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的告別祖母竇太后,并低調退出長樂宮,劉勝自是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太子宮。
短短數日之后,又被天子啟派來的宮人,引到了未央宮宣室殿側殿。
劉勝本以為,天子啟叫自己來這一趟,是因為自己先前那句‘還沒到決戰的時候’,以及即將抵達長安的匈奴使團。
但天子啟開口發出的第一問,卻是大大出乎了劉勝的預料
“匈奴人,逼朕再行和親;”
“幾乎是同一時間,王夫人請見,希望能將自己的女兒,供和親之用。”
“隨后不久,田蚡開始頻繁出入堂邑侯府,每次登門,都是滿載而來、空手而歸。”
“再到前幾日,長公主去了長樂,見了太后”
在劉勝走入殿內時,天子啟正端坐于上首御榻,優哉游哉的查閱著手中竹簡;
待劉勝見過禮,天子啟卻又自顧自道出這段‘莫名其妙’的話,再揚了揚手中竹簡。
話音落下,還不忘將竹簡遞給身旁的宦者令春陀,讓春陀將那竹簡,給跪于殿中央的劉勝拿去。
“這些事兒,究竟意味著什么,殿下不會不知道吧?”
“事態為何發展到這般地步、殿下究竟遺漏了什么關鍵,殿下,當也是心知肚明?”
輕聲點了劉勝幾句,天子啟也不忘抬起手,朝身側輕輕一揮;
只片刻之后,碩大的側殿之內,便只剩下父子二人的身影。
就連宦者令春陀,都好似早就得到授意般,退到殿門外,都不忘把殿門帶上
“和親的事,定了?”
“——是朕在問你”
“——沒讓你反過來問朕。”
下意識開口一問,卻引來天子啟澹漠的打斷,劉勝也只得僵笑著走上前。
自顧自過坐下身,又頗有些灑然的將袍擺搭上大腿。
“老師尚還健在時,曾告訴我和七哥:有些事,遠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
“——比如太祖高皇帝,一度想要易立趙王劉如意為儲;”
“在外人看來,這件事,必然是太祖高皇帝不喜孝惠皇帝,又對戚夫人實在寵愛的緊,才愛屋及烏,想要立戚夫人的兒子為太子儲君。”
“但實際上呢?”
“其實太祖高皇帝再清楚不過:趙王劉如意,無論是從年紀、天資,還是母族外戚能提供的助力,都遠比不上孝惠皇帝。”
“太祖高皇帝表現出喜趙王、惡太子,不過是想要一以此鞭策被坊間,稱之為‘仁弱’的孝惠皇帝。”
“雖然最終,孝惠皇帝還是沒能改變自己過于仁弱的性格,但太祖高皇帝也并沒有因此,就真的立趙王為太子儲君。”
“至于后來,呂太后懷怨而殺戚夫人、劉如意母子,也并非是不知道這些;”
“呂太后僅僅只是想借此,告訴每一個小瞧孝惠皇帝的人:無論是任何人,只要對孝惠皇帝造成威脅,甚至只是想要造成威脅,呂太后,都會毫不留情的將其鏟除。”
“換而言之,呂太后殺戚夫人母子,是在殺雞儆猴,震懾朝野”
“再比如先帝,也曾表現出寵愛梁懷王,想要廢太子以易立的想法。”
“外人也大都認為,這是先帝寵愛慎夫人,所以愛屋及烏,才想要讓慎夫人的兒子做儲君。”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先帝表現出‘與立梁王’的念頭,正是在當時的儲君太子,一棋盤砸死吳王太子之后。”
“先帝是想要借此,告訴,乃至是告戒當時的太子儲君:若再不收斂,則必儲位生變。”
“最終,先帝也同樣沒有易立,后來生了惡疾,也放心的下令太子監國。”
“而在先帝的警醒下,當時的太子儲君,如今已經成為了天下數千萬百姓民頭頂上的天”
語調平和的說著,劉勝也不忘呵笑著搖搖頭;
在天子啟深邃的目光注視下,劉勝自然地低下頭,又稍嘆出一口氣。
“其實,類似這樣的事,父皇也做過。”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兒臣少不更事,拳毆當朝中郎將郅都;”
“此事之后,兒臣雖然受到了懲治,卻也更顯‘仁孝’之名。”
“恰恰在當時,父皇不滿大哥對栗姬言聽計從,就拿兒臣當棋子,想要給大哥造成一些緊迫感。”
“——父皇把兒臣,送到了老師、當時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身邊。”
“——父皇想要借此告訴大哥:若再不拿出儲君太子應有的果決,那廢長立幼,也絕非父皇做不出來的事”
“兒臣,應該沒說錯吧?”
不知是不是劉勝的錯覺;
在聽劉勝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天子啟的面容之上,似乎涌現出一抹好整以暇,甚至是興致盎然的神情?
見老爹沒有發怒的征兆,劉勝也就沒再遲疑,只苦笑著低下頭去,用雙手的手背,在自己胸前輕輕一拂。
“現在,輪到兒臣了?”
“輪到兒臣,要被父皇告戒:若不謹言慎行,父皇立的了皇九子勝,自也立的了皇十子彘”
“館陶姑母,確實是一個反復無常的人。”
“但有一件事,館陶姑母永遠不會看錯。”
“——父皇的想法,和想要達成的目標。”
“館陶姑母所做的一切,都永遠不會是父皇不愿意看到、不希望發生的事。”
“所以,眼下的一切,與其說是王夫人蠢蠢欲動,館陶姑母蛇鼠兩端;”
“倒不如說,是父皇希望如此,館陶姑母福靈心至,王夫人,則渾水摸魚”
“畢竟比起王太后,皇太后,無疑是更值得為之一搏的尊榮”
在劉勝這番極盡直白,毫不掩飾內心想法的話語道出之后,父子二人對視無言,默然良久。
最終,天子啟口中只輕飄飄道出一語,便讓劉勝無奈的低下頭去,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如何?”
“敢賭嗎?”
“——敢賭朕,僅僅只是想要‘警醒’殿下,而不是真的想要易儲另立嗎?”
“敢帶著皇后、薄夫人,還有七公子一起,賭這一局嗎???”
劉勝默然。
劉勝很想說些什么;
但就如同被帶上鼻環的黃牛般:這一刻的劉勝,被天子啟精準拿住了軟肋。
劉勝只能低著頭。
但天子啟要的,卻正是讓劉勝抬起頭
“人,可以有軟肋;”
“可以有自己在意、放不下,甚至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人。”
“但皇帝不行。”
“皇帝,不可以有軟肋;”
“皇帝,不可以在意任何人、不能放不下任何人,也絕不能為了任何一個人,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既然看透了,那就說說吧。”
“即便是看透了,殿下的關注點,也不該放在朕這個‘幕后黑手’身上。”
“與其再糾結朕,究竟敢不敢另立儲君,倒不如好好想想:眼下,殿下怎么做,才能扭轉頹勢;”
“從這件事當中——從朕這番尊尊教誨中,殿下,又能學到什么”
丟出這最后一問,天子啟終是耐不住疲憊,羊做出一副悠閑地模樣,輕飄飄側躺下身。
而劉勝的注意力,也確實如天子啟所說、所期盼的那樣,迅速轉移到了自己真正該關注的地方。
“王夫人想要的,自不必多言。”
“至于館陶姑母,一是感受到了父皇的意圖,或是得到了父皇的授意;”
“二是王夫人開出的價碼,確實足夠讓館陶姑母心動。”
“至于三”
“其三,也正是皇祖母心生疑慮,召我至長樂,言辭敲打的原因。”
“——館陶姑母、皇祖母都擔心:兒臣會出爾反爾,將來立其他人為皇后,而非阿嬌。”
“為了避免這種可能性,館陶姑母和王夫人接洽,一是為自己留條退路,二則,也是在以此催促兒臣。”
“至于應對,也并不難。”
“皇祖母信得過兒臣,經過那日的敲打,皇祖母對兒臣,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生疑慮。”
“但館陶姑母,是個精明人。”
“為了讓館陶姑母安心,并徹底穩住東宮,兒臣做好的選擇,就是早日娶阿嬌過門”
“——那為什么拖著?”
“——為什么拖到現在,都還不主動提起此事?”
“——明明都知道這些內因、外由,為什么不能果斷一些?”
“——難道朕選定的太子儲君,是個優柔寡斷、瞻前顧后的——又一個孝惠皇帝???”
在劉勝給出自己的答復時,天子啟是側躺在榻上,手肘抵著,用手掌撐起頭,面朝劉勝閉目假寐;
但在開口打斷劉勝時,天子啟悄然睜開了雙眼,落在劉勝身上的目光,更是看不出絲毫溫度。
又是一陣絕不短暫的寧靜,讓劉勝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不知是因為無言以對,還是為自己說不口的答桉感到羞愧。
最終,仍還是天子啟,用一番語重心長,又語調極盡冰冷的說教,結束了今天這場談話。
“我問你敢不敢賭你母親、你兄長,還有薄夫人;”
“——你低頭,說明你不敢。”
“既然不敢賭,那就是不確定這個太子儲君,自己究竟能不能坐穩——坐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不敢賭,那就應該無所不用其極,穩住自己如今的威權;”
“可你又因為瞻前顧后,懸而不絕,差點因一個女人——一個比你這個黃毛小子,都還要年幼的女娃兒,丟了這儲君太子之位。”
“然后呢?”
“你打算如何?”
“若此番,太后不是把你召去長樂,而是給你送去一封廢黜懿旨,你怎么辦?”
“你以為你也能和榮一樣,安心做臨江王??”
“——你真當誰,都傻的像你一樣,能留一個比自己年長,還險些成為儲君太子的哥哥存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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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以為將來的太子儲君,能容你母子三人??????”
“一邊是母親、兄長的安危,以及自己的未來;”
“另一邊,則是娶一個剛斷奶沒幾年的女娃兒。”
“——很難選嗎???”
“這都不知如何抉擇,將來如何?”
“等將來,要在天下大義、天下萬民之間做抉擇,你又怎么辦?”
“還等著朕踹開棺材板,扒著泥土從地底下爬出來,給你這‘少弱之君’撐場面?”
“還是指望長樂宮的兩個外人、兩個婦人——兩個外姓老婦,替你做這關乎宗廟社稷的決定?!
“娶阿嬌。”
“朕曾和榮說過:娶阿嬌。”
“榮答應了,沒做到;”
“所以,榮做了臨江王。”
“現在,朕跟你說:娶阿嬌。”
“你當然會答應。”
“但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將來的下場,肯定不會有榮那么好。”
“——小十,像朕。”
“——眼里揉不得沙子。”
“若不娶阿嬌,將來的你,就會成為小十眼里的沙子”
“真到了那時候,這粒沙子,朕,會親手替小十挑出來”
結束這番說教,天子啟看都不看劉勝一眼,便面呈若水的再次閉上雙眼。
而在這籠罩著整個殿室的天子威壓下,劉勝能做的,也只用躬身行禮,隨后輕手輕腳的倒行退出殿外。
沒有人知道:在劉勝走出殿門的那一剎那,天子啟緊閉的雙眼,便‘唰’的一下再次睜開
“這小子,應該明白朕的意思了吧?”
“嘿,臭小子”
“小十”
“唉”
“還是年紀太小。”
“若不然”
“嗨···”
“春陀啊”
“——陛下。”
“去;”
“告訴內史:太子有事兒,要找內史相商。”
“再找個機會,隱晦提點一下田叔:河間、江都、長沙等諸王朝長安,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按照祖制,該離京就國了。”
“——喏”
“嗯。”
“再把少府給朕找來。”
“匈奴人這一來,想送走,只怕又是”
“——喏···”