感到身心舒暢，就像很久之前被“愚者”先生的“天使”張開雙翼保護……有種說不出的神圣和喜悅。
“神啟”，是一個非常難以捉摸的事物。
教會的圣典中都不乏原本平凡或優秀的某人在某一天忽然蒙受感召，得到啟示，就此被神靈的光輝籠罩的寓言故事，但奧黛麗知道，即便是一些圣者，也并沒有得到過神啟。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非凡者，在產生剛才那種感覺的時候就應該已經跪下并虔誠地贊美神靈，但，也正是這種玄而又玄的啟示讓奧黛麗從喜悅中驚醒，擔心起是不是某位神靈試圖將自己收為眷者。
這是榮耀，是恩典，可來得太過莫名其妙。
“請讓我……請讓我再思考一下。”
能在一位信仰造物主的天使的面前降下啟示的，又是在對方剛好傳教結束的時候降臨，那么對方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是赫密斯口中那位“創造一切的神，全知全能的主”！
這個……奧黛麗不動聲色，稍微給自己刷了個“安撫”，讓自己因為得到造物主的啟示而激動到有些不清醒的腦子重新恢復理智。
在當前的神秘學世界中，這個尊名其實是第一次出現，“創造一切的主”屬于真實造物主，所以這個尊名也理所當然地被當成了真實造物主奪去了“永恒烈陽”的權柄之后的自我升格。這樣的自我升格，原極光會，現造物主教會的成員當然是樂于見到并宣傳的，誰都希望自己的主更厲害一些。
于是這個尊名就在推廣之下迅速地取代了原有的“創造一切的主、陰影帷幕后的主宰”。
而“愚者”先生對重新樹立形象的真實造物主并沒有什么敵意，這也是奧黛麗清楚的事情。
雖然神秘世界中絕大多數人不知道為什么真實造物主要自稱“創造一切的主”和“全知全能的神”，但他們也基本不知道權柄的含義，神靈的事情他們也不需要太懂，只需要知道對著這個尊名祈禱能夠得到真實造物主的回應就行了。
可奧黛麗是知道的。
她還知道完整的尊名是“創造一切的主，全知全能的神，您是一切偉大的根源，是開始也是結束，是眾神之神，浩瀚星界的支配者”——因為這是戴里克他們所信仰的那位遠古太陽神的尊名。
意識到這點之后，奧黛麗心中陡然就有一個又一個疑惑冒了出來。
“完美的天國，理想的世界，指的是遠古太陽神的神國，還是曾經在東大陸建立的那個以人類為主的多種族混合文明？黃昏隱士會的目標是讓那個時代重現？”
“古赫密斯語流傳很早，因為和古代巨人語的詞根有共同之處，因此被認為和巨人語來自差不多的年代，赫密斯先生也是人類先驅，出生的時間在第二紀或者第三紀……”
“……祂應該知道遠古太陽神，但為什么傳教的時候要說‘原初的上帝’？”
“是因為東大陸的歷史被掩埋，遠古太陽神這個名號不為人所知嗎？但是上帝也……似乎不如造物主響亮，甚至第一次聽到還會覺得有些奇怪。”
奧黛麗仔細地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從來沒有聽戴里克提起過“原初的上帝”這個名詞，也沒有對方的傳教中和“雷霆，注視世界的眼睛”的象征。但是結合權柄掠奪的事情，奧黛麗倒是不難猜出這位“造物主上帝”應該是這五條相鄰途徑的集大成者，五途徑真神！
五途徑真神該有多么強大？奧黛麗沒有去想，因為單途徑真神已經是她無法想象的偉大存在。
赫密斯向她傳教的是關于造物主的事情，這本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其中關于這位造物主的描述卻和奧黛麗的印象大相徑庭。
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真實造物主躍躍欲試地想要將另外三條途徑也收入囊中。更改形象之后順便改尊名和稱呼，這是完全合理的，畢竟神靈的事情奧黛麗也不需要太懂。
奧黛麗覺得自己的疑惑沒必要隱藏，可她同樣也不準備現在就說出來。
她不確定赫密斯能否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和疑惑的具體內容，如果對方愿意解答那自然是最好，如果赫密斯先生不愿意，并且心理暗示奧黛麗愿意加入黃昏隱士會，那她也只能加入。
她定了定神，說道：
“我才剛剛成為半神，突然得到您這樣的存在，和這樣的組織的邀請，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能給我一些思考的時間，并且先讓我熟悉心理煉金會的事務。”
赫密斯也并沒有表現出不滿，祂依然溫和地點了點頭，沒有去問奧黛麗需要多長的思考時間，而是接受了奧黛麗的婉拒。這樣的態度讓奧黛麗略微放心下來，緊接著，她就聽到赫密斯笑著說道：
“這件事情當然需要深思熟慮，你的態度和謹慎讓我非常放心。”
“但既然你加入了我們的教會和組織，那么我們依然是要為你準備介紹儀式和洗禮的。”
奧黛麗想了想，點頭默認。
當初和那位D女士伊蕾娜談論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提到了改信的問題。
這是不可回避也不可作偽的事情，畢竟她也不是一個可以隨時改信的平民了（盡管曾經作為伯爵女兒的她要是宣稱改信肯定也會在上流社會引起一番騷動），她現在是加入造物主教會和投奔因蒂斯親戚的新人，是從魯恩分部前來的非凡者，一位新晉的半神，理所當然需要宣告。
見她不反對，赫密斯便根據教義定下了日期：
“今天是12月2日，周五。奧黛麗，你來的很巧。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教會即將在周日——也就是禮拜日為你受洗，歡迎你加入我們。”
“受洗儀式結束后，我就會給你安排工作。呵呵，現在我是組織在特里爾這里序列最高的人，老骨頭也要被迫起來做點事情，奧黛麗，你希望分管醫院，還是教會學校，還是教會的濟貧院呢？”
“又或者，你對南大陸的事務更感興趣，掛念你的病人，會考慮參與外交和國家議會？”
赫密斯的話語又一次精準地說到了奧黛麗最關心的地方，她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先露出笑容，輕聲慢語地說道：“感謝您的好意，赫密斯先生。”
“不過，在周日之前，我想我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去尋找適合我的位置。現在，我希望去和我的接引者，貴教會的D女士……也是我的遠房表姐伊蕾娜·蒙特瑪爾小姐見面。我本應一到因蒂斯就該去光明大教堂見她，結果拖到了現在，希望她不會因為我的任性而生氣。”
赫密斯了然地笑道：
“身處異國他鄉，確實該和熟悉的親戚走動。”
末了，祂再一次問道：“奧黛麗，你對主的教義是否感興趣？如果你想要在正式加入之前獲得更多的信息，我可以給你更詳細地介紹‘天國’和造物主的教義。”
奧黛麗略微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對天國非常感興趣。
神靈的傳教她從小聽到大，《夜之啟示錄》她能把重要章節全部背下來，即便是其他神靈的教義和對神國的宣傳描繪她也略知一二，但奧黛麗還是第一次聽到“祂的國會降臨大地”這樣的說法。神靈許諾的往往是死后，但為什么造物主，為什么上帝會許諾活著的時候就能進入天國呢？
特里爾現在的樣子確實很不錯，福利到位，孩子們能讀書，城市充滿朝氣，但這是建立在人口減少，工作崗位增加上的，這位神靈到底要怎么建立人人都能幸福的理想“天國”？
于是奧黛麗誠實地說道：
“是的，我想要了解更多。”
赫密斯似乎是欣慰地點了點頭：
“那就走吧，奧黛麗，去大教堂。我順路，和你一起回去。”
奧黛麗輕輕地點頭，跟在赫密斯的身后前往主干道盡頭的光明大教堂。
前方是她的目的地，是她要加入的組織，是等待著新晉半神的教會和有著血緣關系的D女士。
在這一刻，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識到：奧黛麗·霍爾在因蒂斯其實舉目無親。
沒有好心收留貴族少女的善良遠房親戚，那都是她和D女士編出來讓父母和哥哥獲得心理安慰的善意謊言，這里只有因她的力量而歡迎她的未來同伴，和未來的合作者們。之后的一切事情全都要靠奧黛麗自己，金錢和曾經的身份不能讓她得到尊重，而與此同時，她在特里爾獲得的一切，無論是失敗，是成功，是飽受折磨還是獲得地位，也都和霍爾家族無關了。
奧黛麗沒有回頭，她在心中向過去的自己告別，隨后滿懷著期待跟上了赫密斯的步伐。
東大陸的海灘上，帶著腥氣的海水、陣陣煙霧和烤魚的香氣繚繞中，梅迪奇和烏洛琉斯一齊看著阿蒙，像是在對峙，完全沒有老熟人相見的愉快氛圍。
面對這位實力遠強于現在的自己二人的老熟人，梅迪奇帶著點警惕和意外，而烏洛琉斯的眉毛微微皺著，似乎在審視雙方的命運。
過了片刻，烏洛琉斯移開了視線。
祂沒有用心靈鏈接，因為這么近的距離下反正都會被阿蒙偷走竊聽，所以直接對梅迪奇說道：
“祂身上和詭秘之主的聯系幾乎全部消失了。”
梅迪奇絲毫不在意阿蒙的臉色和想法，祂就跟沒看見對方一樣，更加直白地大聲問：“哦？你是說阿蒙已經徹底失去成為詭秘之主的競爭機會了嗎？”
烏洛琉斯沒再看阿蒙，祂目光專注地看著簡易烤架上剛剛開始散發熱氣的海魚，不說話。
遠遠不止。命運的天使心想，命運的消失有著很多的隱喻，而阿蒙作為活化的唯一性，作為詭秘之主的構成要素之一，如今在命運上居然和詭秘之主逐漸失去了聯系——這要么證明阿蒙會被一位比祂更強的存在偷走命運，就像祂偷走別人一樣成為“無運者”，要么暗示了阿蒙將會死在某個不可言說的地方，可能是星空，也可能是地底，總之祂不會成為詭秘之主的一部分，至少烏洛琉斯看不到。
“……你很好奇這個問題嗎？”
阿蒙兩手一攤，臉上帶著笑容，如果不是肢體動作中還有這極難察覺的僵硬，任誰都會以為祂已經完全看開并且接受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宿命。
“是啊，我非常好奇。”
梅迪奇捻著手上的一根草葉，瞇著眼睛，跟阿蒙針鋒相對：“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我也很好奇你到底還想做什么，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那個把你帶來的外神，也不是不行。”
很可惜，在場的兩位天使都不是觀眾，目前序列也都低于“欺詐之神”，并沒有看出阿蒙的真實想法。梅迪奇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烏洛琉斯的肩膀，眼睛還盯著阿蒙：
“大蛇，你說這家伙為什么還待在這里？對了，我之前給你講到哪了，有沒有跟你說過阿蒙已經從克萊恩的手上得到了源堡？但你現在看祂眼睛都不會流血，阿蒙，你源堡哪兒去了？”
烏洛琉斯不說話，梅迪奇自言自語的時候也根本不需要祂回答的樣子。祂專心看烤魚，并且試圖用眼神暗示的方法讓梅迪奇從手邊的小口袋里抹點海鹽上去，失去了所有命運的阿蒙在命運的天使眼中其實還不如眼前快要烤熟卻完全沒味道的烤魚重要。
但梅迪奇完全沒注意到同僚的眼神，祂摸著下巴想著可能的發展，然后忍不住樂了：
“不會被克萊恩搶回去了吧？那我就要開始慶祝了。”
阿蒙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祂看了一眼烏洛琉斯和梅迪奇，忽然露出一個凄涼的冷笑：“呵呵，梅迪奇，看來我淪落到這個地步之后，最高興的還是你。看來從被我和伯特利祂們聯手殺死之后，你就徹底忘不掉這種仇恨了。如果我說我馬上也要死了，你是不是會心情更好？”
“你要死了？”
梅迪奇云淡風輕地掃了阿蒙一眼，心里卻是一驚。
如果阿蒙現在偷盜一下梅迪奇的心情，就會發現這其實和不久之前巴德海爾被殺的時候祂自己的反應差不多，以兔死狐悲為主，帶著點猝不及防，單純地惋惜一個熟悉的人即將從世界上消失。
死亡，對神話生物來說各有各的感受，烏洛琉斯可能會接受死亡的命運，梅迪奇可能會期待轟轟烈烈的熄滅，但神性高不代表沒有感情，一件東西從今往后再也不會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開口和自己說話，即便是神話生物也會稍微為此嘆息一聲。
阿蒙瞇起了眼，祂試圖從梅迪奇的臉上找出些許不適應甚至是悲傷，仿佛這樣就能在即將到來的死亡前感到些許快意——雖然自己和其他人一起殺死了梅迪奇，但祂仍然為第三紀的過往兔死狐悲，那阿蒙就覺得自己仿佛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盡管自己才是最懷念第三紀的過往的家伙。
“哈哈。”梅迪奇說，“走好。”
梅迪奇倒是不知道阿蒙怎么想的，祂連主都送走了兩次，難道還會在意主的好兒子的死？
“也不用說得那么絕情。”
在海邊釣魚回來的外神加入了氣氛越發僵硬的神話生物談話現場，抓了點胡椒、海鹽和辣椒一起在切開攤平的魚肉上抹平，隨后在火堆烤架旁找了個位置坐下。
“說不定回頭你們都要被上帝抓走，一起在天國中重溫第三紀的舊夢呢。”愛德華閑閑地說。
梅迪奇冷笑一聲，并不接話，也不再去看阿蒙。
但愛德華主動開口跟祂搭話，如果是目的只是把阿蒙丟進切爾諾貝利，祂也沒必要專門繞道來看這兩個神戰開打自己在東大陸海灘趕海的天使。
“你還想重回神位嗎？”愛德華開門見山地說，“你的成神儀式在你死了的兩千年里早就沒用了吧。你的一份序列一在弗薩克皇室，那里現在群龍無首，另一份在原初魔女手中，我不介意想辦法幫你弄來，最后的唯一性雖然被污染，但是也未必沒有辦法祛除。”
正在裝作看海的梅迪奇被這段話逼得不得不轉過頭來看祂，雖然心知肚明不該接受惡魔的條件，但祂還是瞇起眼睛，咂摸片刻，冷笑了一聲：
“聽起來我只要去跟艾因霍恩家的小輩搶個序列一就可以了，好像全在幫我，這我可不敢相信。再說了，我為什么要跟外神合作？”
愛德華聳了聳肩：
“難道你覺得你現在還有競爭力嗎？如果不在東大陸待著，之前的神戰里，原初魔女估計也不會介意把你們給順手全都打包了，或許是我想多了，你其實不介意作為原初魔女的一部分重新接觸災禍之城。”
“你的堅持值得尊重，不過我作為外神好像也沒必要給你解釋什么，你不如問問烏洛琉斯，現在是不是你成神的最后機會。”
此時，倫納德正在爬山。
（剛翻過了一座山，嘿！又越過了一條河！哈！.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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