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認為,宗正所言,也不無道理。”
并沒有讓天子啟等待太久,劉勝便明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隨后,更是在公卿百官的目光注視下,進一步闡明了自己,對這兩個兄弟的態度,或者應該說是‘看法’。
“皇十子彘,是兒臣的弟弟當中,唯一一位已經獲封為王的;”
“按照太祖高皇帝,在諸侯就藩一事上定下的規矩:皇子年滿六歲,就應當封王就藩。”
“早些年,兒臣和兄長們,因為關東不安定而遲遲沒有封王就藩——這已經是特例;”
“而現如今,公子彘已獲封為膠西王,雖尚未年滿六歲,也已五歲有余。”
“所以,兒臣認為:既然封了王,那就應該就藩,而不是頂著宗親諸侯的身份,卻仍住在皇宮之中、被母親抱在懷里。”
“即便父皇不舍,也最多只能再多留一年。”
“等到了明年,齒滿六歲的膠西王,就必須離京就藩了”
看似遲疑不定,實則卻不假思索的道出這番話,劉勝便又是對天子啟一拱手,仍是僅后退一步,卻并未退回座位。
而在聽聞劉勝這番話之后,在場的公卿百官、公侯大臣們,都頗有些驚詫的稍睜大雙眼。
“這”
“太子,同公子彘不和?”
“——沒聽說過啊?”
“——前些時日,臨江王身陷中尉大佬,太子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親自前去相救;”
“——怎今日?”
殿內眾人面面相覷,甚至悄悄側過身,同身旁人交頭接耳的景象,自然是被上首的天子啟盡收眼底。
但天子啟的反應,卻和殿內眾人大有不同。
“唔”
“倒也是”
“封了王,就理應就藩。”
“當年,先帝封王就藩,也就在六七歲的年紀。”
“你們這些混小子,確實是在朕身邊留了太久了”
見天子啟自然地為自己圓起了話,劉勝自也不可放過如此良機,只趕忙再道:“父皇圣明。”
“天底下,凡是為人父母者,就沒有舍得兒女年幼遠游的;”
“但作為我劉氏的子弟、枝葉,既然享受著天下人的供養,也就應該肩負起宗室的責任。”
“——太祖高皇帝之時,齊悼惠王未冠而就藩;”
“——先帝更是年僅六歲,便告別父親太祖高皇帝、母親已故薄太皇太后,只身一人前往代地。”
“如今的梁王,也是在先帝時,年不足十歲,就被封往代地鎮守邊疆。”
“歷代先皇皆如是,父皇,也應當如此;”
“歷代終是皆如此,小十,也必須如此”
“現在,膠西王年僅五歲,距離必須就藩的六歲,還有一年多時間。”
“如果父皇恩準,兒臣希望這一年多時間里,膠西王,能住在兒臣的太子宮。”
“——畢竟再怎么說,也是兒臣僅有的已經獲封為王,又很快就要就藩離京的弟弟;”
“一來,兒臣想多和膠西王親近親近,以敘手足情誼;”
“二來,兒臣雖不是什么德行崇高的人,但也終歸是膠西王的嫡長兄。”
“有兒臣在身邊日夜教誨,膠西王就藩之后,也當會成為一個恭王、賢王。”
又一番有理有據,任旁人挑不出絲毫不妥的話語,只引得殿內眾人愈發感到驚詫;
分明能感覺到劉勝滿滿的敵意,卻又說不出劉勝這番話語、提議,究竟能對膠西王劉彘,形成怎樣的不利。
唯獨天子啟;
唯獨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劉勝的天子啟,從劉勝那好似古井無波的目光中,看透了一切
“人質?”
“親弟弟、血親手足,也要這樣做嗎?”
“——當年的吳王太子,難道不是先帝的血脈族親嗎?”
“——已經死去了劉戊、劉濞,又何嘗不是我劉氏宗親?”
“嘿;”
“嘿嘿”
只三五息的功夫,父子二人一番眼神交流,便已經明白了彼此的意圖。
——劉勝,放下了所有的顧慮。
劉勝非但要在今天,定下‘膠西王明年必須離京就藩’一事,甚至就連劉彘離京就藩前的這一年,劉勝也要把這個寶貝弟弟,死死攥在自己手里、‘囚禁’在自己的太子宮。
說好聽點,劉勝是要親自‘教育’這個寶貝弟弟:膠西王劉彘;
可若是說難聽些,就是太子劉勝,要把弟弟劉彘從未央宮綺蘭殿,接到自己的太子宮里去。
劉勝要保證弟弟劉彘的一舉一動,都在自己的視野范圍之內,甚至是目光注視之下。
這樣做的好處,不言而喻;
至于壞處
“兒臣,不在乎。”
從劉勝堅定、決絕,甚至隱約有些冰冷的目光中,天子啟看到了這樣的答案。
這個答案,讓天子啟莫名有些愧疚;
同時,卻也感到無比滿意
“膠西王的事,就這么定下吧。”
“明歲”
“——開春吧。”
“朕新元六年開春,膠西王年滿六歲,離京就國。”
“至于就國之前,要膠西王搬去太子宮的事,太子親自去找太后稟奏吧。”
“若太后答允,朕,自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那老七呢?”
“老七封王就藩的事,太子怎么看?”
委婉應下膠西王劉彘明年就藩,并在未來這一年住在太子宮的事,天子啟自也沒多糾結,將話題自然的移到了下一件議題。
——皇七子,劉彭祖。
劉勝的
劉勝‘曾經’的胞兄,如今的庶七兄,故皇后、現薄夫人的‘獨子’:皇七子,劉彭祖。
“皇七子公子彭祖,是兒臣的庶兄,在我兄弟眾人中,排行老七。”
“現如今,我兄弟十人當中,除兒臣、十弟,便只剩下七哥尚未封王。”
“——膠西王得封而未就藩,是因為年幼;”
“但七哥本就比兒臣稍年長,連兒臣的弟弟膠西王,都已經到了就藩的時候,兒臣的哥哥,自然也就沒有不獲封、不就藩的道理了。”
“兒臣和七哥之間的情誼,是絕對的手足之情。”
“但兒臣剛才說過:我劉氏,受天下人供養,便有肩負天下的責任。”
“作為父皇的子嗣,封王就藩,鎮壓地方、衛戍邊境,正是七哥的責任。”
又是不假思索的應答聲,終于讓殿內眾人意識到了反常;
只稍暗自一咬牙,便立刻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從朝班中走出身,來到了劉勝身后。
“殿下。”
“皇七子暫不封王就藩,是陛下、太后冊立太子儲君時,念及殿下年幼,想要留一個手足兄弟在殿下身旁輔佐,才做下的安排。”
“現如今,殿下也仍還沒到加冠的年紀,身邊,總還是需要有手足幫襯的?”
“——是啊是啊”
“——畢竟殿下最近,要忙的事也不少?”
“——前年是糧,去年是錢,今年還不知”
聽聞身后,傳來幾位千石左右的老臣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聲,劉勝只含笑回過身,對這幾位還沒反應過來的老者稍一拱手。
“諸公之意,孤了然于胸。”
“只是凡事,都有其兩面性。”
“對于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考慮··”
淡然一語,惹得幾位老臣面色更急一分,劉勝卻是自顧自回過身去,再度看向上首御榻的天子啟。
“留七哥在長安、在兒臣身邊輔佐,是兒臣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恩情。”
“兒臣,謹謝父皇大恩。”
“但今天,既然說起七哥,那兒臣即便是心有不愿,也不得不說。”
“——正如方才,兒臣再三提及的那句話:我劉氏,受天下人之供養,便應當肩負起各自的責任。”
“如父皇的職責,是代天牧民,君臨天下;”
“各位兄長、弟弟們,則需要封王就藩,為我劉氏掌控地方、衛戍邊墻。”
“而兒臣,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
“兒臣的職責,是在父皇尚還年壯、尚還力強時,以最短的時間,學會獨自面對難題,并親自做出決斷。”
“兒臣聽說,再羸弱的雛鷹,也要在翅膀長滿羽毛后展翅翱翔;”
“即便是有可能摔死,也必須如此。”
“因為對于雛鷹而言,不會飛,就意味著不會獵取食物,意味著無法生存。”
“于兒臣而言,也是同樣的道理。”
“——過去這幾年,兒臣仗著有兄長在身邊,很多事情都沒有親力親為,甚至完全不過問,就可以輕易獲得成功。”
“但將來呢?”
“太子儲君的身邊,可以有兄弟手足參贊、幫襯,難道皇帝的身邊,也能有不獲封為王、不就藩封國的手足兄弟陪伴嗎?”
“若有朝一日,父皇追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而去,兒臣身父喪而繼大位,難道還要繼續由兄長幫襯嗎?”
“如果到了那時,兒臣還要兄長幫忙做籌謀、做決斷,那坐上皇位的,究竟是誰呢?”
“是兒臣?”
“還是兄長?”
“學習如何治政、治民,是兒臣作為太子儲君的責任;”
“這個責任,沒有人可以幫忙,也不應該有人幫兒臣分擔。”
“再者:作為父皇的庶子,兄長也同樣有自己的職責——獲封為王,就藩關東郡國,鎮壓地方、衛戍邊墻。”
“兒臣難道要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將自己的職責丟在兄長的肩上,又讓兄長無法履行自己的職責,以至于在百年之后,無顏面對我劉氏歷代先皇、列祖列宗嗎?”
“如果真的這么做,那兒臣又何來顏面,做這太子儲君呢?”
“將來,父皇百年之后,兒臣又怎敢恬不知恥的步入未央、登階宣室,坐上父皇留下的御榻;”
“怎敢身冠玄、頭硫冠,腰系印璽,口稱朕呢???”
在劉勝這一番極盡露骨,甚至還有些犯忌諱的話語之后,宣室殿內的眾人,只不由分說的各自低下頭去。
就連御榻之上的天子啟,此刻也是一陣面色變幻。
不知是因為劉勝‘將來父皇百年’的話語而感到惱怒,還是為劉勝今日的表現,而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在一陣漫長的沉寂之后,天子啟,終只甕聲甕氣的低語道:“太子,就說到這里吧。”
“近些時日,多和太子傅請教請教。”
“別等到了加冠的年紀,都還不知禮數為何物··”
似有深意,確也稍有不滿的暗嗆劉勝一嘴,天子啟便沉著臉,將目光緩緩從劉勝身上移開。
“內史說,諸王來長安已經很久了,已經到了離京回國的時候。”
“——朕以為,言之有理。”
“宗正認為,膠西王應當就藩、皇七子應該封王。”
“——朕不覺得不妥,但需要和太后商量一番。”
“至于奉常說,要給太子擇定太子妃,為我劉氏開枝散葉··”
“——這,并非是朕應該插手的事;”
“——退朝之后,奉常可以直接去找太后。”
“匈奴使團,已經來長安了。”
“朕意:三日之后,召匈奴正、副使,于宣室陛見。”
“著:朝中公卿二千石以上,侯食邑五千戶以上,盡與會。”
“太子,伴朕左右。”
語調稍夾雜些不愉,為今日這場朝議草草畫上句號,天子啟便大咧咧從榻上站起身。
稍一轉身,作勢要離去,又朝劉勝深深凝望了好一會兒;
就在殿內的所有人都認為,天子啟要再喊出一句‘太子留下’時,天子啟接下來的一番話,更是讓本就滿腹疑慮的百官公卿,愈發感到摸不著頭腦
“備駕;”
“再去稟奏一聲:今日午時,朕欲朝長樂,以面太后。”
“宦者令親去綺蘭殿,接膠西王出宮,送去太子宮。”
“切記:隨行者可以有寺人,不可有宮女。”
似是若無旁人,又好似刻意說給某人聽般,對左右接連發出兩道指令,天子啟便皺著眉、繃著臉,將雙手背負于身后,大踏步朝后殿方向走去。
見此狀況,殿內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這是”
“——許是太子言辭不恭,觸怒了陛下?”
“或許”
帶著這樣的猜測,仍舊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的百官公卿,便稀稀拉拉退出了宣室;
直到碩大的殿試之內,只剩下自己一人,跪坐于御階前的劉勝,才終于苦笑著搖搖頭,再稍發出一聲短嘆
“父皇要的,兒臣,都給了”
“那兒臣要的,又該由誰給兒臣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