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舉?
匈奴人這剛到北地四郡嚯嚯一通,收尾工作都還結束,戰后重建更是八字沒一撇,劉勝這便再提考舉?
難道劉勝已經從匈奴人叩邊,馳掠邊郡的屈辱中調整過來,并做好準備「向前看」,打算繼續按部就班的推動自己的主張了?
隨著考舉的風,在長安吹得愈大,朝野內外抱有如此疑惑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
在朝堂上下看來,劉勝再提科舉,其實就是想告訴天下:朕沒事;
匈奴人叩邊,朕并沒有因為此事帶來的屈辱,而就此一蹶不振;
朕重新振作起來了,并打算繼續做該做的事,繼續為將來的決戰做準備。
但鮮少有人知道:這兩件事——匈奴人叩邊和科舉,這兩件看上去似乎毫無關聯的事,在劉勝眼中,卻存在著極為密切的因果關系。
——匈奴人此番叩邊,為何能長驅直入,將戰火染至關中,甚至將戰火燒到距離長安不過數百里距離的甘泉宮?
答桉是:先帝年間,吳楚七國之亂平定之后,先帝從邊防部隊撤回了近四成兵力;
——那先帝為何要冒著邊境糜爛的風險,撤回近四成邊防兵力?
答桉是:吳楚之亂平定之后,關東地方郡縣的領導班子大片落馬,官吏嚴重不足,地方治安、行政壓力劇增;
為了維護地方治安,同時也是為了防備諸侯藩王再度作亂,先帝最終在兩個糟糕的選擇中,選擇了相對沒那么糟糕的那個。
畢竟按照晁錯在《削藩策》當中的說辭,匈奴,不過體膚之患,而藩王,則為肺腑之疾。
再往下深究:關東的官員不夠用,先帝為何選擇調動邊防部隊「武力鎮壓」,而非派出新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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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考舉選出來的這批二百石起步的士子,為什么能彌補關東那動輒六百到一千石,乃至二千石級別的縣令、郡太守的位置?
有了這批愣頭青,到朝中有司屬衙做二百石的左吏,那原有的那些個二百石級別的陳年老吏,可不就可以往四百石,乃至六百石的位置挪挪窩了?
二百石挪窩到四百石、六百石,那原有的四百石、六百石,是不是就可以往千石的方向挪挪屁股了?
以此類推,就可以通過這批——這第一批考舉士子,來推動長安朝堂,乃至整個漢室官場的一次整體職務上調。
只要不是本身能力有太大缺陷,并且也確實有上升空間的官員,便基本都會在這場盛宴中得到升遷;
而最后勻出來的那一批六百石、千石以及兩千石,就可以被長安朝堂派往關東,重新阻止起新的郡縣領導班子,以完成維護地方治安、行政體系,并對諸侯國造成阻礙——至少是拖延叛軍腳步的使命。
至于往后,每隔數年一次的考舉,也能極大的加強漢室官場——無論是朝堂中央,還是郡國地方的流動性。
正所謂:流水不腐;
相較于如今,坐上一個位置就能坐到老死,上面不出空缺就沒法升遷、自己不犯錯誤就不會降級的官場秩序,未來的漢室官場,肯定會因為科舉而擁有更多活力。
到了那時,劉勝也大概率可以毫無遲疑的推出自己準備多年,卻始終因為擔心沒有足夠的官員,而至今沒有推動的公務員退休計劃。
總體而言,對于考舉的未來,劉勝可謂是信心滿滿,甚至可以說是寄望頗高。
但在那之前,劉勝需要搞定的麻煩事,卻也是一茬接著一茬。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在打破緣由利益分配秩序之前,劉勝需要先搞定原有的既得利益者,乃至是既得利益集團。
而且這里的「搞定」,并不意味著取締、消滅,而是意味著博弈、妥協。
畢竟如今,漢家主少國疑,劉勝年不及冠、尚未親政······
「這考舉」
「若真開了這口子,我等家中那幾個混小子,可如何能有出頭之日?」
「——是極是極!」
「——陛下也真是的,放著忠臣義士之后不用,非要搞什么科舉······」
隨著考舉的風愈演愈烈,長安街頭巷尾,便幾乎盡為相關話題所充斥。
其中反應最劇烈的,自然是切身利益受到威脅的功侯貴戚。
在他們看來,考舉,顯然是打破了過去,要么需要有人舉薦,要么需要先祖能干的官員固有選拔制度,為日后的官員選拔,增添了一個新的變數。
而在這個變數中,功侯貴戚家中子弟,似乎并沒有什么優勢?
「丞相,難道就不打算說些什么?」
「就算不敢在朝議之上反駁,也至少應該私下見見陛下,勸陛下對我們這些功臣之后,稍加優待才是?」
乘坐在馬車之上,一位功侯之后滿是焦躁的道出一語,卻只聞車廂之內,響起另一道不屑的聲線。
「嘿!」
「劉舍?」
「君侯,莫不還指望他?」
「別說他劉舍,為此事去勸說陛下了;」
「等回頭正興了考舉,第一個奔上去捧臭腳的,便必定是他劉舍無疑!」
「非要說有什么好期待的,那也就是劉舍這一次,能把馬匹拍出怎樣的花兒來!」
嘿;」
「還「勸陛下」呢······」
聽聞此言,先前開口那位徹侯只將眉頭更皺緊了些,似乎是在思索破局之法。
天見可憐;
這位君侯千來戶食邑,一年也就是萬把石糧食的租稅收入,折合成錢,不過是五十萬錢而已,折金更是只有五十金!
乍一聽上去,五十萬錢,便是五戶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但對于一位身處時代階級頂峰的徹侯而言,一年五十萬錢的收入,可就有些不夠看,甚至是太不夠看了。
——逢年過節,得迎來送往吧?
——紅白喜事,得到處送禮吧?
再者,既然是執意不回封國,賴在長安的功侯,那也自然是有心想要在九卿,乃至三公之位出缺之時,全力拼上一把的人。
那為了更早得到「某個職位即將出缺」「主要競爭者都有誰」等消息,宮內宮外,得打點吧?
和如今的朝中公卿,得禮尚往來吧?
就這一樁樁、一件件加起來,五十萬錢的租稅就已經根本不夠看了!
若不是逢年過節,還能從東宮太后,以及天子那里得到些賞賜,封國的產業也能補貼一部分,那別說是享受貴族生活了——若沒個萬兒八千戶食邑,那都不夠在長安長期生活的!
相較于在長安的巨大開銷,封國租稅本就已是捉襟見肘,偏偏家中還有好些個整日里斗雞走狗、花天酒地的混賬,吵吵著要「成家立業」。
那嘴上雖一口一個「混賬」叫著,真到了兒子想要成家立業的時候,當爹的難不成還能干看著?
可不就得拿出一筆真金白銀,里外打點,盡量給每個混小子尋個差事,再留份基業?
在過去,長安的功侯勛貴們,雖然也大都苦惱于此——苦惱于子孫后代的活計,但大體上也還能勉強應付。
——拿筆錢,給起個宅子;
——拉下老臉,去說門親事;
再憑借自己的人脈,甚至是去找太后、天子哭訴,給家中的混小子找個郎官之類的當當,便算是盡了做父親的責任。
可現如今,這考舉的風越吹越大,眼看著就要從竹簡上落地;
這要是往后,官員選拔真要通過「考」來選,那這些個功侯家中的紈绔子弟們,那可就······
「陛下這考舉,跟俺們農戶,也沒多大關系吧?」
正思慮間,車廂外響起一陣交談聲,惹得那兩位功侯趕忙豎起了耳朵;
便見街拐角處,一位懶漢被三五人圍在中間,正滿是自豪地為眼前的粗鄙農夫們,解讀起了朝堂大政。
「嘿,可不就是說嘛?」
「——那考舉考舉,既有個「考」字,便必定會考先賢典故,詩、書大義;」
「俺們農戶,別說是典故、詩書了——就說一個縣,除去縣衙里的官差,還能找出幾個認字兒的?」
「別說是對答了,真要進了那考舉場,能把自己名字寫全的,那都少說是個做嗇夫的材料。」
「可若是真有那本事,又何須考舉?」
懶漢一番話語,自引得周遭眾人連連點頭,也瞬間吸引了更多的人駐足。
「還真是!」
「這考舉,那必定是文考——就算不是,也不可能考擺弄莊稼的本事。」
「就咱們這些個莊稼漢,還真就和這考舉扯不上什么關系。」
「到頭來,可不就是那些個達官貴人家中的子侄,能上那考舉場嘛?」
「頂天了去,也就是從中挑些能寫會認的······」
一時間,街頭便有些嘈雜起來,眾人你一
言、我一語,竟開始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開始指責起八字都還沒一撇的考舉,其實就是換個法子,給貴族子弟開做官入仕的門路。
但對這個狀況,不時路過的北軍卒們,卻好似置若罔聞。
——自太宗孝文皇帝除誹謗令,明確規定不再因言治罪于農戶,漢室的輿論氛圍,便愈發的寬松了起來。
別說此刻,三五農人聚在街頭,討論朝政大策了;
便是二兩馬尿喝下肚,扯開嗓子罵天子,那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無知者無過嘛
但這些農人百無聊賴的一番閑談,卻是讓車廂內「竊聽」的兩位功侯心下稍安。
那幾個農人雖然話糙了點,但理確實就是這么個理。
如今天下,單只是「能寫會認」的,那都屬于不可多得的人才。
雖說不上榮華富貴,但隨便替人寫個家書,或是拓抄書籍、文檔之類,便能很輕松的混個衣食無憂。
至于百家典故信手拈來,甚至對詩書大義有獨到見解的,更無不是天下聞名的大賢、大家,以及其門下的得以門生。
這些人想做官,也壓根不需要什么「考舉」——「享譽天下」級別的大家,但凡想做官,那朝堂必定會派出駟馬恭請,謂之曰:征辟。
便是其門下弟子,也只需要帶著老師的介紹信、引薦信之類,就能得到一個六百石左右的官職,并有不小概率能得到天子的親自接見。
如此說來,劉勝即將推行的考舉,說是「凡漢之民,爵公士及上、非商籍者皆可報考」,但實際上,具備通過考舉的能力的,只可能是貴族子弟;
以及······
「不對!」
「還有關東齊魯子弟,那些個被儒家「有教無類」的庶民!」
反應過來自己,或者說是自家子侄真正的競爭對手,兩位功侯只滿是驚恐的瞪大雙眼!
稍一對視,二人便默契的從車廂兩側探出頭,不約而同的喊出了同一句話。
「速速駕馬!」
「某要入宮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