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廷尉,別來無恙否?”
幾乎是在趙禹走進太子宮甲觀的瞬間,周亞夫那中氣十足,又滿帶著仇怨的‘招呼’聲,便響徹整個甲觀上空。
而在上首主座,看著周亞夫一副一點就炸的模樣,劉勝卻只覺一陣好笑。
——對于周亞夫和趙禹之間的恩怨,劉勝的惡趣味,還是比較充足的。
都不說旁的:丞相禮遇下屬,大方的給下屬分權力、安排鍛煉機會,幾可謂半個‘知遇之恩’;
結果丞相落難,曾經的下屬做了主審官,二話不說就給恩主扣上一個‘不在地上造反,也是要到地底下去造反吧?’的大帽。
如果這位做過丞相的恩主就此死去,故事倒也沒什么有趣的地方;
可偏偏這個恩主活下來了!
非但活下來了,還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太子宮,做了專門給儲君教導軍事知識的太子少保!
然后天子病重之際,對自己親自冊立的儲君說:你可以從廷尉開始交接朝政大權;
然后,這個已經做了廷尉的‘忘恩負義之徒’,就和老上司在太子宮再次相見······
就說這個劇本,放在哪朝哪代不夠炸裂?
——這放在炸裂界,恐怕也是相當炸裂的存在!
而作為太子儲君,劉勝坐視這樣的狀況發生,甚至推波助瀾,專門拉著周亞夫一起召見趙禹,自也不是出于單純的惡趣味。
根據天子啟所表露出的意圖,以及過往先例、周亞夫的剖析等等,劉勝接下來這幾年的主要精力,恐怕就要放在和廷尉打交道之上。
既然要和廷尉打交道,那劉勝自然要先弄清楚:廷尉趙禹,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
是真的忘恩負義,想要踩著恩主往上爬的野心家?
還是和過去的張釋之,又或是已經故去的老丞相申屠嘉那樣,僅僅只是不徇私情、秉公執法的正人君子?
今天,劉勝就將通過這場會面——這場以周亞夫和趙禹為主角,劉勝則暫時作為看客的會面,判斷出趙禹,究竟是這兩種狀況其中的哪一種。
這不單關乎到未來幾年,劉勝要采取怎樣的態度、策略,來應對自己和廷尉之間的高頻次接觸;
也同樣關乎到未來,天子勝究竟是否要選擇趙禹,來作為自己加強漢室法治建設的又一個‘張釋之’······
“廷尉可別這么看孤;”
“孤本不愿如此,實在是條侯再三強求,孤實在拗不過。”
“條侯的性子有多執拗,廷尉又不是不知道······”
嘴上如是說著,劉勝不忘稍有些不顧及形象的聳聳肩,擺出一副‘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的架勢,擺明了就是要看熱鬧看到尾。
而在劉勝身旁不遠處,周亞夫望向趙禹的目光,也是愈發陰冷起來。
看出劉勝一副‘樂子人’的態度,趙禹稍一思慮,便也大致明白了劉勝的用意;
將目光稍左移到周亞夫身上,見周亞夫黑著一張臉,緊咬著牙槽,頜下髯須都微微抖動起來,趙禹只頓覺一個頭兩個大。
來之前,趙禹確實考慮了很久;
但趙禹考慮的是:萬一在太子宮偶遇周亞夫,或者被周亞夫半路堵住,自己應該如何應對、如何脫身。
可趙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和周亞夫的再次相遇,居然會多出一個旁觀者。
尤其這個旁觀者,還是當朝太子儲君,未來幾年都要以極高的專注度,在廷尉屬衙‘指導工作’的劉勝······
頗有些愁苦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又自怨自艾般搖搖頭,再長呼出一口濁氣;
鼓足勇氣,趙禹終還是挺直腰桿,對周亞夫緩緩拱手一揖。
“廷尉趙禹,見過周少保。”
周少保。
不是條侯,而是周少保。
只此一語,便讓殿內的火藥味更濃烈一分,也讓興致盎然,正等著看熱鬧的劉勝,面上更多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性質。
劉勝都聽出趙禹話中深意,周亞夫自更是一聽便知;
本就對趙禹恨得牙癢癢,又聽聞趙禹這一聲頗具挑釁意味的‘周少保’,周亞夫本還虛握成空拳的雙手,只瞬間就變捏成沙包大的實心拳頭。
趙禹這聲‘周少保’,是什么意思?
趙禹想要通過這聲‘周少保’,提醒周亞夫什么?
——嘿!醒醒!
——別忘了你這少保,是怎么得來的!
——當時發生的一切,我可都在邊兒上看著呢!
“嘿!”
“久聞趙廷尉大公無私,不徇私情,就連親人、鄉黨求情都置之不顧,全然又一個故安貞武侯的做派!”
“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
“就連曾提攜過自己的恩主,趙廷尉,也是絲毫不加另視啊?”
“安?”
本就是行伍出身,又是祖傳的直性子、暴脾氣,對于趙禹那軟綿綿一句‘周少保’的挑釁,周亞夫自然是絲毫不怵,毫不遲疑的懟了回去。
——你還好意思叫我‘周少保’?
——要不是我這個‘周少保’,哪來你趙禹今天位列九卿,執掌廷尉?
雙方這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的姿態,自是讓殿內的氛圍徹底趨于火爆;
只是接下來——趙禹接下來的反應,卻著實出乎了劉勝預料。
劉勝知道趙禹是個清官,也知道趙禹自詡為‘孤臣’;
但劉勝絕對不曾預料到:趙禹這個御史出身,純靠走文官的路子,一步步爬上九卿之位的廷尉卿,居然在周亞夫這樣飽經戰火洗禮,又沉浮朝堂多年的老臣面前,還能有如此風骨······
“我和周少保,其實并沒有多深的淵源。”
“——往日在丞相府,周少保并非是有意放權、栽培,而僅僅只是自己不愿理政,便將丞相府所有的擔子,都壓到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丞相府屬官身上。”
“為了處理那些本該由周少保處理,甚至是只能由周少保處理的政務,整個丞相府的屬官,都忙的恨不能生出四臂、八足、十六首。”
“誠然,在相府為官的那段時日,我——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相府屬官,在處理政務方面都頗有長進。”
“但希望周少保不要忘記了:我們的長進,并不是周少保有意栽培,而是被周少保的怠惰所反逼。”
“長進,是我在丞相府為官那段時日所取得的結果;”
“愁苦、疲倦,乃至是敢怒不敢言,才是那段經歷的過程。”
“念在吃得苦、受得累,最終都得到了回報的份,以及已故絳武侯的顏面上,我可以不記周少保的仇。”
“但若周少保仍不知足、不自知,還想讓我趙禹因為那段經歷,而對周少保感恩戴德的話,那我可就有一言,要好生問問周少保了。”
“——昨日歇酣之前,周少保是吃了幾多酒,才醉成了這般模樣?”
毫不畏懼的對上周亞夫吃人般的兇狠目光,洋洋灑灑一長串表述道出口,趙禹只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就好似此刻,并非是趙禹這個廷尉,在劉勝這個太子的旁觀下,和自己過去的‘恩主’周亞夫交談,而是趙禹這個包青天,在劉勝這個路人甲的見證下,正在審判周亞夫這個‘亂臣賊子’的罪行。
結束這番表態之后,趙禹刻意停了片刻,目不斜視的望向周亞夫那驚怒交加的面龐;
待周亞夫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說,甚至是咆哮些什么,趙禹又適時續上了話頭,讓周亞夫剛打起的氣瞬間瀉了大半。
“再說之后,周少保因罪入獄,恰巧由我來審問周少保。”
“敢請問周少保:這期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
“——我作為廷尉,又是奉陛下之令,難道還不能審訊周少保嗎?”
“還是即便身居廷尉之位、手持天子詔書,周少保眼中的‘丞相史趙禹’,也仍不配審訊周少保呢?”
“周少保獲罪下廷尉,我作為廷尉審訊周少保,恐怕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當年在丞相府,人人都稱贊丞相史趙禹廉潔公平,唯獨周少保再三猜疑,并對身邊的人說:我很了解趙禹才能上佳,但他執法深重苛刻,不可以在大的屬衙為官。”
“周少保說的有沒有道理,我并不知道。”
“但既然周少保都這么說、這么認為了,那我在審訊周少保時嚴格些,又有什么不對的呢?”
又是一番重火力輸出,惹得周亞夫徹底漲紅了臉,臉頰都因為惱怒而抽搐、顫抖著,偏偏又礙于劉勝在場而發作不得。
也就是在周亞夫這‘發作不得’的間隙,趙禹,也終于完成了致命一擊。
“如果這些話,周少保都聽不進去,那我就斗膽,當著當朝儲君的面,說幾句不該說的話吧。”
“——周少保難道不知道當時,自己并非是因為私藏甲胄,而被陛下下廷尉問罪嗎?”
“——難道不知道要周少保死的,并非是我廷尉趙禹嗎?”
“因為在廷尉受了審訊、受了折辱,周少保就對我趙禹懷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但周少保又何曾想過:當時的狀況,有沒有我趙禹,其實都沒有什么分別呢?”
完成這正中靶心的致命一擊,趙禹再對周亞夫一拱手。
只是這一拜,趙禹對周亞夫,已全然沒有了先前,那僅有的一絲絲謙遜。
“對周少保,我言盡于此。”
“我趙禹自詡孤臣,又執廷尉、掌刑獄,向來不愿與人私交。”
“無論周少保如何看我趙禹,對我而言,都沒有分別。”
“——往后,無論是周少保還是條侯,對我趙禹而言,都僅僅只是‘朝中某一位同僚’。”
“在廷尉之外,即便是見到了周少保,我也不會停車見禮;”
“在廷尉之內,如果再次見到周少保,我也還是會秉公執法,絕不因私枉法。”
言罷,趙禹終是將目光從周亞夫身上移開;
就是這一移,趙禹的目光,便自此再也沒有落在周亞夫的身上。
正對向上首主位,對劉勝一板一眼躬身行禮,趙禹便恢復到平日,那榮辱不驚的淡然模樣。
“不知今日,殿下召臣,所為者何事?”
“若無他事,臣這便告退。”
毫不遲疑的一句‘這便告退’,別說是周亞夫了,就連忙著看樂子的劉勝,都被趙禹弄的愣在原地。
緩了好一會兒,劉勝才干咳著、僵笑著,將狀態從‘樂子人’轉換成‘太子勝’。
“自是有正事。”
“父皇,難道沒有為此單獨召見廷尉?”
明知故問的一問,換來趙禹無喜無悲的一聲‘未曾’,劉勝方按照打好的腹稿,對趙禹大致交代著未來幾年的章程。
“父皇病重,想要讓孤助父皇理政;”
“又擔心孤年少輕狂,不小心破壞了國朝大政,便讓孤找廷尉商量商量。”
“——將來幾年,孤恐怕就要多多叨擾廷尉,以請教治國之道了。”
“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嘴上雖說著‘未來幾年,要在廷尉跟你學習治國’,但劉勝卻仍端著太子儲君的架子,明顯是言有他意;
見劉勝這般模樣,又回想起近些時日,流傳于長安街頭巷尾,乃至于深宮禁中的傳聞,趙禹心下當即了然。
隨即不假思索的對劉勝再拜:“即陛下有令,臣唯頓首頓首,昧死百拜而已。”
至此,劉勝和趙禹的第一次‘私下會面’,便算是宣告結束。
在交談結束之后,趙禹的腦海中,幾乎全是天子啟的身體狀況,以及朝野內外最近的‘蛛絲馬跡’。
而劉勝腦海中,則逐漸浮現起一段評語。
“趙禹初為御史······”
“——趙禹初,以‘文筆犀利’的能力為御史······”
“嘿······”
“盛名之下無虛士啊······”
“對上筆桿子,就算是周亞夫,也只能被懟的面紅耳赤,悵然失言······”
如是想著,劉勝終是帶著怪異的笑容,從上首主位上起身。
正要委婉表示‘沒別的事,你就可以回去了’,卻見趙禹思慮再三,便冷不丁對劉勝再一拱手。
“臣,斗膽。”
“欲向殿下舉薦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