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小半個月前。
得到天子啟‘就在宣室殿側殿住下,多陪我待會兒’的命令,劉勝自然免不了三不五時和天子啟發生言談、溝通。
當然,這也是天子啟之所以要這么做——之所以要留劉勝在宣室殿常住的原因。
——天子啟,自感時日無多。
所以,為了能在那一天到來之前,盡可能多的再教劉勝一些東西,天子啟才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而那一天,當周亞夫即將被押入長安的消息傳入宣室殿時,同時身處宣室殿內的天子啟、太子勝父子,自然難免有了這樣一番交流······
“周亞夫,難道就非死不可?”
“——怎么?”
“——公子難道認為,就憑自己那兩年修為,便能壓得住他周亞夫?”
對于劉勝的詢問,天子啟顯然頗為不屑。
正所謂:人世間的一切道理,聽人講一萬遍,都不如自己親身經歷一遍。
而對于天子啟而言,‘少弱之君,壓不住功高之臣’,便是真實到不能再真實的人生經驗。
——天子啟,降生于孝惠皇帝劉盈駕崩當年。
從孝惠皇帝駕崩、少帝劉恭繼位開始算起,前后兩位少帝各自在位四年,共計八年的時間;
到呂太后駕崩時,天子啟才剛八歲。
對于后世人而言,八歲,還是一個少年天真無邪、到處撒丫狂歡的年紀,別說人生大事了,就連少年慕艾,對于這個年紀的兒郎,都還顯得有些遙遠;
即便是在這個人均壽命、婚娶年齡、心理成熟年齡都較后世更短、更早的時代,八歲,也僅僅只意味著一個男丁,長成了‘半個男人’。
所謂半個男人,就是雖然無法肩負起整個家庭,但也要開始學著、適應著,適當的肩負起家庭的責任;
便是雖然還沒到婚娶的年紀,但也要開始物色人選,雙方家庭開始溝通細節,以備將來。
說的再具體一點,便是做不了農活,就去除除草、清清渠,給父兄打打下手;
娶不了媳婦,那也得開始說媳婦,提前定好親事。
而對于這個時代的貴族,尤其是宗親王族、皇室而言,八歲,卻已經是不小的年紀了。
——便說太祖高皇帝的嫡長子、劉漢社稷的第二位皇帝:孝惠皇帝劉盈,五歲被立為漢王太子,八歲被立為皇太子,十五歲,便繼承了這漢家的皇位。
先太宗孝文皇帝,也是七歲便被封為代王,隨即便離京就藩;
又在孝惠皇帝在位的七年、先后兩位少帝在位的八年期間,于呂太后的威壓之下,戰戰兢兢做了十五年的代王。
到呂太后駕崩,先帝自代國前來長安入繼大統時,被朝野內外稱贊為‘年壯老成’‘敦厚寬仁’的先帝,也才年僅二十三歲而已。
而在先帝繼承大統短短一年之后,便在九歲的年紀得立為皇太子的當今天子啟,實在是親眼見到了當年,先帝從傀儡、從泥塑雕像,一步步成為在世圣人、成為‘漢太宗孝文皇帝’的全部過程······
“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朕尚且也知道:當年的孝惠皇帝,究竟是怎樣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年十五而即大位,朝野內外,無論是百官朝臣,還是功侯貴戚,無不頂著一個‘開國元勛’‘宗社棟梁’,乃至‘豐沛元從’的帽子。”
“若非呂太后撐著場面,孝惠皇帝別說掌權了,便是安安穩穩坐在皇位之上,都是難如登天的事。”
“孝惠皇帝的經歷,朕沒看到;”
“但先帝入繼大統之后的遭遇,朕,是點點滴滴,絲毫不漏的看在眼里的。”
“——陳平、周勃的老臣,本就是開國元勛,有功于宗社;”
“周勃自不用說,一個‘豐沛元從’的帽子,便足矣壓得當時的先帝喘不過氣;”
“陳平雖非太祖皇帝元從,卻也因為太祖皇帝臨終前的囑托,而早在太祖皇帝尚在之時,便得了一個‘早晚要做丞相’的承諾。”
“而在先帝剛到長安時,這二人,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
“一個掌朝中大事、府庫積蓄,一個掌天下兵馬、京兆禁軍。”
“在這樣舉步維艱的局面之下,縱是先帝,也只能將陳平、周勃、灌嬰等老臣一個個熬死。”
“至于秋后算賬,根本就無從說起······”
“再到朕即位,明明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儲君,羽翼早已豐滿、早已掌控的朝野內外,也仍對一個申屠嘉束手無策。”
“一個削藩策,逼得朕同申屠嘉屢生嫌隙,甚至是沖突;”
“也···咳咳···”
“也做了幾件糊涂事。”
“可就是那個壓得朕喘不過氣,連一紙削藩策都沒法落在詔書上的申屠嘉,在跟隨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時,卻不過是個挽弓執弩的卒子。”
“一個空有‘開國元勛’的卒子,便借‘老臣’之名,逼的朕這個足足做了二十多年太子儲君,大權在握、正值壯年的天子,竟然只能······”
劉勝明明記得,在開始說這段話的時候,天子啟面上還滿是不屑;
——對自己‘周亞夫非得死嗎’這個問題的不屑。
但說到最后,尤其說到申屠嘉這個開國時期的‘卒子’,卻逼得自己干出那樣無言啟齒的事時,天子啟的面龐之上,卻難得一見的盡被嚴峻之色所籠罩。
滿是嚴肅的看向劉勝,深深凝望向劉勝目光深處;
待劉勝被盯得有些心虛,天子啟才面色陰沉的將目光稍移向側方。
只是話中語調,卻愈發嚴肅了幾分。
“對于太祖高皇帝而言,就連韓信那樣的人,都不過是隨手就可以碾死的螞蟻;”
“但到了孝惠皇帝臨朝,幾乎所有的開國元勛,隨便單拎出一個,便都成了孝惠皇帝需要‘再拜而辭’的老臣······”
“陳平,別說是在太祖高皇帝之時了,便是在孝惠皇帝,乃至于前、后兩位少帝在位時,都還是被朝野內外所不恥的人。”
“但到了先帝時,一個‘扶立’之功,就使得陳平名震天下,讓先帝都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等到陳平老死的那一天······”
“已經故去的申屠嘉,也就是你這混賬的老師;”
“——在太祖高皇帝征戰天下之時,只是個一抓一大把的卒子;”
“——在孝惠皇帝之時,也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郡守。”
“——便是先帝入繼大統之時,申屠嘉也根本不是什么人物,就連關內侯的爵位,都是先帝以‘追封開國功臣’之名敕封。”
“但先帝前腳一閉眼、朕后腳一繼位,曾經的卒子,便成了壓在朕頭頂上的巨石。”
“那么,接下來呢······”
“接下來,又會是哪個卒子,成為后世之君頭頂上的巨石?”
“——朕不知道。”
“朕實在不知道如今,在朝中艱難生存,連家中妻兒都養不活、連朝議都沒資格參加的‘卒子’當中,究竟誰會在將來居于廟堂之高,以忠君之名,行權臣之實。”
“但朕很清楚:周亞夫會。”
“周亞夫,不是卒子。”
“而活著的周亞夫——三月而平吳楚之亂,于我漢家、我劉漢社稷有‘再造’之功,連朕都需要忌憚三分的大功臣,將來必然會成為少弱之君的阻礙。”
“現在,朕再問你:周亞夫,真的不該死嗎?”
“活著的周亞夫,連朕都要被弄的心驚膽戰,睡覺都恨不能睜一只眼;”
“如果周亞夫活的比朕還久,那我漢家,又能比朕多‘活’幾年呢???”
說到最后,最開始的那抹不屑,終還是再次回到了天子啟的面龐之上。
劉勝知道:這抹不屑,是天子啟對自己那個天真的問題,所給出的最直白、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這么蠢的問題,你也問的出口?
——做了這么久的太子,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
天子老爹對自己失望了,劉勝當然免不得解釋一番。
當然,最重要的是:劉勝想要告訴天子啟,自己并非是不明白這些道理;
而是對于周亞夫,太子勝,也有自己的盤算······
“父皇的意思,兒臣當然明白。”
“但究竟壓不壓得住,兒臣認為,尚還有待商榷。”
“——如果父皇認為,兒臣沒有繼續說的必要,那兒臣這便住口。”
“可若是父皇愿意聽一聽,那兒臣,便斗膽試言······”
在劉勝說出‘兒臣明白父皇的意思’時,天子啟的第一反應是:那就不要再多說了,就此打住。
當聽到劉勝說‘我不一定壓不住周亞夫’時,天子啟則略有些煩躁的將面色一擰。
——天子啟同意劉勝的看法。
劉勝——尤其是將來的天子勝,究竟壓不壓得住周亞夫,確實是現在還無法下定論的事。
但對于這種沒有定論的事,天子啟的一貫原則是:只要不是絕對可靠,那就等于絕對不可靠。
只是在劉勝之后的話道出口之口,天子啟不知為何,還是將趕到嘴邊的‘不要再說了,就這么辦’給咽回了肚中。
至于原因,還是老生常談的那句話。
——天子啟,自覺時日無多······
到了這個地步,天子啟希望能從劉勝口中,聽到更多真實的想法。
即便劉勝的真實想法,可能會讓天子啟感到失望,也同樣如此。
畢竟相較于將來,天子勝做出什么傻事,還是如今的太子勝說出一些傻話,更容易讓人接受。
至不濟,天子啟也總還能為天真的兒子,提前留下一些布置······
“說吧。”
“但朕丑話說在前頭。”
“——為君者,一言一行,皆當三思而后行。”
“若說不出個所以然,朕,可就要對太子失望了······”
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里,天子啟最終,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而在得到天子啟暗含警告的默許之后,劉勝,也終是將自己的盤算,毫無保留的擺在了天子啟的面前。
“父皇拿孝惠皇帝、先帝,甚至是自己舉例,兒臣當然不覺得父皇是在危言聳聽。”
“尤其是先帝、父皇所經歷的,都是父皇親眼目睹,甚至是親身經歷的事。”
“但對此,兒臣還是有不同的看法。”
“——孝惠皇帝被元勛老臣掣肘,主要是因為元勛老臣,大都身居要職。”
“比如丞相平陽侯曹參、御史大夫安國侯王陵,以及當時的內史陳平。”
“——先帝被元勛老臣掣肘,也同樣是因為陳平、周勃居于要職,而掌握了重要的權力。”
“便是父皇被老師——被那樣一個開國前后的‘卒子’所掣肘,也并非是因為故安侯申屠嘉,而是因為丞相申屠嘉。”
“換而言之:少弱之君壓不住的老臣,大都是居于要職,尤其是居于三公之高、全掌朝野內外軍、政大小事務的權臣。”
“再換句話說:少弱之君壓不住的,不是老臣,而是權臣。”
“這樣說來,兒臣能不能壓的住周亞夫,其實就看父皇將來,會不會委周亞夫以重任。”
“——再說的簡單點:兒臣或許壓不住丞相周亞夫、太尉周亞夫;”
“但倘若只是條侯周亞夫、絳侯周亞夫,那兒臣便是太子之身,也不至于被一介賦閑的功侯,壓得舉步維艱了······”
天子啟顯然沒有多少耐心,劉勝自也就長話短說,直指問題核心。
很顯然:效果顯著。
“嗯······”
“太子的意思,是留周亞夫一命?”
“可是,為什么呢?”
“如果留周亞夫,不是為了用,那何不永絕后患?”
“單純只是留周亞夫一命,恐怕并沒有什么意義吧?”
“——兒臣,想讓周亞夫培養將官。”
“嗯?”
“是擔心周亞夫之后,我漢家沒可用之將帥?”
“——唯。”
“——韓頹當雖是漢人,卻也可以算是匈奴降將,可沖鋒陷陣,卻不可全掌大軍。”
“——曲周侯酈寄,因為當年‘賣友求榮’一事,也不便委以重任。”
“這么急做什么?”
“說不定十幾二十年后······”
“——父皇這不也說了嗎:說不定。”
“——萬一真的沒有呢?”
“——萬一周亞夫之后,我漢家,真的再也出不了可以統掌全軍的帥才呢?”
“這個事兒,朕還是覺得不妥。”
“——就給兒臣試試唄?”
“——實在不行,再殺也不晚嘛······”
卡點發了,大概率有重復,我后臺已經重新上傳了一次,如果有重復亂碼可以刷新一下,還不行的話評論留言,我再繼續重新上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