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先生，這場雨有點讓我覺得渾身發冷。”
奧黛麗加快速度跟上理查的腳步，理查抓起地上的石塊變成一把傘，自己站在中間，幫下屬和醫生擋住了暴雨。奧黛麗將手從傘遮擋的范圍伸了出去，重新觸碰到雨水，不由地憂愁道：
“我的靈性知覺和感知能力變弱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戰斗，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幫上忙。”
只有在傘下，她才能感覺自己的靈性知覺正常運轉，但一旦蔓延出去，接觸到那厚重的雨幕，又沒有半點感覺了。
現在雨已經大到了讓人心驚膽戰的程度，幾乎等同于往地上潑水。
暴雨滂沱，地下的積水已經有兩三厘米，順著帶著坡度的街道在地面上匯聚成一道又一道水流湍急的小溪。天上雷鳴聲隱隱，這樣的環境對誰有利根本不必說。
既然布置出了這樣有利的場景，那么神靈應該是不會紆尊降貴對這個小小的國家動手了……
奧黛麗抬頭看了看，雖然她自己的感知無法穿透雨水，但她看見理查依然時不時左右張望一下，伸手在空氣中抓了什么，隨后手中就會出現幾個或者十幾個手指大小的布娃娃。祂把那些布娃娃全部塞進自己的口袋里，一路上少說也抓了幾百個，口袋居然沒有被塞滿。
是被裝進去了，還是被傳送到了其他的地方？囚犯途徑似乎很擅長封印和壓制靈性，這個口袋是個什么帶有傳送功能的東西，就像“旅行家的背囊”一樣也不奇怪……
奧黛麗多看了幾眼，但一想到自己即將遭遇雷霆之神教會的非凡者，她就心有惶惶。
序列5的“心理醫生”用力地握了握拳——她是有力量的，有著相當不錯的力量，但她不知道面對自小以來、自古以來的“權威”的時候，她還有沒有揮拳出去的勇氣。
雨越來越大了……
聽到她的話，本來就憋著一股子火氣的陶菲克當即氣打不到一處來。
身為弗薩克混血兒的理查的個子比他們倆都要高，但為了不讓三人中體型相對最小的萊蒂·奧爾小姐淋雨，理查幾乎把傘壓在了自己頭頂，也導致陶菲克動都不敢動，只能僵硬著肩膀站著。
人在傘下不得不低頭，但他的嘴可沒有低頭：
“早就說過，你留在這里只會添亂！”
“趁早回去，再不走，等著和我們這些人埋在一起嗎？不要指望會有人給你收尸！”
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出了一個相當惡毒的詛咒，只有南大陸人給北大陸陪葬的份兒，哪有北大陸貴族給南大陸下等人陪葬的呢！
這肯定會讓她不堪受辱想要回家！
“我……”奧黛麗開口，想說自己確實在害怕，但害怕的是死亡，不是和你們一起死。
緊接著，陶菲克的后腦勺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節制天使不急不緩地對奧黛麗說道：“不好意思，這孩子就這樣，打小就嘴硬，還死犟。他以前穿衣服，別人說他穿的是紅的，他非說自己穿的是棕灰色的，誰說都要頂嘴回去，還打了好幾架，后來檢查才知道，這小子是天生的紅綠色盲。”
陶菲克如五雷轟頂，表情頓時變成了一個溢。
他面具壞了，被他扔了，現在恨不得把衣服撕一塊下來蓋在臉上。
……理查先生您活躍氣氛的能力可真強啊……奧黛麗臉色復雜，為自己聽了一個本來不想打探的小秘密而感到輕微的尷尬。而理查若無其事地帶著兩人繼續往前走，順便又補上一句：
“后來喝魔藥治好了。”
左右兩人都沒接話，雨聲嘩啦啦地回蕩在耳邊。
理查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奧黛麗：“伱真的要繼續留在這？老實說，我邀請你來就是來改善我們這邊的神經病們的心理狀態的，你沒必要參與我們的戰斗才對。”
“奧黛麗，你參與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想挑戰自己，不用這么著急，也不是非要選現在。”
嗯……理查知道這孩子在貴族中屬于異類，但又不是那么異類。
擁有充足的物質條件之后，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會開始追求精神上的滿足。
很顯然，眼前的奧黛麗小姐追求的精神滿足不是奢侈，不是華麗的衣服首飾和排場，不是浪費，不是地位和權勢，而是比較簡單樸素的幫助和善意。她樂于做這些事，善于做這些事，即便一開始會因為自身的條件而放不下身段，但她總是接受得很快。
理查面色如常，左右看了看。
“3個。”祂在心里默念。
祂腳步不停地繼續往前走，陶菲克注意到幾絲血水被雨水帶著從他的腳邊滑過，很快就沒了蹤影。
“……我想親眼見證一些事情。”
奧黛麗猶豫了一下，說道：
“實話告訴您，我現在依然在害怕，我非常害怕，理查先生，我好怕自己真的死在這里，不明不白地猝死在午睡中，爸爸媽媽和哥哥為我哭泣，我的朋友們來參加我的葬禮。”
還有蘇茜，還有塔羅會的大家……
“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他們。”
死亡是什么感覺？奧黛麗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
她太年輕了，即便是一個普通人，她的人生也才剛走完四分之一左右。醫療資源向她傾斜，即便是戰爭時期她也能投奔別國的親戚保存性命……她不需要思考這件事情，但現在她不得不考慮這件事情。
假如她死在神罰里，肯定是去不了女神的神國了。
如果她沒有死在神罰里，她以后能去神國嗎，還能和父親，母親，長輩們和哥哥們一起沉睡嗎？
理查打了個哈欠，又問：
“那你為什么還要留下來？現在走還來得及，過會兒要是真打起來，你應該知道，雷霆對靈體有近乎致命的傷害。”
陶菲克默不作聲地脫隊了一會兒，他順著血跡的指引往前走，見到了三個自己擰斷了自己的脖子的風暴教會教士。他們的雙手緊緊抱著太陽穴的兩邊，脖子被擰了十幾圈，足有半米長，而他們的頭朝著內陸，似乎是剛來不久的。
陶菲克張口吃掉了他們的靈體，抹掉了所有痕跡，隨后讓非凡特性加速析出，帶到了身邊。
“我覺得你留下來太危險了。”
理查說：“你應該離開，立刻離開。”
談笑風生間，理查擰斷了一個運氣不好撞到他的圣者的脖子，拖在手里向前走著，尋找一個合適的拋尸地點。祂的手指深陷在死者的皮肉中，讓這具身體迅速干癟下去，一點血液都不往外流。而奧黛麗的靈性被限制，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邊多了些什么。
再走一會兒……祂想，再過一會兒，把那個教皇引來。分擔祂們的壓力。
她作為魯恩的貴族，愿意來殖民地，而不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北大陸人給了這里文明開化，給了這里工作崗位和現代建設”，或者把這里的人都當做牲畜和野獸，已經是相當優秀了。
因此，這樣的人如果想要再進一步，去感受殖民制度本身，挑戰自己的身份的話，也沒必要非要挑選現在這個危險的時刻。
從理性上說，理查覺得奧黛麗如果就這么死去實在可惜，從感性上講，祂不介意帶著她繼續深入危險，然后在最危險的時刻把她的容器破壞掉。
“只是有一些徘徊，猶豫和迷茫。”
“這很正常，在真正下定決心前，每個人都會這樣，除非是在原則和底線面前，不然為了逃生而做出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理查平和說道。
奧黛麗沒直接回應這個話題，轉而淺笑著說道：
“自從成為‘觀眾’，我總是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他們最能接受的一面，照顧著他們最細膩的情感，這不是壞事，但這樣一來，我就沒法知道最真實的自己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就無法揭開那華麗的衣物，看見下方藏著的腐爛血肉，無法弄清楚問題在哪里。
“我最近在嘗試于一些細節上展露自己真正的狀態，看周圍的人在當前局勢下會是什么態度，看他們是否還認為我是那個善良的，和藹的，品行高潔的小姐，或者是萊蒂·奧爾醫生。”
陶菲克不聲不響地歸隊了，就像從沒離開過一樣。
說到這里，她忽然沉默，好幾秒后才輕嘆一聲道：
“鴻溝……”
“沉重……”
“刺痛……”
“羞愧……”
理查安靜聽完，未對奧黛麗小姐的話語發表意見。
“……魯恩那個晉升失敗了但沒死的皇帝或許和雷霆之神是敵對關系，雷霆之神讓教皇擔任臨時皇帝，實際上卻對接下來的王室的選擇不聞不問，明顯就是打算沖擊那個皇帝原本的秩序。”
因為祂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祂目前還沒有感知到“審判者”或者“律師”途徑的強者出現，也就是說，這應該是雷霆之神單方面的行動，在強調教會的威嚴和力量，和世俗秩序無關。
“呵呵呵呵呵，那個皇帝肯定也不會放過殖民地……就算神權和皇權敵對，祂們也有著共同的立場和利益……”
奧黛麗也不要求對方做出什么反饋，只是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經無法看清自己，又或者并不敢確定我看見的就是自己，把我平時刻意掩蓋刻意規避的一些細節呈現出來，看清楚真實的我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
“我只能說，當萊蒂·奧爾醫生的日子，是我過得相當松快開心的一段時光。”
“我不用被身份拘束，不用被禮儀和血統拘束，和孩子們一起在沙坑里打滾也沒關系，對不聽話的病人使用一些武力也沒有關系，不會有保鏢把我拉開，不會有人說這不合規矩。”
頓了一下，她帶著笑意地動了動嘴角道：
“但是，我只能維持這個身份，因為一旦我表現出我的貴族身份，就會引起混亂吧。”
“還有，嗯，我的國家也有些疲弱，這應該就是神靈對這里動手的原因。我想幫助別人這件事情，單純只是說，很容易，實際去做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沒法像我想象中那樣堅決，那樣果斷。”
“他們有的是我姑父、姑母，有的是我表姐、堂弟，有的是我從小認識的朋友，有的是非常照顧我的長輩，有的是各種宴會各種慈善活動上經常能見面，相當友善的人，他們構成了我的童年，給了我太多太多，是我成長的一部分，承載著我對過去美好的回憶……”
“而且，他們積攢的糧食都不是搶奪來的，他們的解釋其實有一定的合理性。”
理查抬起了頭，陶菲克手腕上的麻繩動了。
“這可真是一群壞親戚，方便告訴我他們的名字嗎？”理查笑著問。
奧黛麗果斷地搖了搖頭。
“讓我就這樣以他們為目標，嘗試剝奪他們的部分財富（甚至讓他們丟掉性命），我真的下不了手，至少現在是這樣。”
說這些話語的時候，奧黛麗的聲音不自覺變大了一些，仿佛在和誰爭辯。
她旋即察覺到了自己的小小失態，默然了兩秒才繼續說道：
“所以，我想更加深入地認清自己，剝離掉溫情的假象，在不同的目光注視下，問一問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過去的想法是沖動，偽善，天真，還是發自內心的強烈意念。”
“這也是我現在還沒有走的原因，如果我現在走了，我肯定會錯過很多東西。”
說到這里，“正義”奧黛麗忽然笑了笑：
“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嚴格遵守了那條‘你只是在扮演’的準則，但現在才發現，我差點就沉迷于扮演。”
“和其他途徑需要扮演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形象不一樣，‘觀眾’途徑的部分扮演是和自己平時的日常生活完全結合的，有的時候很難分清楚。”
“最簡單的例子，誰不渴望受到所有人的喜愛？于是，我在面對不同人時會帶上不同的人格面具，利用‘觀眾’途徑的能力塑造出一個最符合對方希望的形象。當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當你面對每一個人都這么做時，其實已經沉迷于‘扮演’，快要迷失自己了。”
奧黛麗默然了一陣，緩緩又說道：
“我這段時間，對許多事情有了和以往不一樣的體會。”
“在戰爭之前，其實許多貧民、工人和農夫都過著類似今天的艱難生活，長期處在饑餓和痛苦中。濟貧法的修改，勞動時間和環境的強制規定，大氣污染的治理，確實帶來了一些改善，但也只是一些……可是戰爭結束之后，這一切也沒有任何變化。”
“等到戰爭結束，如果，如果我們不做出改變，類似的事情是不是還會重復上演？”
說著說著，奧黛麗緊抿住嘴唇，陷入了沉默。
理查輕松地吐了口氣，面對奧黛麗的迷茫和困惑，祂斟酌了一下，未說自己心里的答案，稍微委婉了一些問道：
“你覺得這些人都死了，大家是不是會過上好日子了？”
天上的雷霆忽然變大，仿佛有一個怒吼由遠及近地傳來。
理查冷笑，判斷了一下方向，隨后看向奧黛麗呆滯的表情，聳了聳肩，語氣輕松地笑道：
“懂了嗎？你的這些問題，包括剛才說的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都需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發生在醫院里的祈禱，比任何一座教堂都要虔誠。”
“接下來，就算你再去做農夫，做貧民，去流浪，估計能得到的也是負面反饋居多。但你要的是一個解決辦法，而不是一味地堆積絕望。”
奧黛麗專注聽完，認真點了下頭道：
“但我會嘗試去做。”
挺好。理查想，隨后，祂把雨傘交給陶菲克，把奧黛麗留在傘下。
“既然你見證，那就不該參與天使的戰斗。”理查說，“帶她去別的城鎮。能救多少救多少。”
“必要的時候強制遣返，不要顧忌她的想法。”
說著，理查的身影從物質世界中消失，直接出現在了靈界之中。
祂第一眼，便看見了華麗的三重冠冕，第二眼，則是一位神色安寧的黑發中老年男子，最后，祂看見天空中懸掛著紅月與繁星，月光如鐮。
“真有意思。”理查說，“二百年前，我可想不到我會有這么大的排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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